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句“兄长不必保我”时,大抵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那时尚且还有肉眼可见的犹豫和不舍,再后来,悉数都被温珩句句“后悔”、“回头”之语湮灭干净。
如今的温珩甚至不敢扪心自问。
因为他一句错都问不出来。
他自认也是个蠢货。
比温玦还要愚蠢的蠢货。
“你怎么会觉得我恨他,”他喃喃道:“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他,我怎么会……”
沈宓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世人总说,留下来的那个才是坠入深渊。
“韩礼已经入京,这两日你就暂时留在宫中。”
温珩摇摇欲坠地起身,冲他拜礼,“多谢世子好意,只是家里还需我去守灵,就不多留了。”
沈宓没有再拦他,任他随时都能倒下的背影远去,随即吩咐了侍从前去暗中跟着。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宫中设宴,自清晨时便开始上下筹备。
宴请的人都是朝中一品至三品的大臣,其中新臣旧臣平分秋色,钟自照唯恐会出什么茬子,又授沈宓的之意,便把宴堂定在了章华台侧面的凤凰阁。
阁内四面通风,地方宽敞,登高望远,一眼就能看清宫墙之内的景色,立在齐股的雕花栏杆前仰首,整个天穹就在眼前,晚上月出之时赏景,这位置再好不过。
沈宓早上起身时,曾过来看待了许久,就立在栏杆前,望着阁楼底下的那片空地。
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尽头再右拐,有条离宫门最近的宫道。
他们在那一路上提前设好了几百弓弩和精兵,就等着韩礼他们一行经过,将他们诛杀殆尽。
到那时,这世间就真的再无困得住他的东西了。
“你原来在这儿!”
钟自照人来声至,“韩礼方才差人传信给我,说他们巳时末到。”
宴会定在酉时,还早得很。
沈宓挑了下眉头,“看来这两日,他们等的十分着急呐。”
钟自照顺着他的视线,朝那条宫道望了一眼,“反正他们也没命观宴,早来也好。”
沈宓偏过头看着他面上神情,好奇地问道:“你是何时答应与他同谋的?”
“我幼时曾在宫中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辅政太傅,”钟自照笑了笑,“嘉辰帝死后,他差人找过我,后来我二人一直通过书信联系,同谋之事,算得上是一拍即合。”
沈宓又问:“焉知二十载……你说二十年前见我,是在何处见的?”
“宫里,”钟自照道:“那时我也不大,十多岁,在宫里做粗使活,嘉靖帝在百花园设宴时,曾远远看见过你一眼,那时候你还很小,被嘉靖帝的妃子抱在怀里,不哭也不闹,像个假的。”
“抱我的人不是沈氏么?”
“不是,”钟自照摇头:“沈氏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
“看来韩礼确实没骗我,”沈宓若有所思道:“那你后来怎么出宫了?”
“年纪到了,不甘心变成个太监,所以就躲进泔水桶里被人带了出宫,拉车的伙夫是前朝时服侍过我的奴才,认出了我才帮忙的。”
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描述幼时经历,沈宓难得地对他生出些怜悯,同是一夜之间从众星捧月的高台坠下,好像自己是要幸运一些。
起码没人逼着他做太监。
也没给他机会钻泔水桶。
“真是命运多舛,”沈宓长叹一声。
钟自照笑了笑,没有再出声。
他二人静静立在凤凰阁的栏杆旁,看着朝霞绚烂点点收尽,浓云翻卷覆压而上,将天边渲染的只有平淡这一种颜色。
“有朝一日,你会叫我一声兄长吗?”他忽然问。
沈宓抿着嘴唇挑了挑眉,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
巳时追在辰时的尾巴上悄悄濒近,天边日色便吊起了它该有的温度。
钟自照自接到宫门前传来通报,便正襟危色亲自前去玄武道上迎接。
他与韩礼阔别多年,从来都是靠著书信联系,如今再见,彼此都变了许多。
当年清风明月的先生,没了那股乱世之中我独濯的风骨,面上的皱纹和霜发将他苦难溢于言表,他周身仿佛只剩下怨怼和不甘。
而当年困顿难解的少年郎,也逐步在山海沟壑之间,脱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深藏他的野心与杀机。
“许些年不见,先生可还康健?”
韩礼下马,无奈地摆了摆手,“一把年纪啦,离死倒也不远了。”
钟自照近身搀扶上了他的手肘,“观今日之状,先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韩礼看了他一眼,“老夫日后,恐怕就要仰仗二位殿下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钟自照面露惭愧,“还是照常唤晚辈的字就好。”
韩礼点了点头,转身冲他介绍了身后的几位同僚。
钟自照向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唤人接过他们手上的缰绳。
“诸位大可随宫前去歇脚的地方,”他搀着韩礼的手还未放下,又接着道:“先生不如先去见一见世子?”
韩礼并未拒绝,随他搀着上了侍从早就准备好了的轿撵,行至承明殿。
***
沈宓见过韩礼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意识中沉积已久的印象,都让他对此人产生了深深的一种畏惧,甚至让他下意识把这人的面貌,想象成眼如铜铃、满口獠牙的恶鬼。
实则亲眼见到了才发现,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年逾耄耋的糟老头子罢了,灯油眼快都能熬干了。
奔波的疲惫将他的老态暴露无遗,除了那双算计的眼睛还充满光亮,他身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脆弱的让人心生恻隐。
沈宓眼睁睁看着这个充满陌生的人,恭敬地向他弯腰行礼,冲他拜道“参见世子”,他只觉得一切都违和极了。
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不由自主地回想去过往的一切,觉得荒唐至极。
今日他二人对立一堂,就是为了一些虚无到能折磨、甚至杀死对方的东西。
沈宓很想问一句,他会不会后悔。
可他终归还是没有这样做,他看着退去的钟自照低声掩上了门,轻轻启唇,“你杀了姚芳归。”
韩礼愣了愣,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情皱了皱眉,“姚芳归已叛,他该杀。”
“可他平生最相信的人可只有你。”沈宓试图在他面上找出痛心和后悔的神情,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
只有司空见惯的冷漠和轻蔑,“他既然反叛,就该知道有这样的代价。”
“虽然早猜到了有这样的答案,”沈宓抓了一把袖中的短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会对你心生敬佩。”
韩礼眸中有些诧异,不过转瞬即逝,“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当是如此。”
“你说的很有道理,”沈宓不紧不慢地将短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任由他那双阴鸷老态的眸子,朝自己投来恶毒的目光,“你说的话一向都有道理,树人立人,授人发省,可唯独只有你自己,学不会做人的道理。”
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扎眼的红色落了他满襟,可就算满身血污,他也仍旧让人说不出脏这个字。
他由着这个可怜又罪孽深重的人挣扎了三回,每一次望见他如同濒死的鱼一般,剧烈扭曲的身体,他都会在心里默念:
——这是还温玦的。
——这是还姚芳归的。
——这是…还沈序宁的。
是祭亡人,也是祭他自己。
***
自承明殿自凤凰阁这一路,他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临到凤凰阁下,他闻到那条偏僻的宫道上传来的剧烈血腥。
偏头望了一眼,看见天边有喜鹊盘旋,耳侧仿佛听到了清脆嘤鸣。
他收回视线抬步走上阁楼,看见了栏杆前的钟自照。
他站在那里,视线望西,在看那条死了许多人的宫道。
“你高兴了吗?”他听见脚步声,看也没看,就这般问了一句。
“高兴什么?”
“啧,”钟自照轻轻咂舌,“自然是大仇得报,大业即成。”
沈宓笑了笑,“听上去似乎挺让人高兴的。”
钟自照歪头看他,又听见他说——
“可夙愿一旦达成,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钟自照不明白他特指的,究竟是他那段磋磨的过去,还是如今死生师友的境地。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便听见远处一阵尖锐的马匹嘶鸣声,沉重的马蹄如数碾过血腥的宫道,天边的云层灰暗,像是随时都能覆压下来,淹没他们所有人。
“有人闯入宫!”钟自照急切地转身,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尚未散去的血腥扑入他满腔。
“你难道还会用兵吗?”沈宓置身事外一般冷静。
钟自照被他一个眼神劝服,僵硬地落定步伐,站在了原地。
等着哄闹的厮杀声结束,马蹄踩过尸体重新落入干净的宫道,发出清脆的“嘎达”声——仿佛踏破不正者的痴妄,大获全胜的铮鸣。
“你现在还觉得高兴吗,”沈宓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兄长?”
钟自照整副心神都让他的声音揪了一下。
还未等他神魂归体,便感觉到沈宓抓着他的那只手飞快地收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颠倒感席卷进他的五官,让他猛然双脚离地翻越栏杆,背无一物地跌入了虚空之中。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只摸到沈宓被风刮的猎猎翻飞的衣角,还有耳边疾跑的马蹄声,和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身子重重砸落在地之际,他尚且存有意识辩解那几个字是什么——
那是“沈序宁。”
是有人在叫沈序宁。
没有人在叫他。
没有人会叫……“钟文心”。
***
作者有话说:
闻濯:其实这章我出来了。
其实写到这里,温氏兄弟之间,我没有再想界定他们到底是什么感情,就像文里写的——
你我是彼此唯一,所以你大可向着光,我会在你没必要知道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向着你。
上卷结束,下卷入v啦!孩子也要吃饭来着~
上下卷故事核心和主题都不一样哦~
感情不虐!
注:“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效小节者无以行大威,恶小耻者无以立荣名。”出自刘向《战国策》。
意思是:注意小节的人没有办法做成大事,厌恶小耻辱的人没有办法建立盛大的名声。
“夏炉冬扇”,比喻做事不合时宜,白费了力气而得不到好处。
“喜鹊”三至五月繁殖,是留鸟,一年四季都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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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笼★咬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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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涅槃生
沈宓自凤凰阁纵身一跃的场景,至今还在闻濯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夙夜入梦都望见沈宓身着沾了血的白衣,如释重负地站在栏杆里冲他笑,不等他回应,就自顾自仰身坠落,轻飘飘的骨架如同一片不起眼的羽毛,掉在地上却猛地砸出一片血花。
粉身碎骨的声音贯彻入耳,他痴痴舔着唇角的血腥,奋力也走不出去半步。
醒来时湿了面颊,握着的沈宓手冰凉,躺在榻上安静的都快要感觉不到活气。
屋里各种药汁和熏香的味道杂在一起,难闻的让人阵阵作呕,薄热的温度打在正常人身上,逼出一颈子汗,黏腻荤腥的感觉几乎将清晰的感官吞没,仿佛他们都是病了的那个。
杜若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进来查看一回,确认榻上的人还有口气吊着才放心。
他是闻濯在江南遇到的一个游医,之前躺在船舱里半死不活的姚如许就是他治好的,现如今人也已经能出门走动吹风。
当日一行人在京畿分别之后,他正好留在了京城,本想在这繁华地游玩一阵子,没想到兜兜转转才过两日,他们又见了面。
这回的疑难杂症比上回的还要棘手,他感兴趣的不得了,没要诊费就开始写方子抓药用药。
日日裤腰带都不敢解地照看着,才从鬼门关给人拉回了半条命。
但半条命显然还不够。
闻濯散财似的把那些只在传闻里听过的药材给他送上门来,毫不在意地任他试炼钻研,各种要求问题也只字不提,只在他治病的屋子里待着,哪儿也不肯去。
仿佛想要把人盯醒。
“一时半会儿他醒不了,这屋里也不好闻呐。”杜若道。
闻濯无动于衷地攥了攥沈宓冰凉的手指,“我走了,他不想醒了怎么办。”
如果单凭意志就能让半死不活的人醒过来,那还要他们这种钻研十数载的大夫做什么?
杜若着实被他这一句话给刺激的不轻。
“他这身子损的惨不忍睹,待内里愈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闻濯眼睫微动,终于问出了那句寻常人都想问的话,“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杜若抿了抿唇,“死不了,就总有能醒的那天。”
闻濯沉默良久,随即缓缓凑到沈宓耳边,低声道:“你真狠,骗了我如数,还想要我的命。”
“沈序宁,我的债你要什么时候还?”
——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洼地,迷蒙的烟雾遮挡了眼前,一伸手只能摸到黏稠冰冷的液体,他看不清脚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