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意些便是,”沈宓十分友好地冲他叮嘱说:“眼下天色将下,寻管家招呼也不急于一时。”
温玦自己都快忘了这茬,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正要拐弯的脚,差些找不准方向迈错了位置,出了门却是灰溜溜地踱出了院子。
见人一走,姚如许才面露疑惑:“寻管家招呼?”
沈宓主动将茶壶拎开,把整个炉子都让给了他,又为他抠起一个干净的被子倒满茶水:“是,寻李管事招呼。”
姚如许接过茶杯催促道:“莫卖些无聊的关子,快些同我讲讲,还有这温月琅是怎么回事。”
两人上次闹的不欢而散的事,完全没了影儿,沈宓盯着他貌似牛饮一般灌完了一杯茶,无可奈何道:“显而易见,那是你素未谋面的师弟,我也想问,今日仓促见面感觉如何?”
姚如许:“你纯会胡说八道。”
沈宓一脸无辜:“天地为证,你二人可都是姓韩的一手培养出来的,不是师兄弟还能是什么?”
姚如许纠正道:“你总奉你认为的事情为金科玉律,”他想起什么又补充说:“还固执地认为一切的源头,都归咎于韩先生妖言惑众,实则无论走什么样的路,都是我自己认的死理,我受先生教导温习诗书,理应尊他敬他,却不代表何人我都要认为一路同门。”
沈宓笑了笑:“略去前半段,可以看出你还是个颇有底线的人。”
姚如许自来知晓他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不愿再多同他计较:“应该的。”
沈宓近几日不曾见过他,只在市井听了许多有关他在朝中的变动,有诸多想问一直碍于没有机会,今日无缘等到他上门,心下竟然沉稳了些。
便不紧不慢地捏着花枝转了两圈等他开口——
“你这花儿是哪来的?”
沈宓:“……”
他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可能?
姚如许看他面无表情,又困惑问道:“不方便讲?”
沈宓为避免他没完没了只好淡淡解释道:“路上捡的。”
姚如许顿时神色考究了起来:“所以你是怕路边捡的不干不净,所以放进炉子里给它消了消脏东西?”
沈宓:“……”
姚如许笑了笑:“说正事。”他道:“近日,我被委派处理年关户部赋税征收一事,呈递上去的几个方案上头都很满意,似乎对我十分放心。”
沈宓给他添了杯茶:“被上司信任还不好么?”
姚如许摇头:“如今朝廷内外,看状是摄政王闻濯独揽大权,实则大半实政他都放手任由小皇帝操纵,我当初是由摄政王一手提携上去,坐上的户部侍郎这个位置的,虽本意也是教满朝皆知我是摄政王一派,但闻氏政权,原本就在这叔侄二人手上摇摆不定,我不信看似草包的小皇帝,会在权欲熏心下,仍旧视他那位皇叔为桅杆地护着……”
“怎么?”沈宓看了他一眼,不懂他为何停下不说了。
“所以你当日劝阻我时便知晓,此时为上,不过是白白做了那叔侄二人暗自博弈的牺牲品?”姚如许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只眉头紧锁着,看沈宓的眼神仿佛怨怪一般。
沈宓垂下眼眸:“我记得我告诉过你,闻濯此时并不想坐那天下共主的位置。”
姚如许:“可倘若小皇帝握紧了实权,如何都会置他于死地永除后患。”
沈宓抿下嘴角:“你要知道,这天下只要还有一日姓闻,便不容旁人觊觎,同姓之争那是朝政稳定之时,才能求的名利,如今远远不到那个时候,你们想的太过简单。”
姚如许不以为然:“新皇上任的空隙,间接给了我们可作为的余地,这是时局所趋,我们没办法眼睁睁地干看着。”
沈宓恨铁不成钢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最先将你抛出去,只不过是他们最开始的一步下饵试探,你在这场政争里的意义,只是充当一块垫脚石。”
姚如许依旧顽抗道:“可就算死了一个姚芳归,也还有他姚清渠。”
沈宓冷冷道:“所以只要你们的韩先生能够完成大业,哪怕将你们全然当作彘狗,利用干净致覆灭,也无甚所谓是么?”
姚如许教他这番不管不顾,气的手上青筋暴起,怒然反驳道:“我观你成日躲在一方温檐下,装聋作哑、麻痹身心,全然一副不会痛的样子,你自然擅长的一手独善其身,如今你隔岸观火的惺惺作态,不就是想告诉我,我们全都是错的——”
“是,我偏是想告诉你,你们错的无药可救。”沈宓冷声打断他道。
姚如许愣声片刻,面上悲哀难下又变成满腹愤懑道:“我以为年少袍泽来之不易,不曾想你其实怎样都是活得下去的,所以沈序宁,你何苦要如此兔死狐悲地作践旁人的命呢?”
沈宓闷气摔了杯盏,手指都是颤的:“你们天生想要用恩义框范自己,所以看见我不脱不拽,便想着党同伐异,你们扪心自问,到底是真的不忍那些无头恩义落得辜负,还是私心偏想拖我下水!”
姚如许忽然心下羞愧一瞬,却又被不知悔改的鬼给拖着难能反省,于是他语言更加狠厉道:“那我劝你看好你那心心念念的有头恩义贺怀汀,来日保不齐他就因你而不得好死!”
沈宓轰然静止了一瞬,脑里耳里什么都不装了似的惹人徒然恶心,想一了百了的念头,也将来日编织的心理防线再次溃破,烂成一个发脓着的创口。
所幸姚如许一通发过之后,走的十分潇洒,也全然不顾落在屋里的沈宓,等到炉上茶水烧干,沈宓忽然回过神来瞥了眼屋外,天色已成一片漆黑——彻底浑的教人喘不过气来。
……
作者有话说:
姚如许:你要明白,我这是把你往摄政王怀里推啊!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就是为了呼应一下闻濯啊,我在暗戳戳地发糖啊!
第18章 温柔梦
温玦伊始登门世子府时,是从未想过会像眼下这般如鱼得水的,本来因由少了管事统领打理上下琐碎,温玦一连几日都没怎么在厢房歇好,几次三番踏入沈宓的院子,权因想向他讨个交代,却教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给尽数打发。
无可奈何之下才端起了副架子,将世子府上所有下人都招呼的差不多后,自己则积极做起了操持的一把手,不仅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还正大光明对府上正主——沈宓的个人生活作风,作出了一番独到的说教。
起因是由于他初登世子府那日,撞见的那位不速之客。
后半日那二人聊的并不太久,约莫着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在前院回廊里,瞧见那位蓝衣青年面色扭曲地大步出了府。
等他再去沈宓院里瞧,屋里小案上的杯盏零星碎了一地,沈宓就在一册发着愣,手中花枝教他握的陷进了肉里也未察。
他当时望见沈宓满手鲜血,只觉得他是娇柔做作,且自作自受,故而未只一言,便转头离去收拾自己的床榻去了。
直到后半夜才隐约有个淡淡的念头:沈宓夜寐是否会有梦游的习惯——
万一他赤脚下地不长眼,踩到了那一地碎瓷片,岂不是给他本不顽强的身子雪上加霜?
来日他若在大业未成之前就一命呜呼,岂不是平白给韩先生添麻烦?
于是想着这般破烂担忧,浑浑噩噩到深夜都还未合眼。
翌日清晨一起来,便急着去沈宓屋里看,满地的碎瓷片并没有收拾,却也没有沾上血,正待他稀稀疏疏松了一口气,余光又瞥见沈宓坐在书案前,冷冷地盯着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问:“怎么,来看我死了没有?”
温玦莫名生出忌惮,平日的妖也不敢作了,恭恭敬敬回道:“怎么会,这地上也没下人收拾,我怕到时候扎着您。”
沈宓看着他半晌不语,临了冲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最后全程盯着温玦收拾干净了满地碎瓷。
再之后,沈宓便敞开了心地使唤这新上任的“一把手”,时不时还能听他牢骚几句,逗趣解闷。
***
随着年底尾巴越来越近,一向清冷的世子府中,也稀奇地挂上了几盏红灯笼,事件的始作俑者,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手里拿着一封烫金封红的拜帖,欢欢喜喜地就进了沈宓院子。
屋里,沈宓正埋首在一堆书卷画册里,远远看去春山如黛、眼入秋神,一手缠着白色纱布轻轻扶住布帛角端,另一手白皙修长,正悬提着紫竹狼毫墨笔,半张素面和同画卷的颜色反差分明,却丝毫不叫人觉得突兀,反而出奇地想要赠一枝红梅给他,且看他冰雪样,看他曲临江。
许是闻见了响动,他不自禁抬起眸,也教温玦看到了他眼上的伤疤,其实那之后养了些日子便好了许多,只怪当初划得太过决绝,事后又未有人仔细琢磨过祛疤这一回事,痕迹便日益落得深了。
温玦素来欢喜忤逆他,更是想要只用言语将他戳痛,得见此时沈宓模样便放任地管不住嘴,“殿下不是瞎了么?”
沈宓早已收回目光,见他话中有话地开口,知晓他是老毛病又犯了,便随意答道:“我瞎没瞎,你们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温玦笑了笑:“既如此,殿下就该好好装样子,如此放浪形骸,倒像是在府中蜗踞享福的。”
沈宓没接话,反而看向他手中拿的东西,“宫里送来的?”
温玦垂眸看了眼手里的拜帖,“真是难逃殿下慧眼。”
沈宓搁下笔,轻飘飘道:“说的好似旁人都是蠢蛋一样,你瞧不出来么?”
温玦脸上笑容僵了僵,“并非如此,”他走近将请帖递给沈宓,又解释道:“只是想恭维几句罢了。”
沈宓从容翻开请帖,扫了两眼过后缓缓合上,“你既然这么喜欢恭维,今夜宫宴不如就代宁安世子府,将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恭维一遍。”
宫里大半官员温玦都没见过面,更别说顶着世子府这个招人晦气的名头,去找人家搭讪,他是疯了他才答应,遂连忙认错道:“在下一介乡县草民无德无能,实在难堪重负,还望殿下三思。”
沈宓冲他毫不介怀地笑了笑:“我三思过后,仍旧以为月琅你堪当此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温玦本还想推辞,但话还没说完,便教沈宓以晚上宫宴要做些准备为由赶出了门。
屋里沈宓缓缓挪到书案前,吐出一口长气,盯着手里的请帖看了许久。
帖子上大概写的是临近年关佳节,恰逢北境战乱平定,我朝大军班师回朝,故此在宫中设宴,与满朝文武共同迎庆。
这宫宴实则是合情合理的,每年的习俗都是由天子做主,在宫中设宴三日,一是为结朝政琐事,二是为犒赏重臣,三是为众人都过个好年。
但倘若没有前几日姚芳归冒然登门拜访那一出,沈宓定然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
事发偏激,沈宓还没来得及套出他上门目的,两人便似昏了头一般大吵一架。
事后想来,姚芳归那日临了气急之下,所出意指贺怀汀的话,也十分古怪。
沈宓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存疑,起身从屋里衣柜随意抄了件衣衫套上,连支正儿八经的簪子都未别,便匆匆忙忙带着温玦出了门。
一路上,温玦满心抱怨他想一出是一出,但坐在马车里瞧见沈宓不怎么轻松的神色,又忍不住好奇地开口,旁敲侧击地问道:“我见殿下方才走的那样匆忙,是有什么急事要进宫处理吗?”
沈宓闻言突然抬眸睨了他一眼,却迟迟没有发言。
温玦局促了一瞬,又打消疑虑镇定地问道:“殿下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怪惹人害臊的。”
沈宓莫名冲他浅笑:“你不知晓我为何进宫?”
这个温玦还真的是不清楚:“殿下这话问的就有些奇怪,殿下以为我知道什么?”
沈宓并没有作罢,复而对他的怀疑胡乱编了个借口,继续试探道:“你们应该知晓,此刻分崩北境的兵权并不是可趁之举。”
温玦愣了一瞬,又及时反应了过来,察觉沈宓探究的意思,头一回顺服地坦白道:
“殿下有所不知,北境这块儿并不由我们插手,温氏如今剩下的一代只有我和我兄长二人,除了在朝中拨弄乾坤,我二人并不掺合朝堂以外的事。”
沈宓见他言辞恳切,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头,“难道北境兵权不算朝堂之事么?”
温玦终于变了脸色,“殿下知晓月琅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宓摆了摆头:“天下遍地都是自以为冰雪聪明的蠢货,”他看着温玦继续说道:“你懂我说的意思么?”
温玦皱起眉,眼底一片冰冷地笑道:“所以大人是觉得今夜之宴,会祸起北境将领。”
沈宓看着他张了张唇,接着又眉目犹疑地彻底闭上了嘴。
——
二人行到宫中已是一刻钟之后。
自从先帝辞世,沈宓就再未踏入过这片富丽堂皇的宫城,不知晓是不愿年少绮梦碎的更加彻底,还是身心俱疲,甘愿沉醉在那场黄粱饴梦中再不复醒,他瞧着满目琉璃碧瓦、朱红宫墙,回想起往昔那些无忧无虑,只觉得自己才是青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笑话。
仔细藏起身侧那只、不合时宜打起寒颤的手,他二人一路跟着领路的太监,来到了摄政王的承明殿前。
宫中侍从几乎都是耳熟能详沈宓各式传闻的,所以他二人一行算是畅通无阻,哪怕那太监进殿通报前,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生怕怠慢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