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清静,除了来往巡视站岗的禁卫军,几乎没有旁的人,沈宓不骄不躁地扫视了一周,又抬眸看了眼殿前牌匾上的三个大字——
这儿原来其实不叫承明殿,沈宓还未搬出宫自立门户世子府之前,这儿叫长宁殿,是他待了十几载饮食起居的地方。
殿封二字,缘由他少时娇纵好动,先帝希望他能够安分些,故而作封长宁。
眼见他半天盯着殿前那几个大字游神,温玦不由得也抬头去看,联想到从旁人嘴里听到的那些传闻,便好奇地问道:“瞧殿下如此神情,难不成以前还是住在这里的?”
沈宓只恨他在要事上屡点不通,在琐事上倒是天纵奇才,收回目光之间也压下了眼底所有情绪,淡淡道:“羡慕?”
温玦摇头:“羡慕说不上,却替殿下有几分吝惜。”
沈宓好看的挑起眉头,回过头去看他:“传闻北辰高祖皇帝在历史上活了个古稀双庆,你可知晓是为何?”
温玦感慨他话题转的实在生硬,却还是配合道:“愿闻其详。”
沈宓冲他温和笑了笑:“缘由他从不替旁人操些闲心。”他话落转眸,眼底正好落进一抹红色身影。
沈宓面上的笑意还半挂在嘴角上要下不下,却见来人眸子越发变得冰冷深沉。
“殊不知宁安世子,居然也有对着旁人阳煦山立、春风满目的一面,今日一见,还真是稀奇。”
闻濯初闻沈宓进宫满心期冀,殿中折腾半晌,只为换身体面的衣裳去见,不料才出门,便揽收这样一副好似调情的场景,顿时发热的头脑凉了大半,一出口便是当仁不让的阴阳怪气。
他缓缓走近,目光扫过沈宓浑身,见他衣着朴素,鸦清的长发也没怎么收拾,整人站的笔直,平日里那双素白的手,此刻也躲进了宽大的袖袍里不见天日。
凌厉的眸光还未收回,却见沈宓更加稀奇,竟然用别样柔和的语气说道:“参见殿下。”
闻濯听他这声气,原本憋不住的脾气都要消了,结果下一瞬,又见沈宓指着方才满目笑意的青年说:“这是温月琅,大理寺卿温珩的亲弟弟。”
闻濯出殿时,只见他二人侧面,加上沈宓的身形将旁边的人挡了大半,便没由他仔细看,这会儿那青年转过身来露出面貌,闻濯才发觉这兄弟二人的长相酷似。
眯了眯双眸,他却连个眼神都未给温玦,便盯着沈宓道:“你魅力倒是不浅。”
沈宓疑惑了一瞬他话里的意思,细想之后又觉得无关紧要,继而转身冲温玦叮嘱说:“我要同殿下叙旧,你且就在一旁偏殿候着,晚上宫中有宴,便不回了。”
温玦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旁闻濯凌厉的眸子,不自禁闭上了嘴。
再抬头,沈宓已然跟着闻濯挪步进了殿。
沈宓印象中还记得当年长宁殿的样子,本以为重回故居,会看到里头面目全非的摆置,但他仔细打量了半晌,都觉得这与从前的长宁殿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有些地方被添了新的物件,其他的竟然连桌子凳子也未变。
少年时他寻了把木剑,也想像戏折子里的侠客一般过过手瘾,便关起门来在殿中舞。
屋里都是些檀香软木,稍有不慎便会留下痕迹,他那时手里没个准头,木剑脱手出去不知多少次。
具体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掷到了桌子腿上留了个豁口,那时只要有宫人提出想要变换,都会教他拦下——
“你手冷?”闻濯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宓茫然了一瞬,才想起来自己藏在袖中的手,这会儿已经不抖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
但闻濯依旧我行我素地唤宫人将殿中的火炉,都挪到了沈宓跟前,随即将屋里的侍从都遣散了出去。
瑞兽的香炉徐徐冒着紫烟,闻着像雪天松木的枝干,但沈宓已经许久未点过熏香,日常就是烧着茶香度日,这样一来难免鼻间有些不适应,便错开目光挪了挪身子。
下一刻,又见闻濯流利地用茶将香炉浇了。
这接二连三,不由地教沈宓心下一悸,许是也有殿内炉火加持,心底莫名变得跟上回收到那枝白玉兰时一样温软,抬眸本想说些什么,却听闻濯率先比他开口问道:“手怎么了?”
沈宓后知后觉地朝手上望去,看见满手的白色纱布,遂想起来那日同姚芳归大吵的不快,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闻濯盯着他目光微动,又问:“疼吗?”
沈宓摆头,不愿多提,将那只手又严严实实藏进了衣袖里,整理好满心杂乱才出声道:“殿下不好奇我此来所为何事?”
闻濯盯着他那只手的视线还未收回,听见他声音只懒懒回道:“既然能够致使你不计前嫌入宫拜访,自然说明你是有求于我。”
沈宓不置可否:“殿下英明,”他接着又说:“我其实是想求殿下保一个人。”
“哦?”闻濯好奇地将视线挪回到他脸上:“竟不知京都还有人能够教你甘愿折腰。”
沈宓:“殿下应该猜测得到。”
闻濯挪开视线为他添了杯茶:“贺怀汀么?”
沈宓点头:“正是。”
闻濯手执杯盏,莫名有些邪性地看着沈宓,“你为何觉得我就一定会答应?”
沈宓抿唇:“说的好听一些,自然是为了闻氏天下的疆土更加稳固,当然,倘若殿下觉得不好听,也可以提您的条件。”
闻濯勾起嘴角,半晌未语,似是捉摸不定般,想要把沈宓这个人的心思都给吃透。
但见沈宓未躁,不紧不慢地同他对峙,只等着听他一个力所能及的条件——
这般游刃有余的神情,突然教闻濯很想问他一个问题:是否拿他自己的命做交换,他也心甘情愿为了贺怀汀能活下去,而一口答应。
他知晓这是他自己没有胜算的问题,索性将他永远烂在肚子里,再也不问了。
“殿下若没来及想好,来日提——”
“我想好了,”他接着语意缱绻地说:“我要你沈序宁……”盯着沈宓发紧的神色,他倏然眉目温柔,大咧咧笑出了声:“的命。”
不知道什么缘由,沈宓听见最后二字,忽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嘴角转露出一抹笑意——同方才对着温玦那般阳煦山立、渊清玉洁一般春风满目。
闻濯仔细地瞧着,心下只长叹:
心先悸者,哪怕一败涂地,也再难迷途知返。
……
作者有话说:
闻濯:我媳妇真有魅力~(咬牙切齿)
第19章 苟不同
同天地间四时之景不同,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墙里,坐拥了六境繁华,哪怕恰逢萧疏红林、芙蓉枯谢,却也有红梅映雪、茶花殷烈,不仅有人灌水土好生养着,还不愁无人赏看把玩。
由此可见,只要凑巧天时地利人和,就连天下最不乏的草木也能求个富贵不同命。
而人,却是总也凑不齐。
反观徜徉在一片芳妍中,左拥右抱绿肥红瘦的纨绔郎,先天凑巧,哪怕无德无能、毫无建树,却也能被时局推上高位,权名两得——
“那儿的,躲在树后头作甚,出来!”
闻钦也算是个十分能熬的苗子,先前闻濯日日监督着教他批阅奏折,温习课业,有时遇到堆积如山的时候,难免要挑灯夜读,一熬大半夜过去眼睛都能瞧花了,日日损伤积攒起来,他居然半点事也没有。
不经意瞧见梅林后露出的一片衣角,他一口便咬定是个人躲在那儿,松开怀里美人走近了看,树枝后头果然出来个人──
竟也是个美人。
不计较温玦本人平日纠缠的顽劣性子,他确实生了一张上等的面貌,而且与其兄温珩差不了多少,但倘若分的仔细点,他眉目间柔和明媚,实则生的更偏向女相一些。
“温大人?”闻钦满面疑问。
这大理寺卿温珩每日都要上朝,他自然认得出,可自退朝之后,官员都应当各自回了司衙处理公务,断然不能趁着大晌午,在他御花园的梅林里头猫着。
闻钦疑虑正深,继而便听见眼前、跟温珩七八分相似的青年拱手合礼说:“草民温玦,拜见陛下。”他虽被抓个正着,却也无意同一个虚衔草包皇帝多解释什么。
但闻钦一听他这名字,反倒来了兴趣,“温玦?你不是温珩?”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温珩一母同胞的兄弟!”
温玦淡淡道:“是。”
闻钦看向他的脸感叹道:“果然,你二人还真是相像。”
温玦:“……”
“不过你怎么会在宫里?”闻钦问。
温玦低着头道:“草民是同宁安世子一同入宫的。”他恐多生事端,便没有多说同沈宓一起进宫要做什么,接着却瞧见闻钦神色微变,面上露出些紧张来。
如今一提到沈宓,闻钦脑子里便下意识浮现出,前些日子在世子府里,他看到沈宓露出的那副形如恶鬼的模样,光是想了想他背脊都发了凉。
见身侧还有美人和外人,他又立马甩去脑子里的画面,站直了身子,问道:“那你同沈序宁是什么关系?”
温玦自然没想到他会对沈宓这么好奇,垂首挑了挑眉头,继而随口编了一串借口说:
“关系倒是谈不上,只不过世子先前,曾在大理寺同草民的兄长打过照面,近日听闻世子府中缺个抚琴先生,兄长见草民正好合适,便举荐去了。”
他话里话外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好似都是这权威在手的两人,将他的去留推着走一样,可怜他一个没有心计,单纯天真的少年郎,竟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
结果这一出歪打正着,恰好就撞到了草包小皇帝的心口上。
闻钦自小缺爱又自卑,便常在内心自比毫无城府,下场悲惨之人,久而久之自己将自己蒙混了过去,就产生些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出来。
此时看着温玦,只觉可怜。
他听明白了这前前后后,温玦牵扯上世子府的缘故,心里一时也有了番计较,遂温和地冲温玦笑了笑,“你会抚琴?”
温玦谦恭地说:“只识一二,并不精湛,难攀大雅而已。”
闻钦听言又是心下一动。
他向来只见过在他面前邀功求赏,扯破了脸皮都要显摆出样学识来的势利眼,还没见过像温玦这般身份低微,又淡泊名利、谦卑温良的俊俏郎,顿时兴趣更甚,“朕花儿也赏腻了,想听听清音,不知温公子可愿移步居殿抚奏一曲?”
温玦自然不清楚他都憋了些什么鸟,左思右想或许也不过是想打探世子府和沈宓消息,没加拒绝,便将计就计地点了头。
遂一行人浩浩荡荡挪步去了长乐殿。
——
沈宓同闻濯这时,仍旧换汤不换药地在承明殿中叙旧。
贺怀汀之事得到了答复之后,他二人就仿佛无话可说一般静坐了半晌,直到沈宓地摸到桌子下面多年前留下的划痕。
他实在好奇为什么闻濯不重新将大殿翻修一遍,毕竟他那么厌恶有关宁安世子府的一切,想必也不会因为嫌麻烦,就给自己存心留些不痛快。
反观近日闻濯对待他的态度,也确实有些捉摸不定,便试探问道:“殿下没打算将这殿中的装潢翻修一遍么?”
闻濯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般问一样,从容不迫道:“不必,如此没什么不好。”
沈宓垂眸收声。
想了想也是,毕竟新帝登基国库紧缺,户部常年入不敷出,上下都还在为征收赋税之事火烧眉头,作为表率的摄政王,确实不应当为了区区宫殿就奢靡无度。
由此,他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殿下还真是勤俭奉公。”
闻濯倏然一愣:“?”
他差点以为听错了。
沈宓这人极少正儿八经地夸赞一个人,倘若要是嘴里说着好话,那定然眼神是泛着冷的。
但这会儿他却还将他那欲盖弥彰的眼纱戴着,教人半点也瞧不清楚神情。
“这里没有旁人,你大可将眼纱摘了。”闻濯提醒他说。
沈宓听到这里,反倒想起来他前几日气急之下,说出来的那番歹毒之辞,笑了笑道:“还是不了,我怕面貌鄙陋,徒扰殿下恶心。”
闻濯闻言眉头一皱,接着不由分说地上手,将他那碍眼的眼纱给扯了下来,“记仇不记好,还真是难为你了。”
沈宓印象里还真没有什么闻濯的好,算起来他二人每回见面,总是说不到两句就要相互嘲讽起来,严重了的话,也就是逼的闻濯动起手来折腾他。
可他实在也是嘴上讨到了便宜,两相比起来谁也没吃着亏。虽有来有往,但泾渭分明,实在说不上旁的。
“看来殿下的好,独在殿下自己的心底计算着。”
闻濯无话可辨,起身去里殿匣子里翻出来个小盒子,拿着又挪步回到了桌边。
“这是祛疤的膏药,涂个半月下来便能见效。”
沈宓盯着那盒子没动作,“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皮囊于我来说毫无用处,倘若殿下实在瞧着不舒坦,我大可再将眼纱绑上。”
他说着便伸手去拿桌上的眼纱,却教闻濯抢先一步夺到了手上,“我被送去白叶寺的那些年,见到过许多面孔,虽他们都生的是一副寻常人的模样,但在那时的我看来,悉数犹如吃人的夜叉——”
沈宓冷着脸毫不关心地打断他道:“殿下是想转移话题?”
闻濯仍旧皱着眉,“不是,突然记起,便不想在心里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