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两人行至拢秀坊街前。
沈宓下了马车,只让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独身进去上了二楼。
濂澈收好马,并未罔顾沈宓的叮嘱,随意在一楼找了个座位等候。
钟自照在“春滟”号房中等了一盏茶,期间又唤觉柳进屋唱了一支小曲,百无聊赖地自二楼推窗看着楼下前街,直到望见世子府的马车,才重新煮茶,换了一套上好的杯盏。
沈宓推门进屋之时,见到的就是他正好在点茶的情景。
“世子请坐。”他出声招呼沈宓,却见来人直接坐了离他有三丈远的位置,好像他身上是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一样,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沈宓圆场说:“世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沈宓懒得正眼瞧他,只冷冷拨了把衣袖,“一个位置而已,钟大人何必想的那么深。”
钟自照继续点着茶,“是下官狭隘了。”
一杯茶沫点好之后,他亲自起身将杯盏送到了沈宓跟前,“这是江南的点茶手艺,与江中饮茶之道不同,还望世子不要嫌弃。”
沈宓给了他个面子,浅啄一口,确实觉得不错,“钟大人不愧是自小熏陶江南风俗,这点茶的手艺,我还只在书中瞧过。”
钟自照笑了笑,“世子谬赞了,江南一带点茶盛行,算不得什么高超之事。”
沈宓埋下眸,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旁小案上的伶仃茶碗,却是再也未曾动过。
钟自照径自落座于他身侧,问道:“可是茶水不合世子胃口?”
沈宓闻言终于抬眸以正眼看他,“钟大人今日之客套,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如今近距离再看,当日直逼他的那种面容的相似之感,已经淡了许多。
回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惊和震撼,只不过是众人的惊讶堆砌,又加上那模棱两可的两句诗的加持,才会让他如此方寸大乱的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日子过的太舒坦,太不知危险了,自来都是贪恋的越多,担惊受怕的便越多。
他这种人更是如此。
吃过一点甜,就要觉得大难临头。
钟自照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世子…”他看着沈宓,不自禁皱了皱眉头,又唤他道:“阿宁。”
多年前藏书楼的噩梦从未散去,如今再有人喊起这个名头,他也还是会杯弓蛇影。
不适地屈了屈指节,他并没有露出憎恶,只是冷冷道:“钟大人还是不要叫得这般亲切的好。”
钟自照顿了一下,“虽不是亲兄弟,却也是兄弟——”
“大人自欺欺人的本事还真是登峰造极,尹毓廿载以来,教会大人的东西,就是敞着天窗说瞎话么?”
钟自照被他噎的脸色微僵,半晌过后才恢复原样,“世子瞧不上我,理所应当,毕竟沈氏才是当时嘉辰帝明媒正娶的皇后,至于尹毓,世子不该如此。”
沈宓很想冷笑,却又觉得没意思。
钟自照大概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是你当初断了他三根手指,害他丢了官职。”
沈宓这下是实实在在笑了,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堂而皇之的笑话一样,“他是这样教导你的?”
钟自照比他年长数载,听他这般毫无长幼地撒气时,还是觉得有些不快,“难道不是吗?”
尹毓是他的师,授他诗书学问,教他做人处世之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自幼丧父,后母早逝,全凭亦师亦父的尹毓悉心教导,才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纵然他掺合进一场千万人不允的算计里,却也不能将错误,归结到他师的身上。
沈宓清晰地看见了他眼睛里流露出,平日姚如许提及韩礼时那样衷虔的目光,顿时觉得他也有些可怜。
可能这如数参与进这场阴谋里,搅弄风波的人,自始至终都从未明白过他们的初心。
只是生养任由教导之人,又有开辟先道者,替他们奠基了这样一条是非不论的路。
并固执地劝诫他们,告诉他们,任何路都可以通行,只是唯有这一条,是先辈坚定数载的、且始终认为正确的路,是他们这些人呕心沥血数载,铺成了大半的锦绣荣途。
自这一刻起,便没有了是非对错,立场和格局,只有承继和延续这桩愿望的寄托。
因为需要有人去做,便是对的。
沈宓偶尔透彻到底,也会犯起糊涂,其实无论对错,他始终站的都只是一个立场的不同。
可两边都是对,两边又都是错。
这难题磋磨众人,将原本就立身其中的人衷心,收敛进重现前朝的行囊。
又暗中盯紧了他这个沾了千丝万缕不得了干系的人,等到一个所谓他们的时机,中途也过来拉扯劝说他,要他推翻从前的信仰,来倒戈一方阵地,做一个清醒的参与者。
这结果怎么可能办到。
却还是要落到他的头上。
“是,如此,你却还是认为我活着是众望所归吗?”
钟自照动了动嘴唇,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扯到生死之上,只是理智告诉他的答案是“是。”
“我一直很好奇,连这样的仇怨你们都可以化解,为何谋逆这件事,就不能呢?”
钟自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是两码事,复辟前朝是大势所趋。”
“难道不是一茬又一茬的为人师者,培养为他们所用的棋子,以达到一己之私吗,这样的用心,也能称作大势所趋?”
沈宓起身推开窗,指向楼下的繁闹的街道,“你们问过如今置身于太平盛世的人,他们的意愿么?”
钟自照反驳不了他,但凡选择一条道走到黑,就要认准一个死道理,任是别人如何动摇,都不能摇摆本心。
沈宓无声的讥笑,又抬手关上了窗。
“你们说给我听的道理,正如此刻我指给你看的道理。”
钟自照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这条路上已经有太多鲜血了,沈宓,你既然已经选择,就不能再反悔。”
沈宓何尝不清楚。
“我没想过要反悔。”他说。
钟自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相信一般,舒出一口长气,“三日之后,便是温玦受审之时,届时他的供词落定,你便再没有这样的自由日子。”
说的好像他一直都有一样。
沈宓自顾自嘲讽地弯了弯嘴角。
又听他说,“明日中元节,可否与下官一同前去白叶寺祈福祭祖?”
提及白叶寺三字,沈宓倏然眯了眯眼睛,“白叶寺?”
钟自照点头,“京中未免人多眼杂,白叶寺再好不过。”
“好。”沈宓没有再推辞。
“对了,”钟自照说:“前些日子皇后贺氏曾往宫外传过一封私信,半路被我们的人给拦了下来。”
沈宓眸光微闪,又毫不在意地问道:“哦?寄给何人的?”
“北境统帅贺云舟。”
话落,他笑的如春风般和煦。
可与此当时,沈宓只觉得有些发冷。
作者有话说:
稍尝一点甜,便觉要大难临头……
闻濯:摸摸老婆~
感谢各位支持!
第62章 中元游
七月十五,中元节。
沈宓近来夜里常常睡不好,梦里藏书楼的场景千回百转,尹毓和贺襄的血肉总能溏他满身。
就连从前嘉靖帝手中没能刺下来的匕首,也出奇地有了准头,回回刺下来时候鲜血四溅,迸飞他满嘴。
他看着嘉靖形如恶鬼一般的面容,只觉得如释重负终于能够解脱。
梦中周身脏肺肠子流了一地,身侧爬满了找他索命的冤魂,他丝毫不惧,只是死死盯着嘉靖帝说:“我从未背叛过您。”
但嘉靖帝不信,直冲他冷笑,接着快刀落下割了他的脑袋。
沈宓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是会被疼醒,明明只是一场梦而已。
直到后来有一日,他梦醒下意识去找枕边另外一人的身影,才恍然大悟——
梦中是从来是不会疼的,只有梦外,他清醒地活着,身侧却没有再能捞他入怀暖着的那个人。
闻濯从江南送回来的信,他都趁着夜间梦醒之时看过。
这人信中宛如一个老妈子一样,什么事情都觉得新鲜都要同他讲,又怕京中繁华迷人眼,他三言两语就被旁人哄了去,最后还要仔细叮嘱,教他养好身子,等他回来。
沈宓夜夜枕着这些书信再次入睡,一点慰藉也能教他稍微安稳一些。
他虽并没有回信,却并非不想回。
人的心肠尚且是肉做的,他若一开始就忍不住要心软,那之后便永远也学不会镇定果断。
***
天清气熏,云色重叠,盛夏的暑气消解大半,只有微冷的风。
有一场大雨,迟迟不肯来。
沈宓落座在屋里书案前,磨墨提笔落下两行字,明明是胸有成竹的执笔,却再也写不下去。
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
许多想说的话不能说,写先前想说的,又没了当时的心情,哪怕就是随意讲两句见闻,都觉得破绽百出。
他倒也不是矫情,只是非常肯定,有些话无论用哪种方式说出来,闻濯都能够一眼瞧出来不对劲。
他聪明绝顶,却非要沾红尘。
沈宓踌躇不决,最后听到清晨的雨点垂打在青灰色的瓦片上,才撕了宣纸,重新写下: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末问:何时归尔?
封好信,天色阴沉更甚,外头的雨点子飘打进窗台,湿了跪坐的小案。
冷风阵阵,吹着雨丝进屋,零星拂到了沈宓面上。
他收好信封,起身去小案旁关好窗户,又从衣柜里找了件披风披上出门。
站在屋檐下,丝丝缕缕飘进来的雨水濡湿了他的袍子,夏日的闷热全番散去,他浑身上下又只剩下了冷。
濂澈端了盆热水走进院中,见他丝毫不躲避地淋着,顿时变了神色,两三步上前劝道:“世子还是进屋坐着为好,以免受凉惹上风寒。”
沈宓转身进了屋,见他将水放下就打算出门,随即出声叫住了他,“今日江南可有信?”
濂澈回头看着他,神色有些犹豫,“就快到了。”
按照闻濯的敏觉,沈宓前后两次都未曾给他回过信,他定然会冒出疑心。
或许第二次写信时,还曾抱着兴冲冲的新鲜劲儿,净给沈宓写着枕边小话,那么第三次他肯定会觉察出不对来。
倘若这这一次京中还是没有去信,他就算是从江南快马加鞭杀回京,沈宓也不会意外。
所以沈宓这第一封和第二封回信,就得压在同一时间回,还得捎上临时写的第三封。
濂澈出去又回来时,手中端了一碗姜汤,进屋后,沈宓就将这两日写好的信,递到了他手上,“送去徽州。”
濂澈愣了愣,随即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他其实很想问沈宓一句“何意”,但尊卑和命令让他不得不闭紧了嘴巴。
今日大雨,想必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了。
用过早膳之后,沈宓吩咐濂澈叫来了濂渊,问起了白叶寺。
白叶寺如今仍旧是有人监守,但确实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寺庙,只是平日里极少有人会去烧香参拜。
钟自照相邀他去白叶寺的目的,肯定不如他表面说的那样简单,除了试探闻濯在京中遗留下来的一些人手,沈宓想不到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儿。
触及闻濯暗中留下的人手,沈宓也说不明白。
此前他二人从未认真坦白过这些事情,或许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白叶寺如今遗留的都是些什么人?”沈宓问。
濂渊道:“除了原本的一些僧人,还有之前救济的一部分难民。”
沈宓以为他至少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平日里不见你,”沈宓又问道:“你留京主要办些什么事?”
“护卫世子周全。”濂渊说。
与沈宓猜测的答案所差无几,多的也没什么好问的,“你下去吧。”
他们这类暗卫一向只遵从命令,沈宓并不打算同他解释多余的东西。
傍晚,天边雨色停歇,主街上渐渐开始有人开市叫卖各种各样的花灯,京都大户小家都开始收拾祭祖的东西,三三两两结伴同游护城河畔。
沈宓先前与钟自照有约,便在府中静候假期,直到前门有人到院中来通报,说有客人邀约出游。
临出门时,沈宓被濂澈盯着披了件外袍,山间傍晚定然风大的很,白天又下了雨,免不了带着一股子寒气。
濂澈怕他晚间忽然关节的疼痛犯的厉害,白日里就未雨绸缪地灌了他好几盅姜茶。
还好即使沈宓不如以往那般纯粹,却也能够听的进去他的话,偶尔提一提摄政王的名头,也十分管用。
单单凭借于此,他们白叶寺一行,濂澈也非要跟去不可。
白叶寺位于白叶山的山巅,未及山脚之前有一段平路,可以乘坐马车前行。
直至山脚底下,只能徒步行走。
雨后的山脚天色昏暗。
横河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云天迷蒙,远山笼着层层雾气,宛如仙子衣带一般流转在山身之上,在山脚下往上看,隐隐约约还能瞧见山巅立着的几株笔直的老松木。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