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玦既没否认也没认同,反问他说:“兄长,原来也是吗?”
温珩看着平日里八分同自己相像的模样,在这一刻忽然感觉有些陌生起来,有些恼火地问:“温月琅,是谁教你的?”
温玦一点都不怕他生的这点小火:“是谁教的并不重要,我本意也不想早早让你知晓,但是如今贺云舟回朝,那边的计划被打乱,想必世子府里也会生变。”
温珩实在想不透就沈宓那样一个处境还能如何生变,便辩解道:“宁安世子并无异动。”
“这不是你一人的片面之词就能决定的,”温玦继而盯着他冷冷说道:“闻濯一回朝他便疯闹了几日,眼下是碍于姚芳归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下,他才有所顾忌,倘若贺怀汀——”
“贺怀汀常年驻守北境,他二人能有什么干系!”温珩有些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温玦冷笑:“兄长不要告诉我说,你不清楚沈宓同贺襄的关系。”
温珩:“贺襄早死了!”
“所以呢?”温玦质问道:“兄长以为沈宓真能老实做个冷血无情的提线木偶么!”
温珩教他吼的半晌没出声,就在温玦还以为他妥协的时候,又听见他的声音带了些哽咽缓缓说:“提线木偶?你们当真都是这般对待他的,难道他就不算个活生生的人了?”
温玦不以为意道:“可怜他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任由他承着那样可利用的价值无所事事吧。”
温珩讥讽地笑了几声,将手里的信撕得粉碎:“所以呢,今日你特意赶来相认,是为了什么?”
温玦道:“我要兄长记着前些日子替沈宓申冤的恩,将我顺理成章地塞到宁安世子府上读书享福。”
温珩侧目看着他没吭声。
“好吧,”温玦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说:“世子府的李管事年事已高,不方便再传递些消息,便由我去替一替……当然,世子府管家的差事依旧还是归他的。”
温珩冷笑一声,心想世子府里的李管事就算年事已高,却又不是不中用了,如何就再传不了消息,怕是他们的疑心的毛病又犯了,怕夜长梦多罢。
“可我平白无故又用什么理由将你留在世子府呢,难道摄政王就不会起疑心么?”
温玦胸有成竹地摆了摆首:“不会。”
温珩依旧不信:“凭什么不会?”
温玦挑眉指了指藏卷室门口:“兄长稍等片刻、宁安世子便会登门大理寺,届时兄长再由分说也不迟。”
温珩眼皮一跳,心下不由得又替沈宓觉得有些悲哀——人前风光又命大的宁安世子,实则表面的风光是别人精心算计的,就连命也教别人抓在手里,当成物件来利用的分毫不差……
“兄长不必这副惋惜可怜的样子,”温玦笑了笑抚慰他说:“等日后沈氏称了帝,今日所受一切的不痛快,不都成了苦尽甘来有所值么。”
温珩默下声,盯了他半晌才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倘若日后沈氏称不了帝呢?”
温玦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果然皲裂了一瞬,随即又迅速地密密麻麻组合好,重新作起人模人样出来,说道:“那我们不都成了笑话么,兄长,你愿意耗尽大半辈子作一个笑话留在青史上吗?”
温珩没有回答,默然片刻扯开了话题问:“你们既然怀疑宁安世子有异,难道就不怕此举会教他变本加厉地反抗?”
温玦点了点头:“怕,怎么会不怕,但是抓在手里看着,总比破罐子破摔好,沈氏就他一个,倘若眼下能够凭空再冒一个名副其实的出来,你我也不必如此针尖对麦芒了。”
“你放屁!”温珩憋了半天终于开口骂道:“有没有沈氏你都本性难移!”
温玦抿下嘴角不开心了那么短短一瞬:“兄长难道对于幼时我打碎娘亲手镯,却栽赃给你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温珩冷哼一声:“你不必单拎一件显我心胸窄小,以往你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
温玦佯装一副回忆不清的模样撇了撇嘴:“既然兄长记恨我,那我自然是有错的。”
温珩早知晓他是这般嘴脸,倒也懒得同他争辩,闭了嘴打算出藏卷室,适时门口正好来了个人禀报,说是宁安世子来了。
温珩回头望了温玦一眼,见他果然得逞似的在笑,心下怒火中烧,宽袖一甩,便眼不见心为净地匆忙出了藏卷室。
作者有话说:
温珩:想打弟弟怎么办?
其实也有轻微追妻火葬场。
第16章 一枝春
自从前两日闻濯登门世子府,同沈宓湖心亭看雪之后,难得这两日给沈宓落了清净,如今身侧没有宫里的人看着,他出入也自由许多。
年关将近,各个司部手底下的事务都待作个年终归纳,素来清闲的大理寺也是如此。
不过距离上一次悦椿湖一案,并未过去多久,这桩案子当时也夹了许多未处理的细节,先前大理寺卿温珩,暂且看在摄政王的威严上,没好意思同沈宓细磨,这回临头要兜个底向上禀验,实在没法才遣人上门邀沈宓特来一趟协同归案。
京都内里府衙之间的奔走,都是为来往人情铺垫,沈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断然乐意在这一片冷漠交际之中,迎一把他温珩的笑脸。
不过是协同处理案子尾巴,既苦不了他,还能教他出门上街溜达一圈,他可乐意坏了……
当然,这些都是作在明面上说的话。
带上了府里管事登上马车,两人一路摇摇晃晃地赶去了大理寺——
上回来此,沈宓眼睛还是瞎的,没瞧见这官府周遭修缮的八字墙的气派,这回装模作样带个眼纱倒是多少能看见一些,啧了啧嘴扭头冲管家说了一句“狗仗人势”,便身形矫健地钻进了衙门。
两人教里头当值的衙役一路领着,穿过好几扇门,直到穿过一条硌脚的鹅卵石小道,才望见温珩焦急来迎的身影。
沈宓顿时摆出了不高兴的架子,等温珩一近身,便冷不伶仃来了一句:“来时倒是未曾想到,如今竟然难在大理寺见着温大人的面。”
温珩局促地行完官礼,立马赔着笑脸解释说:“方才有些公务亟待处理,才会怠慢了世子殿下,下官同殿下赔罪。”
话落他又行了番瓷实的官礼,望见沈宓稍作放松的神色才松了口气,抬手挥走一旁的衙役,又亲自领着二人到了内院。
沈宓一见到在厅堂等候多时,相貌还与温珩有八分相似的温玦,心下也已了然,便懒得再装。
径自走向一旁的太师椅,大摇大摆地窝了进去,口干舌燥的没见茶水,又端起了私下里阴阳怪气的那派作风:“上回来此还是教摄政王殿下亲自押送的,虽吃了些牢狱之苦,好歹不愁茶水点心,果真还是他闻濯面子大。”
温珩算是个知理明事的人,听完立刻就悟了:“下官愚钝,还请殿下稍等,下官这就去准备。”
能劳烦大理寺卿亲自沏茶端糕,那也是占了天大的面子,沈宓舒坦的不得了。
待温珩一离开,便慵懒地在太师椅里换了个姿势,顺势在袖口里掏出一把蜜饯,往嘴里喂了一颗。
温玦瞧着没出声说话,在旁察言观色的模样十分乖巧,不时倏然等到沈宓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才款款抬起眸。
他原本还暗自窃喜沈宓终于按耐不住问话,下一刻才张了张嘴,便瞧见沈宓侧过首,漫不经心地在同身侧的管事分着手里的蜜饯。
主要是老人家一把年纪食不见得喜欢甜的,他却还硬要人家尝。于是皱起眉回道:“温玦,字月琅。”
沈宓盯着管事的吃下一颗甜蜜饯作罢,继而转头看他:“你兄长如今已经是三品朝臣,跟着他就算你再怎么作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却也能不愁吃喝,又何必非要蹚他们这趟浑水呢。”
温玦露出笑脸,不以为意道:“跟着世子可不算是坏事,您不必妄自菲薄。”
沈宓也朝他笑了笑:“你说话倒是同姓韩的一模一样,怎么,你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么?”
温玦冲他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看来殿下对韩先生了解匪浅,”他接着说:“不过韩先生教过许多弟子,月琅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沈宓微微抬首:“自然,他桃李满天下我是承认的。”
温玦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些什么,抬眼望见温珩端着茶水从院门进来,便抿下了唇没再开口。
“世子久等。”温珩将茶水倒好放在了沈宓手边,还在小案上落了一盘梅花冰糕,“这是京都最早开的一处梅花做的糕点,世子殿下不妨尝尝。”
沈宓十分给面子地拿了一块,看了看身侧的李管事,便顺势递给了他:“您喜不喜欢梅花?”
管事被问的一愣,递过来的糕点都忘了要接:“老奴……”
这话问的古怪,他就是不知晓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沈宓是真的想要他的一个答案,还是要他依据这没由来的问话,给他一个恰合时宜的反应。
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未作答。
沈宓也有所预料地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话,随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宽慰道:“您喜欢便接着,不喜欢…不要便是。”
管事看向他的神情略有些复杂,到底还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块梅花冰糕:“多谢世子。”
温珩在旁看了半天,视线在他两人周身转了一圈,又停在沈宓身上,笑着迎合说:“倘若世子喜欢,改日下官便差人往府上送上一些。”
沈宓面不改色地拂了他的好意:“温大人不必如此,又不是真靠着朝里朝外这一套,你既是韩礼的眼,按理说我该听你的才是。”
“下官不敢,”温珩立马俯身赔罪道:“世子实在言重了。”
沈宓摆了摆头:“怎么会,温大人仅凭一己之力,同姚相里应外合作了一出好戏给闻濯看,明里暗里将我摆弄成一副无辜受害的模样,呈在他面前试探,可是教我得了许多恩惠。”
温珩是个老实人,他觉着谁无辜谁可怜,便不忍心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找补,况且面前的人是沈宓——
“世子既然知晓得了恩惠,又何必急著作威呢?”温玦不满地出言。
沈宓正巧等着他开口,一听这话高兴地扬起了嘴角,眸中一片冰冷道:“眼下不急著作威作福,将来我怕是不一定还有命作。”
温玦嗤笑:“难道世子殿下时至今日,依旧不服么?”
沈宓:“我观你倒是五体投地,可又实在想问,你温家二人到底图得了个什么夙愿,能够这般如犬马地替他人卖命。”
“你——”
“温月琅!够了……”
温珩叹了口气无奈向沈宓行了官礼赔罪道:“愚弟年少轻狂,口无遮拦,还望世子见谅。”
被气着的人又不是沈宓,他自然得见谅,不过这面儿也见的差不多了,招了招手从太师椅里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无妨,令弟登门之前,想必你兄弟二人应该还有些话要说,我就先不打扰了。”
温珩拜了个官礼,着急忙慌地跟在他身后撵着说:“下官送殿下出衙。”
沈宓放慢脚步,遂回头看了落在原地的温玦一眼,复冲他温和地笑了笑,“世子府随时恭候阁下大驾。”
——
这场毫无意义的较量,看上去只有沈宓一人赢得满面风光,但自从他登上马车,面上神色就一直没有缓和。
管事临时教他给叫上了马车,袖里还揣着方才沈宓给的梅花冰糕,衣料和皮肤间裹的热乎气,将冰糕的香味挥发散开,若有若无地飘到沈宓鼻尖——
“您喜欢梅花吗?”他又问了方才在大理寺问过的那个问题。
而李管事这次回答的比上一次要及时:“喜欢。”
沈宓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质疑道:“是么?”
李管事不卑不亢说:“是。”
“那您喜欢世子府吗?”沈宓又问。
李管事看了他一眼道:“老奴在世子身边侍奉多年,自然是有些感情的。”
沈宓淡淡从旁边落地的匣子抽出来一把金叶子,心下觉得可叹,嘴上又说道:“我不知晓您说的真假,但我确实希望您一身干干净净,能够早日脱离孽海。”
李管事盯着他手中的金叶子微微一愣:“殿下这是何意?”
沈宓默然将腰上的钱袋拽下来,又把手里的金叶子全搁了进去,递到他面前说:
“世子府如今来了他温月琅,便不要多的闲人了,豺狼虎豹正磨牙吮血,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啃,城外往东十里的山上有个白叶寺,我以为那里比京城更适合养老。”
管事沉吟半晌没有动作:“白叶寺不是摄政王昔日修身养性的地方么?”
沈宓出声叫停了马车,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瞧:“没错,”他挪回目光接着又说:“所以从今日起,您与世子府再无瓜葛,只是想皈依佛门,不惹尘事。”
管事的眼神逐渐流露出一丝混同着无奈的悲哀:“世子依旧不认命吗?”
沈宓肆意将钱袋子丢进他怀里,撇开了视线说:“我没想那么深。”
见管事张唇还想说些什么,他自顾自懒懒地伸直了腰,抢着道:“差不多得了,本世子还想回府歇个午觉,再磨叽下去,天怕是都要黑了。”
李管事攥着钱袋子复杂的看了沈宓一眼,长叹一声“志者竟成”,随即便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沈宓瞧着他略有些年迈的背影瞧了许久,还是教车前的车夫唤回的神,临了收回目光嘱咐了一句“回去”,神色再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