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境还算不错,是个问道寻清静的好地方。
只是才入山林,便卷起冷风,石阶之上茂盛的青苔又湿又滑,每走一步都要花费许多巧劲。
沈宓累得不自觉喘息,没过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不是钟大人正气凛然,我都要觉得这白叶寺之行,是故意为了折腾我来的了。”
“正气凛然”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而然就变了味道,钟自照还不至于听不出来他话里的反讽之意。
“世子多虑了。”
沈宓笑了笑,“既然都到了山腰,有句话我还是想问,不知钟大人非要来此烧香的用意是什么?”
话落,眼前突生一方平地,平地尽头是一处四角凉亭。
沈宓忽然又有了些力气再提速多走两步。
几人落座凉亭里,教青石板坐的石凳冰的直皱眉头。
沈宓拢了拢领间的披风,十分感激地朝着濂澈看了一眼,“这山间下雨如入秋,想必先前盛热之际,也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钟自照侧首看了眼顺着凉亭侧面瀑泻而下的山泉,急湍甚箭,撞入石块上便激荡出雪白水花,像是冰晶盐块无穷尽,始终覆在岩石与水面之间,浮出层层水华。
有书中所述“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还有“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他心神俞静,越觉得安宁,缓缓出声问,“世子可还记得记载嘉辰帝的那些野史?”
沈宓看这些东西看书十余载,更是花费不少时间精力,想要去勘破这个嘉辰帝身上包揽的,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怎么?”他挑起眉头看向钟自照,“此处还能是你未编写成集的实例吗?”
钟自照望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沈宓不可置信般顺着山下山上看了一圈,笑盈盈地说:“还真让我猜对了。”
怪不得,中元节这日,他特意约在了这处。
沈宓其实并不感怀嘉辰帝,从始至终也没有对他有过一丝美好的幻想。
种种追究和求知翻阅,只是源于当初嘉靖帝对他的怀疑和忌惮,还有韩礼等人每每给他灌输的,嘉辰帝才是唯一正统的观念。
他被这两批人逼迫着去接受,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人和往事,到头来又发现,开封以后的后果,就是他再也不能将那些放回去。
他如今已经不想再知道那些更深更确切的故事,他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不会在意其他任何事物的真相和催动。
倘若他要是知晓今日,钟自照相约只是为了祭奠一事,他断然不会答应。
“下官知晓世子在想什么,”钟自照说:“但我们现如今的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祭奠他么。”
这不一样。
沈宓可以蒙混在千万人里,做一个醉生梦死的参与者,却不能在此刻清醒地祭奠某个具体的人。
他知晓他与嘉辰按照事实来说是亲父子,旁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对于他廿载的经历来说,嘉辰只不过是一个称号,父亲二字,也已经成了一种他再也不会体味到的痛。
他更想承认的事实是,他早没有了父亲。
而不是如今这般,要打着节日的名义,做这些虚头巴脑的缅怀。
“既然如此,又何必今日的多此一举呢?”沈宓笑不见底,冷冷地看他。
钟自照撇了撇嘴,“是下官逾矩了,”他看了一眼立在沈宓身侧的濂澈,意有所指说:“可能对于世子来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反而是至高无上的快活。”
沈宓站起身,“你知道就好。”
话落,遂往下山之路而去……
作者有话说:
闻濯:想老婆了,争取明天出来。
注:中元节俗称七月半,在七月十四五,也称鬼节,有祭祀、放灯等的习俗。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出自诗经《邶风·终风》。
意思是:天色阴沉黯无光,雷声轰隆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睡,但愿他在念着我。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出自贾岛《寻隐者不遇 》,上两句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都出自吴均《与朱元思书》。
文中很多地方用了诗经,以及其他的诗句,是因为这些年难读的诗文,一直有在反复磋琢,所以出现频率很高。
第63章 何所似
晚间的护城河道繁华非常,今日乘着中元节,许多人都停下手中活事,与家人一同外出祭祖,放花灯和孔明灯。
漫长的街道,如同条条火龙一般,在远处的黑夜中划开裂缝,再灌入连串的灯花作鳞片,人声沸腾宛如火龙低吟。
连绵的湖岸挤满了人,各色的袍子交织在一处,纷纷垂首将手中莲状的花灯送入水中,末了再奋力推行一把,随即闭起眼睛许愿。
天桥上头也站满了人,拿了纸笔在写孔明灯上的祈愿,天上不一会儿就飘了好几盏,在漆黑的长幕里忽明忽灭地闪着火光。
沈宓自城门口便下了马车游逛,路过京中最热闹的富华街时,也忍不住驻足观赏。
街道上的行人几乎没有落单的,人人手中都拿着花灯,除了随处可见的孔明灯摊贩孤身一人,举目四望,唯有他一人两手空空,满袖凉风。
这样的盛大之景,独他一人无人相聚,也无人祭拜,繁华淹没了他的形单影只,却无限放大了他回顾半生的思量。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既融不进里头,也不适合清寥孤寂。
只有周遭喧闹到无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才敢承认他想闻濯,无时不刻不在想,却又不敢想。
偶尔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就让闻濯知悉他们在京中所有的谋划,快马加鞭赶回来将他血骨磨断,再也不离开半步了也好。
可这样,就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轻声长叹一口气,挪步走向街道边的花灯摊位,问老板要了一盏孔明灯。
此前他支开濂澈先驾车回府,他一言不发地应了,想必也是因为知晓还有濂渊在周遭护卫。
这样也好。
他铺开孔明灯的纸衣,提笔在上写下两行字,随即将竹架撑开,在老板那里借了火点燃里头的灯芯,撑着整盏纸灯,挪步天桥托着底架乘风放了出去。
抬头望,上面还清晰地能看见方才写的两行字。
“愿旻春生夏朗,秋祺冬康,青山着意,日月齐光。”
他驻足良久,直到那盏灯飘进夜空,丁点踪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才转身走下天桥,顺着街道往世子府走。
黄昏时在山中受了凉,这会儿走动了片刻,浑身一热络起来,骨髓里的那些疼痛便密密麻麻地钻了出来,啃噬他的筋肉。
脚程慢了许多,抬眸望见人群中有人冲他这边走来,便就此停住。
濂澈放好了马车,便赶来了街市,望见沈宓在站在人群之中完好无损,才松下一口气。
他几步奔跑过去,瞧出来沈宓腿脚有些迟钝,连忙问道:“世子可还能走?”
“无碍,转了一圈有些累了罢了。”沈宓说完,脚下又直行无碍,轻快的不像是犯了旧疾的样子。
濂澈脑子缺根筋,他说没事就信了,转而又跟上沈宓,边走边说道:“属下知晓回世子府的一条捷径。”
沈宓看了看他,随即也没有多问,跟着他的脚步穿过了一条羊肠小道,来到一处没有主人的园子外。
灯火昏暗,路也不好走。
沈宓半晌没吭声,就是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招,接着又走了几步,眼下路是彻底看不太清,他不再冒然跟随,出声询问却发现人也不见了。
他自哂一声,预计朝着来路走回去。
才转身,眼前忽然重叠起一阵火光,他瞳孔紧缩了一下,再睁眼,便看见数不清的孔明灯自他面前的园子里腾飞而起,一齐飞掠到半空中冉冉飘荡,像是云游在天上的金鱼一样,纷纷扎进漆黑的天幕中。一点点把他眼前的路的照清。
他痴望了许久,直到看到一盏低风的孔明灯上,写的“序宁”二字。
那一刻,他再也绷不住。
铺天盖地的埋怨和苦楚快要将他吞没殆尽,他沉没在京畿茕茕孑立的死局里,将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越推越远,却怎么也学不会甘心。
身体泛起的疼痛只能无比清晰地向他证明,他充满悲哀意味的一生,心里不得而诉的计谋和阴诡,是他向自由远眺的唯一生机。
可是偏偏不该,他遇到了闻濯。
他那样好,好到如今他真的不甘心到了极点。
他心里无数次在问,他该拿他怎么办,可无人能够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夙夜辗转,盼望着这个人不要再给他太多,不要在动摇他下定的决心。
但事实偏不让他如意。
没有人知道,他看到这漫天为他期许而放的孔明灯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也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眼里挣扎到了极点的踟躇不决。
这天地独此一份的厚礼,只像是一道催命符,让他贪恋着这世间珠玉,又同时鄙视自我沉沦的卑贱。
此时此地没有人注意他的悲欢喜乐,等到漫天的灯火飘散成零星的亮点,面前的园子忽然开了一扇小门。
他徒步走过去,推开小门进了园子,里面又是一番天地,满院子挂满了花灯,巧的是各种形状的都有。
正对面还有一处戏台子,底下有方圆桌,上头摆了不少别出心裁的花糕茶点。
他坐下没多久,台子上便有人着装登台演戏,濂澈递给了他一个盒子,又转身捧了一盏姜汤回来立在他身侧。
盒子里是块玉佩,通体剔透玲珑,龙纹缠绕,底端缀着缥色流苏,精致斐然。
这是象征身份的玉佩,华贵之至,不言而喻。
“桌子上是徽州的糕点,世子不如尝一尝。”濂澈琢磨着他脸上不怎么欢悦的神情,有些忐忑。
沈宓放下玉佩,木然地伸手拿了块糕,尝到嘴里香气四溢,却不怎么有兴致再尝一块。
戏台子上的戏角唱的正酣,凉风习习,吹起满院落的花灯。
“灯上写的是什么?”他问。
濂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今日才到,园子里的花灯也是临时差人赶工做出来的。”
沈宓拆开信封,如数看了下去——
序宁,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恐斯人憔悴,梦寐神驰。自握别以来,卿可安好?
别时许诺,悉数忧思,转寄文墨。时通消息,言无不尽。
云书之至,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几回魂梦,与卿相逢。盼尔长信,犹问切切。
银釭(gang)相照,归期无定,却话当时风雨。回首昨日,聊以慰藉。
念念。
……
沈宓离了席。
濂澈见他出门,连忙跟了上去,一路回到世子府,都未曾再多问一句。
他不知晓当日沈宓所说的故人已变之心,是否能够回转如初,却在瞧见他今夜自园中而出的神色后,生了那么一丝怀疑和犹豫。
今夜盛景,犹如一场美梦。
而原本被赠予这礼物的人,却惶恐的犹如行了偷窃之事。
他若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决绝薄情,又何必会这般困苦的宛如受刑?
濂澈不懂,夜间趁着沈宓歇下,便飞跃上房梁去问濂渊:“世子为何不悦?”
所有人送他明灯清照百里,他喜极而泣还还来不及。
濂渊答的十分符合他的身份,却无半分用处,他说的是:“世子喜恶,不由旁人揣测,今夜明灯,既已相送,便不愧职责。”
濂澈听完便说他是个木头。
他也不反驳,望了一眼天边圆的出奇的月亮,随即收回视线,跳落去了另外的屋梁。
濂澈还有问题没有问,便追着他一齐蹲守在房顶,遂拽着他的衣服不教他轻易逃去,又问:“世子与钟自照较好之事,要不要同殿下禀报?”
濂渊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为何?”濂澈追问道。
“从前你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濂渊说:“如有要事,你必然第一时间就上报给了殿下,如今事关世子,你犹豫不决,说明在你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决策,你会问我,只不过是想下定不会动摇的决心。”
濂澈两眼放光,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大智若愚啊兄弟。”
濂渊抽了抽嘴角,撇开他拽着自己衣服的手,随即起身纵步,又跳到了方才的屋梁上趴着。
这回濂澈没有再撵着跟过去。
他脸上轻松的神情,在濂渊离去那一刹那便消失殆尽,起身跃下屋梁,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月光尽头。
他确实做好了决定,但濂渊所说不全然对。
他不是想做不会动摇的决定,他只是想得到一个有关沈宓为人正面的说法,可惜…没有人能够同他评判。
***
七月十七这日,天依旧未曾放晴。
淫雨霏霏,浊浪排空,阴风怒号。
连日的阴雨天气囚禁了人,却也解了暑气,甚至这两天开始泛起凉来。
沈宓手脚环节痛的毛病这两天犯的尤为厉害,日里夜间搓着药酒都不太管用,连着拖下来瘦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