战事停歇,许多人都死了。
他也数度生死边缘徘徊,以前的他从来不会去想这些,但人都会变,他比以前成熟,也便明白以前自己的卑劣。
所以当初戚淮承他救命之恩却并不表示感激,反而冷淡地说,“你救我无济于事,除非有一日他遭过的罪你自己遭一遍,咱们之间的账才算一笔勾销。”
周旖东醉醺醺地想着,若能与他共尝过一遭罪,也算是圆满了。
他替戚淮挡过刀,刀身刺穿身体的时候他在想,原来琵琶骨被刺穿的时候这么疼。
不,他被刺穿的只是肩膀。
章璎所受的苦楚应比他更甚百倍。
每每思及心脏便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到底一一是怎么下手的?
周旖东喝醉了,戚淮也喝醉了,两个人遇到后又闹了场,周旖东拉着戚淮,闹着让戚淮在他身上也扎两个窟窿,戚淮一剑挑过去,堪堪避开了心脏,周旖东捧着满胸膛的血失声痛哭,戚淮只皱着眉说了句,“太迟了。”
他们都太迟了。
遇到的太早,醒悟的太迟,如今捧着比草还贱的一腔深情给谁看?
不过是让饱受折磨的内心获得少许平静罢了,如同饮鸩止渴。
或许他们现在在章璎心里,比草更不如。
戚淮一身酒气,剑尖上还沾了血,面容惨淡之至。
周旖东被乱哄哄的众人抬走,有军医去诊治,戚淮讥讽似地扔掉了剑。
剑落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声音,回忆中传来少年章璎的声音,“戚寒舟,剑不可随便扔掉啊。”
戚淮嘴角抽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意来。
他过的不快活。
这世上没有人过的快活。
芸芸众生各自活各自的,哪一个真正快乐过?
章珞死去的消息被书信传到边关时候,周旖东的伤还没有好,戚淮正在排兵布阵,演习剑法。
就在燕平三年的秋天,皇帝的新妃死去了。
死在温蓝被放出来的前一日。
戚淮险些没有站稳。
故人皆亡,故土皆废,人事变更无常,他这一生再也见不到那个记忆中明媚鲜亮的少女。
皇室果真一座坟。
不论这座坟埋在京城,还是埋在湘水,黝黑棺材板下盖着的人总是同一个。
下一个又是谁?
周旖东也知道,但他与章珞关系并非十分要好,只如寻常路人般抱有一分悲悯之心罢了。
皇帝并没有大肆声张,或许他害怕传到章璎的耳中,章璎一辈子都不回来。
章珩陪着章珞走完最后一程。
可怜的女人已经不会说话,面容青紫,即将沦为一具红粉骷髅。
她是一个哑巴。
置身皇室的樊笼之中,写的绝笔字字泣血。
她不是死于风寒。
风寒虽然难治,但要不了性命,真正要了章珞性命的是一块金子。
皇帝的新妃死于吞金自杀。
第144章
章珞入宫后并不快乐。
她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皇帝留着她只是为了威胁章璎。
她可怜的弟弟一生受章家所制,章家无人爱他,胁他迫他毁他一生,如今连她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哑巴也要被用做留住弟弟的棋子。
章璎为了汉国,为了章家,为了父亲付出一切,好不容易获得片刻新生,她不愿意成为那个孩子自由路上的最后一道阻碍。
章珞病了很久。
湘水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皇帝迁都后一直很忙,却记得日日召唤太医来看她的身体和嗓子。
章珞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章璎。
可笑她入宫后才发现,年轻有为的陛下心里竟装着个为天下人不耻的阉宦。
那个阉宦曾是自己的弟弟。
她可怜的弟弟。
皇帝书房的画像能证明一切,她为此屡次在皇帝面前求情,求他放下对弟弟的执念,皇帝却仿佛疯魔,一口咬定章璎还会回来。
回来做你的玩物?
章珞心中冷笑。
章珞的风寒是老毛病,迁都的路上犯了,直到后来抵达湘水皇宫,在章珩的照料下已经好了起来。
于是所有人放松了戒备。
却没想到有一天,她支开章珩,支开所有人,拖着病弱残躯吞下黄金。
金子撑碎女人细弱的咽喉,她疼的翻滚,十指攥碎床单。
她在死亡的召唤中看到幼年的弟弟攥住她的裙摆,一声声地喊着姐姐。
“阿姐!阿姐!外面下了好大雪!你陪我去看雪!”
章璎打小喜欢看雪。
喜欢在雪地里打滚。
那是个一直充满活力的孩子。
是谁把他变得死气沉沉,在雪里畏寒畏冷?
章珞的心脏皱成一团。
画面一转,变成那日雨夜,对弟弟饱受欺辱而不闻不问的自己。
章珞啊章珞,你一生礼佛,慈悲为怀,怎么便不肯怜惜那可怜的孩子一回?
明礼,这世上无一人以真心对你,姐姐也不敢妄谈什么。
但至少豁出这条性命,换你余生自由。
章珩有能力顾好自己,章家此后非你负累,便如父亲所愿展翅高飞,远离这吞人的世道罢!
过往种种一切,姐姐代父亲与阿珩替你道歉,不求你原谅,只求你不受束缚。
她在痛楚中看到一片光亮,深邃的光亮中一身红袍的幼年章璎扑过来,用脸蹭她的裙,漆黑的眼珠像小狗,仿佛给一根骨头,便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她伸出手揽住,亲他的眼睛,吻他的眉心,泪流了满脸。
阿璎,你我虽无血缘,我却也曾疼你入心。
岁月漫长,糊涂度日,我竟也忘记,阿姐曾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这世上爱你的人实在不多。
父亲未必爱你,阿珩不肯爱你。
你叫什么名字本不重要,这许多年陪着阿姐的人是你啊,那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章璎,早已是一抔黄土,兴许早已转世投胎,有了新的亲人。
幻觉中的章璎扑入她的裙下淘气地笑,“阿姐啊,陪我去看看雪吧。”
她流泪点头。
“好啊,阿姐陪你去看雪。”
以往每年你的生辰,我们都会去看雪。
没有雪的时候,章璎会舞动小小的胳膊摇晃树,树上的叶子落下来,簌簌像雪。
章珞抱起章璎,她轻飘飘地踩着云向章璎出现的光亮处飞去,雪花从生命的尽头落下来,茕茕洁白,湿透眉眼发丝。
她就要死了。
她死后会变成四季,还是会变成风雨,亦或是变成弟弟们脚下踩过的尘泥?
她没有经历过生死,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却又有些害怕。
她啊,弟弟们叫一声阿姐,习惯护着别人,空有美貌,性格怯懦,但其实也不过三十有二,应为人妻,应为人母,应为人女,却无夫,无子,无父。
世道的血泪落在一个弱女子的肩膀上,便从轻沙变高山。
最后一滴泪干涸在眼角。
第145章
阿里图下了雪。
漠北广袤的雪山重新覆上一层银白色。
雪花像泪一样簌簌地落,仿佛没有尽头,从没有这样一场雪下的让人心生凄凉。
章璎立在雪中,祝泠子站在身边为他披衣。
他们立在闹市旁,天上孩子们玩闹时候放的风筝断了线。
路边的女童问她的阿娘,“阿娘,为什么看到下雪,我会难过?”她的阿娘笑着回答,“那是天上有人流泪了,流的眼泪变成雪。”
什么样的天气会十月飞雪?
章璎喃喃道,“为何会有雪花?”
他还不知道,那是他的阿姐陪他看的最后一场雪。
冥冥中一切皆有天数。
章珞的绝笔字字血泪,章珩发现的时候,章珞已命绝多时,面容乌青,四肢乌青,唇瓣还带着笑意,好像她已了结了一生的业罪,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
佛珠颗颗滚落在光洁的地毯上。
章珩跪着一边哭一边捡,仿佛变成了孩子。
长姐如母。
章珞死了,章璎不肯回来,章家只剩下他一个人,章家的灵位又要多一座。
父亲在天有灵,怎会愿意看到!
章珩对不起姐姐,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章璎,最后苟活下来享受荣华富贵的却只有他。
阿姐一死,章家散了,曾也是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如今单薄的只剩下一个人,要如何能撑起来门楣?
章珩手里握着章珞的绝笔递上了辞呈。
皇帝知道章珞已死,留住章璎无望,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章珩身上,他希望章珩替他跑一趟,如果章珩软言相劝,章璎或许会为了章珩回来。
为了防止章珩去而不返,他派了亲信朱衣随行盯着。皇帝虽然依言放了温蓝,但他暗中给朱衣留了信,温蓝此去,便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汉土。
他以为章珩会如以往一般为了章家的富贵而心甘情愿为他差遣,却忘记一件事,章珞死了,章珩的心也死了。
章家只剩下他一个,谈什么荣华富贵便显得可笑。
章珩表面应下,却在心中做了决定。
他这一趟暗中跟着温蓝,只是为了把阿姐的遗书带给章璎去,让他亲眼看一看。
而他,也想章璎了。
他想他了。
时隔三年,他想他了。
此生能再见章璎一面,这条命便给了他,由着他如何,绝没有半句怨言。
戚淮收到章珞死讯太晚,直到温蓝出了城门,章珩与朱衣跟着出了,又过了半个月,才收到了信。
他每日处理出城的人太多,他怎么知道出城的人中有一个是温蓝,而温蓝身后跟着的几道影子,却是朱衣与章珩一行?他甚至以为这些人是一道出城的伙伴。
错过一回是无缘,错过数回是无份。
若早知今日无缘无份,当初又何必纠缠到一起?
章珩牵马在黄沙古道中前行,乌鸦野稚飞来飞去,浓雾漫天,风流云散。
他与朱衣一路跟着温蓝。
温蓝对路况并不熟悉,他还不知道陆奉以及浮玉坊的残部在北辽遭遇剿灭,此一去面对的将是真正国破家亡。
他还想带着章璎和小宴在阿里图留下来,偶尔也许能见到对他有养育之恩的陆奉。
命运让一群心思各异的人重新聚集在了一处,也不知是福是祸。
章珩一路不怎么说话。
他还沉浸在阿姐故去的悲伤中。
章珞的绝笔被他揣在怀中,被热汗浸湿,复又干涸,被眼泪打湿,但无论如何,他须得把它带到章璎面前。
他得让章璎亲眼看看。
这封绝笔,是拯救章璎的灵药。
“世道不公,身为女子无法自救,我一生随波逐流,从未反抗,原心系小西河王,后姻缘错配,与周家结缘,以为完璧之身寡居,皆受家族安排,如同草木傀儡,提线木偶。”
“我空有一双眼珠却识人不清,错将亲弟作豺狼,妄将豺狼做恩人,悔恨常在,却无颜面再见他一回。”
“如今空负贵妃虚荣,却沦为皇室伤人利器,病痛之身,死不足惜,不如自毁以全明礼,也全一腔挣扎命运之心。”
“他日阿珩若能见他,请传阿姐一句,阿姐对他不起,但切莫自轻自贱,旁人如何阿姐不知,但在阿姐心中,爱也罢恨也好,章璎自始自终只有一人,血缘未必能抵朝夕相伴,若有来生,承蒙明礼不弃,你我便还做一世姐弟。”
这是个名叫章珞的孱弱女子一生对君权父权唯一的反抗,也是最后的反抗。
可惜因她身为女子,史书不会写,史官不会记,到最后落在布满尘埃的历史上,也不过某氏两个字,被冠以夫姓,轻薄如衣裳一般,连自己的名都不配有。
第146章
章珞或许为了章璎而死,又或许为了她自己而死。
但她终究是死了。
章璎毫无所觉。
阿里图的一场大雪后天气转冷,冬日似乎提前来到。
章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阿里图是个好地方,但来的人命不好。
祝泠子一身医术,在阿里图行医问诊很是受人尊敬,身边跟着叫做西木的小药童亦步亦趋。
也有不少当地的姑娘们对这个白头发的年轻大夫心生好奇,祝泠子弯唇对她们一笑,捧着鲜花的女郎们便个个红了面颊。
也有人会议论那个祝大夫家里经常蒙面的年轻公子。
相貌当是不错的,只身体太过清瘦了些,辽国的女郎们喜欢拥有刚硬轮廓的男人,却不喜欢百无一用的书生。
章璎对外头的流言并不在意,尽管他眼下看起来十分清瘦,自己却知道,或许是服用禁药带来的影响,他体内经脉顺畅,气息平稳,连两侧琵琶骨的伤口也不再作痛,上苍垂怜,让他无病无痛地度过最后安逸的日子。
若没有遇到祝泠子,他兴许只有数月可活,遇到祝泠子,平白能再多续三两年已经是从阎王爷手里赚了。
祝泠子能延长章璎的性命,却无法真正解开禁药的毒。
他知道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到阿里图的病人已经疾重难返,但仍旧觉得不甘心。
他是个药痴,一心想把碎裂的瓦罐拼拼凑凑,光洁如新,但瓦罐本人却并无生志,缝缝补补续三年,倒不如痛痛快快活三月。
章璎在这里过的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