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齐聚一堂,于大理寺重新审问参与草乌一案涉事罪犯。
提审罪犯时,却得知魏帘青已经自戕在牢房之中的消息。
人死了有一日之久,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刑部在复审的结词上写下“畏罪自戕”,认定他先前招供的罪行,所以并没有过多追究。
随后着重要求提审温玦,半点没有顾及座上“温珩”的感受。
这一出偷天换月,温玦早料到会有第二番,但他能做的,只有跟其他两司执法官员沆瀣一气,死咬草乌一案跟宁安世子有牵扯。
温珩在榻上养了三日,本来皮开肉绽的伤已经开始慢慢结痂,自牢房中到审讯室的一通拖拽,又如数蹦开不少。
宛如死鱼一般被架到刑架上,身上渗出来的血都打湿了衣衫。
座上温玦看的嘴唇紧抿,不悦道:“都察院的官差,下手向来都是要把犯人往死路上拖么?”
“温大人,审案之中可不宜包有怜悯之心。”余晚正说。
温玦握紧了手指,“三司会审的用意,诸位也用不着本官直接点明,如今奏文上呈,是陛下不满这个结果,哪怕今日就此把人打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余晚正做贼心虚地咳了两声,随即挥手蔽退了左右随从,才怨怪道:“温大人,好歹当着底下人,说的这般敞亮,也不怕教有心人听了揭发上告。”
温玦笑了笑,“有心人不都是余大人的人么。”
何之意听着他们这窝里横闹心的很,伸手敲了敲桌子,“行了,还审不审?”
“自然是继续审——”
“二位还想审出什么?”温玦冷冷道:“你们想要的供词已经如数呈上,事实如何陛下根本不在意,他要的只是个结果。”
何之意看了看刑架上半死不活的“温玦”一眼,眯了眯窄小的眼睛,“温大人是在维护一介罪犯?”
“是又如何,”温玦起身,“何大人还想告发本官吗?”
“温月琳!”何之意顿然恼怒,指着他半天没骂出一句合适的脏话来。
看着温玦挪步到刑架旁,亲自解开了束缚在温珩身上的铁链,将人揽入怀里靠着,他才反应过来唤人去拦——
“何大人,”温玦扭头盯着他,“本官知晓你在盘算什么,只不过此人如若今日死在这审讯室里,我们之间的约定就算作废。”
话落,他抱起温珩消失在了审讯室的门口,只剩里头余晚正和何之意两张老脸面面相觑。
“温月琳所说确实有道理,两司会审之时,他亲自旁听审问自己的亲弟弟,此等大义灭亲之举,按道理说没有人会不相信,”余晚正顿了顿,稍稍压低声音又道:“所以问题根本不在审讯和供词本身,而是在陛下——”
“余大人!”何之意惶恐地打断他,“慎言呐。”
余晚正做贼心虚般看了看两旁,又重整些底气,“其实本官一直都想问个问题,”他看了眼何之意的神色,问道:“为何何大人你与温大人,一定要紧咬宁安世子不放?”
这个问题何之意早就想过了,他伏名多年,从未教任何人下过命令,而今第一条,是由钟自照亲自登门下达指示。
他不曾问缘由,只是联合大理寺卿温珩押定供词之后,才觉得这件事背后推动的手潜藏众多。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却总觉得如今的进程太快了。
朝廷六部多多少少都安插了他们的人,但各部根基还有如数没有清除,像顾枫眠、吴西楼这样的旧臣也没有定论。
当下他开始频露风头,就代表多年的计划走向,开始朝着朝廷顶部这一层贵亲开始出手。
但为何要用宁安世子这个由头,他并不明白。
或者碍于他的身份,他也不需要明白。
“余大人难道不觉得宁安世子作恶多端,恩宠太甚吗?”
余晚正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余大人说的是。”
……
温珩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流的血颇多,渗透了两层衣衫。
温玦替他解开衣裳,重新上了一次药后,又给他擦了遍身子,才换上干净衣服,人就醒了。
虽然身上未曾增添新痛,但撕裂的旧伤口似火一样烤烙,动作间只有痛楚,他觉得他就像只打碎了脊椎和骨头的鱼,躺在炙热的岸上,一呼一吸之间都仿佛要窒息而死。
直到温玦将茶水递到他唇边,他浅抿一口才得以偷生片刻。
“我都听到了。”他气声低浅,温玦只好侧着耳廓凑到他唇边听。
“你为何…非要这样做?”
温玦抬起眸,瞥见他额间冷汗,伸手替他拂去,又低眸盯着他一身伤痕,问道:“你会恨我吗?”
温珩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才道:“不会。”
温玦红了眼眶,凑首挨到他耳侧,像是小时候睡不着了吵着要人讲故事的样子,“兄长待我,向来嘴硬心软。”
温珩闭上眼,“这条路,是我所选,我没资格恨任何人,只是……”
“只是什么?”温玦炙热的气息打在他侧颈间。
“只是沈宓,不该如此。”
温玦笑了笑,掩下泛红的眼眸,讥讽道:“他又何须你来操心。”
“我选错了,我后悔了,不行吗?”
陡然落下来的一滴温热,打湿了温玦的鬓角,他愕然抬头去看,发觉温珩睫毛沾湿。
他不禁觉得荒唐和嫉恨,衣袖中的手指握的陷进了肉里,冷着脸抹去温珩眼角水痕,他盯着指尖的水色看了半晌。
“你哭了?这眼泪是你为他流的。”他陈述的毫无感情,却又显冷淡。
“走出去太远的路,回头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就算今日你幡然醒悟,为愧疚之心挽回了沈序宁的命,那你的来路呢?”
他冷笑,接着道:“他沈序宁适合干干净净的,你我便适合一起下阴诡地狱是吗?”
温珩睁开眼睛看他,“温月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算计人心,早晚…会不得善终——”
“那你希望是谁不得善终,是我?兄长是想为了旁人舍弃我的性命吗?”
温珩又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直视他逼问的眼神。
“我明白兄长的答案了。”他笑了笑,摸了一把眼角。
起身挪步,却又在顷刻之间倏地回过身,一把抓住了温珩垂在一旁的手指——
“你骗我!”他满目猩红,连成线的泪珠垂直落下来,砸在温珩面上,滚热的温度仿佛有种穿透皮肤的威力,刺的温珩无端心下绞痛。
“倘若你想我死,早在何之意初审之时,就该当众拆穿我假冒的身份,还有这一次,你明明能说,却为何不说?”
“温月琳,我从未懂过你。”
温珩努力张了张嘴唇,又听见他说:“你也从来不想让我懂你,你是不是…”他顿了顿,又哭又笑起来,“就想看我因你踌躇跳脚的样子?”
温珩终于露出坦然,“我从未怪过你。”
温玦盯了他半晌,直到他沉沉睡去,才凑身贴近他额头,低声道:“你以为我想听的是这个么……”
作者有话说:
兄友之睦又怎么不算爱呢。
这对没有特定,怎么嗑都行。
闻濯:别人的夺命问题都是,“你爱不爱我?”,咱们小池塘里的问题都是“你要他死,还是我死?”
别人的回答都是“爱,爱你”,咱们小池塘里的基本都擅长自问自答——“好,我死。”
真棒啊。
(问个问题,大家是情愿一下子更四章每章都是三千多字,但是接下来几天可能就没有更新,还是情愿一章一章来,至少一周有四天更新?)
第66章 庐州雨
七月二十一,江南梅雨时节。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卖菜的摊贩挑着筐子赶回家,小桥底下撑船待客的渡夫,也撵着接几个坐船的客人,赶紧挪地方。
只有家中空落的女人,纷纷探出身子来往街上瞧,时不时有教训孩子的吵骂声此起彼伏。
除了雨水和河水,其实各地的人情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
闻濯一行人自陆路骑马通达,耽搁数日,终于顺着梧州的线索,一路追查到了庐州。
刑部、兵部以及都察院一行人,早在十日前就已经抵达庐州,为了查案方便,各自找了两家相隔不远的客栈作为歇脚点。
白日有底下的人出去踩点查探,夜里如常回客栈回禀情况。
授闻濯之前下达的指令,在他们到达庐州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同步跟进庐州黑市交易的据点流动,不放过任何细节。
一旬的时间,底下这群人算是摸出来了点东西。
庐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交易据点一共有六处,其中黑市里的那处为出货量最大的据点,卖的价钱也比其他的交易渠道便宜。
剩下五个据点,分别分布在城内,有三个是由某些做药草生意的医馆私下贩卖,还有两个是普通商户人家在流售。
要货的人数单次并不庞大,要的量也不算多,但每次过来都是不同的人,且十日下来,所有能够支出得起购买草乌散的人,基本含括了大半个庐州。
也就是说,在庐州城内,兜售草乌散已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不过集市中这类药物并不常见,行医之人早前认为此药含毒,并不建议多量使用,所以这东西平日不太拿到明面上来交易。
久而久之,私下交易就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剂量和危害他们或许早就听的耳里生茧,但谁家也能用得着这种既止疼,又能麻痹神经的东西。
闻濯才到客栈,出来迎接的是刑部的右郎中胡不为,和兵部的一个掌武选主事杨朔。
了解大概情况后,他们在客栈先歇息了半日。
晚间,几位主事便同聚在闻濯屋中商议消息。
“这案子好像越查越没有头绪。”胡不为捏着眉心,说话的中气都短了两寸。
方书迟道:“我们一路从梧州走到湖州,发现各个州城内,都有黑市在交易,而且流通的数量不相上下。”
座上几位眉头皱的更紧。
方书迟又道:“所以草乌流通是早有预谋,甚至这个交易市场的产生比我们预估的还要早。”
“如今我们看到的局面,或许只是当时的九牛一毛,如今可以得知的是,草乌走私的筹谋牵头人,早在我们把目光放在这件事情之前,就营取了一笔暴利。”
“而在我们离开京畿之后,他们趁机收网,将自身的尾巴清理干净,只留下了均匀数量的据点,分别分布在各个州城内,为的就是混淆我们的视线。”
杨朔越听越心惊。
既然草乌事件筹谋者,现如今已经收网,那他们这一趟,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这还怎么查?”
“见微知着,明察秋毫,”闻濯自书案前起身,“各地贸易都有官府严格把控,若是出了问题,他们自然知悉的一清二楚。”
“殿下自徽州一行便游刃有余许多,是否那时就已经有所察觉。”方书迟问。
闻濯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旁神色黯淡的姚如许一眼,“姚侍郎好像有心事。”
姚如许抬起头,矢口否认道:“下官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听闻水土不服只有故乡之物、之人能治,姚侍郎不如随本王走一遭。”
姚如许抬眸看他,望见他满眼算计,心下忽颤,不自觉就皱起了眉。
眼下已然入夜,是最能掩人耳目的好时机。
“不知殿下何解?”
闻濯勾了勾嘴角,“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沈宓将当日的手信递给钟自照,笑了笑,“这封信是你让韩礼写的?”
两人对坐在承明殿侧殿的露台上,天边银月有缺,光线冰凉,七月末的风还算舒爽,傍边的草丛中虫鸣起伏,热闹非凡。
今夜沈宓原本打算要早早歇下,中途钟自照来找,便消了困意。
拿了一壶酒去侧殿对坐,手谈了两局棋,均胜。
“我的手还伸不到那般长。”钟自照饮了一口酒,对着他露出毫无防备的眉眼。
如今沈宓再看他这张脸,昔日的恐惧和忌惮都成了坦然,他每多看一眼,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便消散一分,直到这张脸变得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变得逐渐陌生。
兄长二字,也成为一个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称谓。
“那你同他们是如何联络的?”沈宓问。
“全凭他们主动给出指令。”钟自照回答的并没有什么漏洞,几乎全京城的眼线,都是这般被动。
见沈宓没有再开口,他继而问道:“当日宴上初见,你对我的敌意似乎格外大,是因为…那封信?”
依照沈宓的秉性,以及这么多年做傀儡的习惯,早该熟悉他这样的出场方式,但那次他却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不知是因为当时他身侧有堂堂摄政王在伴,还是因为逆反韩礼的心思早已酝酿出头……
“我从来不知晓还有你的存在,”沈宓盯着他,神情平淡,“我憎恶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未免太过从容,那一瞬追溯过往廿载,还想问问你,既然你知晓我的存在,那为何你从来没有同我通过风,传过信?”
“那时嘉靖帝一心认为,你是他的儿子,他对你的恩宠,可谓是闻所未闻,”钟自照放下杯盏,“阿宁,你那时候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