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古代架空]——BY:池也池

作者:池也池  录入:01-03

  吴清瞳点了点头,“小事一桩。”
  于是三人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作完拜师礼,方英英便改了口,与吴清瞳也亲近不少。
  “其实我没有什么能教的,也只有脑子里千卷诗文,”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心下这俯仰天地的痴妄,能教你在这世道中活的清醒自立些。”
  方英英倒是听得懂她这谦辞,但她对后者存疑,“先前方二教导我,人生在世,俯仰天地之间,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我记了好些日子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才明白他对我的期待,可既然是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先生俯仰的又怎么会是痴妄呢?”
  吴清瞳听到她说方二,一时顿了顿,看向一旁。
  沈宓随即接到,“是当朝都察院佥都御史方宿和,家中排行第二。”
  吴清瞳了然,并没有再多问这其中的牵扯,而是摸了摸英英的头发,娓娓道:“做一个俯瞰万川、胸藏沟壑的女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要与天底下的大部分女子背道而驰,还意味着要被这容不下异端的世道所打压鞭笞,”
  “行走在极端与先进的思潮之中的人,注定要违背现存的道德和常理,遭受千万重孤独和不被理解的碾压,可是先生最终认了命,接受了这样的世道,所以没办法坦然地把这种心气称作壮志,只能说是痴妄。”
  英英并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再没发话。
  沈宓在旁听了半晌,一声不吭,直到她二人问答休止,才教英英出去院子中扑一扑蝴蝶。
  屋里剩下他与吴清瞳二人,终于出声,“是因为呈递的自证奏文之事?”
  吴清瞳苦笑,“我并非是个不知足的人,只不过常理讲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现如今都不是我能选的,我只不过不想像个百无一用、要依附谁去活命的寄生之虫一样,整日枯守在这暗无天日的宅院里自怨自艾。”
  大抵是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看着不同的人了,心知从前的旧友也各有所困囹圄,同在一方晴空底下,在经历不同的劫难,这阵子百感交集。
  今日沈宓来此,一切都恍若经年,于是心底的苦闷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纷纷涌出,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我常常在想,为何父亲入狱,我身为血亲却不能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恪守孝道、奔走求情?”
  “为何夫君遭诽,我身为发妻也不能像个清清白白的人一样替他广而告之,辩证名誉?”
  “我为何非得拘陷在这样一个看似避世桃源的屋子里,将我的良知掩埋,将我的身心烂透,将我的灵魂剥开撕碎,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东西,陪着这满目琳琅的金玉一起供人亵玩、议论、轻贱、毁灭…”
  “我时刻记得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悲喜的人,不是一群人随意蹂躏践踏的东西,我又不是死的。”
  她温婉的眼尾逐渐变得通红,眼底有股沈宓体会不到的愤恨和哀伤,可依旧令他心绪堵塞,令他想承接不住地想要避开。
  他并不是个软弱心狠的人,只是在这样不公平的世道之下,他如若连感同身受都做不到的话,那么他是不配为人所倾诉这样一段心声的——
  原本他就什么都无法做到。
  他不知所言,直到吴清瞳心绪平定,淡淡出声,“让世子见笑了。”
  沈宓摇头,沉思了半晌,看着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了三两回。
  “世子想说什么便说吧,今日没有旁人,什么话清瞳都听得的。”
  沈宓低叹一声,望着桌面轻声说道:“我并不懂你的处境,但人无论是离经叛道也好,中规中矩也罢,倘若挣脱不开所属的牢笼,不如苦中作乐一些,有时候太过渴望或者不愤一样东西,执着的火焰只会烧干自己本来的清明,换来玉石俱焚的结局,”
  “我知我此言出自作壁上观,可你是个不止于此的好女子,我常常期望能看到鸢飞者戾天、鹤游者云际的情景,我想,之所以我会期望,可能也只是因为我知晓这样光彩夺目的背后,藏着多少腐烂踽踽,”
  “理想束之高阁遥不可及,或许你我能做的并非是跨越那千难万险的距离,而是仔细想一想怎么把理想拽下高阁,让其在凡尘生花。”
  世间阴阳刚柔,换角度言之,无异于此。
  吴清瞳本不愿听人劝说,但闻他见解,总觉得曾经那八千里高山与远水,他也曾走过,今日迎得云与明月,是他之世道终于与他之理想落入尘俗,开出了生机。
  喉咙里蜷据的堵塞消散,她出声,“我等得起的。”
  沈宓面上终于又见笑颜,“我信。”
  吴清瞳心下豁然开朗,看着屋内扎生的一抹天光,都明媚不少。
  沈宓又道:“其实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世子请说。”
  “是有关怀汀。”沈宓说,“他听闻了京中之事,定然想快马加鞭赶回来,可如今局势堪堪稳定,他若回京,必定又是一场风波。”
  “你知晓,朝中有关于他的毁谤只增不减,倘若一直置之不理倒也罢,时间过去的久了自然有新人新事引开视线,但朝中局势暗潮汹涌,他顶着北境三十万大军之统领的名头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
  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吴清瞳不是没有听过,况且北境暂无战事,这么一把可开疆辟土的狂刀现如今落在贺怀汀手里,只会引起帝王忌惮。
  仔细琢磨一番,她父亲入狱,她被禁足的时机也十分凑巧,仿佛就是为了引诱贺怀汀回京一般——
  “请世子指点。”
  沈宓接着道:“眼下朝中局势,是由陛下、摄政王府、世家在互相制衡,而陛下至今一直没有太大的动作,也是碍于手中无卒可支,只要北境兵权回京,无论是世家还是摄政王府,他都不会再顾忌。”
  吴清瞳自然知晓,“可陛下稳固皇权,难道不是大势所趋?”
  沈宓点了点头,“若是朝中局势仅仅只是皇权不稳这一弊端,反而简单多了,怕只怕有些人狼子野心,根本不想要朝廷安定、皇权稳固,待得到怀汀回京的消息,定然会千方百计去阻拦。”
  “那他若按兵不动,继续守在北境呢?”
  沈宓视线静静落在她的身上,“原户部尚书顾枫眠已处私刑,与他同流合污的礼部尚书此时尚且在服牢狱,况且,”他略微顿了顿,目光落到她身上,“京中还有你…”
  是啊,当初皇帝赐婚,不就是为了在京中有一条可以拴住他归心的枷锁吗。
  这件再寻常不过之事,也只不过是帝王权术的其中一条罢了。
  她已别无他法,“那我如今还能做些什么?”
  沈宓说:“写一封信。”
  吴清瞳疑惑,“信?”
  “我会亲自去路上拦他,不过他与我向来不对付,怕他生出反骨,所以需要你的手信做保。”
  吴清瞳听到他说“不对付”三字,一阵讶异,“怎么会,他信中曾说,世子与他是为故友,怎么会…”不对付?
  沈宓闻言微愣,藏在衣衫底下、胸膛上的那道早已愈合很久的刀疤忽然泛起刺痛来,疼的他一时回溯到当时情境,将那时不痛不痒的疯癫淹没,全身心的只剩下被锋利刀刃破开胸膛的寒冷。
  他倒宁愿是他二人类比死敌、从来没对付过。
  也不要今日一句故友。
  既然从前恨的那样干脆,为何今日又故作姿态呢?
  低眸苦笑,他悻悻地捂了把面,“是故交啊……”
  最终吴清瞳还是写了一封手信交给他,信任的姿态让他袖中沉重,心下复杂,久久难以释怀。
  直到将方英英送回梅苑,调转马车回了府,都还只感觉到胸膛里透骨的风雪——
  原来天意从来高难问。
  从来,高难问。
  可他还是想问一问,既然从前已经让他觉得自己罪无可赦了,为何如今又要让他得到可怜与宽恕呢?
  ……
  作者有话说:
  这里两处都很虐。
  一是,三纲五常对女子的迫害。
  二是沈宓与贺怀汀。
  对于沈宓来说,被贺怀汀憎恨厌恶,代表他曾经遭受的那些苦难都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面对贺氏惨案,他是个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坏人,应该受到惩罚。
  可现在他知道贺怀汀不会再鞭笞、憎恨、惩罚他,那他遭受的那些苦难就没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一个好人,可以被原谅或者早就被原谅的人,一个不该承受那些无头之债的可怜人。
  (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但是我是真的流泪猫猫头了…)


第140章 风云涌(七)
  世间龃龉之事,或是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或是得人哀叹惋惜、抚慰规劝,从中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而后淡泊明志,宁静而致远。
  可身心且要理所当然地撑过去,和如何理所当然地撑过去,这根本是两回事。
  一件过去了数载的事情,就算跟眼前需要怜取的东西相比分毫不值,却也会因为人性之中天生的敏感而重见天日。
  为什么,我们要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叫做伤疤,为什么伤疤十有八九埋在皮肉底下?
  因为伤疤二字,从本质上就意味一个历史遗留的问题,它抹不掉、涂除不干净,作为一个封存某个鲜血淋漓的记忆,刻骨铭心留在了血肉躯干之上,等着当事人或者旁观者漫不经心的一眼、一言,来重提、来戳破、来撕烂。
  它天生就是为了让人感觉到痛的。
  起初是皮肉作痛,表面封存完好了之后,就是内里隐痛,倒还不如皮肉痛的那般酣畅淋漓,它是锈刀缠着满身刺,一点一点由浅到深地扎进骨髓里,让你清晰地知道怎么疼、在什么时候疼、到底有多疼。
  要将这样的疼接纳、处置淡然,实在很难,而且一个人身上具体的伤疤和隐痛并不止于一条,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才是惯例。
  于是,如何撑过去就变得格外重要。
  沈宓年纪尚浅,经历诸多往事也称不上千帆历尽,可毕竟好不容易苟活于世,有了些向生的念头,那自然要想着如何撑过去。
  千般方法之中,只找到一条出路——也就是纯粹厚着脸皮一些。
  贺怀汀要杀,他便给他杀。
  世人要骂,他便给他们骂。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自己原本就是苟活的将死之人,又不是什么金贵身子,原本他就沾了满手鲜血,何必还要惦记着擦干净手?
  人一旦接受自己的恶,便要对这世间龌龊之事生出最大的宽限,对于自己的罪行,也会生出冠冕堂皇的借口来。
  沈宓原本就认为自己有罪,至少前两年时恨不得以命赎之,而今因为温饱思淫欲,泡在蜜糖罐子里太久了,竟然习惯了不问世事不理前尘的这种惰性。
  但凡偶尔想起来那些糟心事,总要因为手边风雅无边的香兰,眼前满案圣贤诗文,身前万金难求珠玉人、而沉沦于醉生梦死。
  心里想要糊弄过去,让自己过得好受一点的念头越来越招摇,它们好像真的一样,让他潜移默化地承认了自己是个天生的君子、拥有高风亮节的梅骨,让他远离了一切血恨喧嚣。
  让他清醒又不知廉耻地自愿堕落。
  在这场自欺欺人的黄粱梦中,与姚芳归家国并济、整理治灾卷宗与上奏檄文,与宿和谈笑风生、自称“本在烂泥滩,不敢轻贱身”,还与吴清瞳偷换概念,讲什么“将理想拽下高楼,让其在凡尘生花”……
  沈宓啊沈宓,你说你可不可笑?
  你真该面红耳赤,自惭形秽!
  眼前是月桥花院,灯影绰绰,暖光自窗纸渗透到门前,隔开夜色里的孤寂,尽情地在房中顾影自怜。
  他站在庭院拱门之下,望着这一片由他促成的温暖,却因为内心铺天盖地翻卷起来的对自己的不齿,而难以挪步毫分。
  往前,是清醒梦中装糊涂。
  站定,又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开始憎恨起少年时读的那些圣贤诗书,君子教义,儒风礼制。
  明明不是圣贤君子儒门的人,非要装作一清二白,端着礼教充当好货,搔首弄姿的模样真是引人恶心。
  怪也不得贺怀汀能够恨他那么多年。
  他冷冷发笑,在夏夜的蝉鸣虫乐里显得格外突兀,下一刻恍然听见房门轻动,还以为是微风吹拂,原地盯了两秒看见门缝猛然从里头推开,下意识就想跑。
  却因为反应太慢,直接被撵出来的人抓了个现行。
  “沈序宁,你回来不进屋,见着我还躲,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入耳,他此前那股自愿沉沦的念头又从心底浮了上来,脑子里竟也有两个自己的小像在打架。
  一个说:你瞧瞧你现在这事不关己的样子,对得起曾经那些冤孽里因你遭祸的无辜之人吗?你难道因为知晓贺怀汀再不对你追究,便心安理得地忘却前事了?你也不想想,贺吴两家如今困境,全都是因为谁种下的孽果在前!
  沈宓听罢满心沉痛,又听另外一个说:“你该还的都还了,此生还有很多时间让你去偿还,一昧沉湎于过去又有什么用呢?有花堪折直须折,切记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
  眼前人看他愣了半晌,还以为在外头当真发生什么事了,急的扛起他就往屋里走,风风火火放到座榻之上,连忙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审察了一遍,见他脸色惨淡,捧着问:“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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