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日复一日地静静待在原地,抬眼看着眼前的白烟,分离出其中拧在一起的许多股,将它们握在手中捏碎,化为一段凉意钻进他的身体。
到了冷到他受不了的那日,他终于不再执着于这些缥缈的烟雾,迈步穿过眼前的一层迷蒙,他看到了背后潜藏的无数双眼睛。
那些眼睛齐齐盯着他,恶毒和愤恨的神情占了多数,就像是一种深至灵魂的酷刑,让他感觉到尖锐的疼,却让他碰不到摸不得。
他同那些眼睛对视了很久,直到灵魂的疼痛感彻底消失,他发现那些眼睛里有裂缝,伸手想要撕开,又听见他们齐齐用着极其尖锐的声音在喊同一个名字——
“沈宓。”
沈宓是谁?
他怀着这个疑问从眼睛里的裂缝钻了进去,看到一个绿意盎然的长亭,其间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对着他,看不清面容。
两人隔着数丈距离相对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记了上一个场景带来的冲击,灵魂上的撕裂感慢慢愈合,头顶看不清烟雾之中,忽然坠出了无数点水粒,打在他身上让他又泛起那股冷意。
他挪出两步,听见亭子里的身影问他,“不过来吗?”
他半信半疑地挪了过去,与那道身影对视,看清了他的面貌。
“疼吗?”那人问。
他下意识看了眼亭子外的天,承认了一个事实,“很疼。”
“那为什么不回去?”
他疑惑不解,没有说话。
又听那人道:“有人在等你。”
他的身体又开始泛起尖锐的疼痛,说不清究竟是哪里痛,却让他恨不得撕开薄雾一样的胸膛,把里面华而不实的东西通通都拿出来碾碎,让它们再也不会折磨他。
“沈宓,”那人唤道,“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他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居然长的一模一样。
“往后,你要为了自己活下去。”
为谁?
他生怕面前的人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只好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
尖锐的疼痛在他灵台迸裂开,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划破他的神经,流入他的血液,他又摸到了那股黏稠的冰冷液体。
放眼望去,脚下是一座堆砌成尸山的万人坑,破碎的四肢随意散落在他脚下,黏腻发猩的尸泥让他越陷越深,他不能自已地往深处坠,在头顶的最后一丝光影淹没之际,他拼命地抓了一把似有所指的虚空——
“闻濯!”
他以为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实则只有虚弱到微不可察的气声。
所幸闻濯日夜不敢合眼地守在床前,一字不落地收入了耳中。
原本昏昏欲睡的双眸闪着光,握着他的手喜极若泣般抖着嘴唇,“你叫我什么?”
沈宓看了他良久,才把梦中那段荒诞的经历抛却脑后,意识慢慢回笼,他的视线也逐渐清晰。
“闻濯。”他又喊了一声,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却依旧从周身炸开无数刺痛,就像是被人抽断了根根筋骨,浑身被车轮碾过。
“在,闻濯在!”闻濯激动地有些疯癫,神情要哭像笑,又生怕惊动了沈宓这好不容易醒过来的一口气,一点儿也不敢折腾。
“怎么成这副模样了?”沈宓想伸手碰了碰他连日熬的不成人样的面颊,又疼的皱了下眉。
闻濯心领神会地低头,将面颊贴在他手中,“收拾一番就能看了。”
沈宓手指微动,想起来跃下凤凰阁之前的事情,宽慰地扯了扯嘴角,“那张网,再也不会困住我,阿旻,这世道…我还完了。”
闻濯眼角划出豆大的滚热眼泪砸在他手心,烫的他不自觉抽动了下手指,想替他揩干净眼角,又叫满身刺痛束缚的动弹不得。
“别哭。”他轻轻抬着眉说。
“是高兴的,”闻濯飞快摸了把眼睛,附身往他唇上凑了一下,“现如今在这世上,你亏欠的人只有我了。你记得,我都是要你还的。”
***
当日闻濯携援军杀到凤凰阁前,还没来得及看清沈宓的面容,就见他拉着钟自照纵身一跃,仰面坠入在了他面前。
闻濯当时浑身凉了个彻底,喉咙梗塞的像是冒出了血腥,高声喊了一句沈宓的字,他便再也说不出话。
飞快从马上翻落下来,跌跌撞撞扑到一片温热的血泊里,他捧着沈宓满是血污的脸,神情像是快要发疯。
无人敢上前拦他。
还好这两人从楼上坠下来的时候,钟自照先落地替他挡了一下后脑,教他有惊无险地留了一口气,这才让闻濯浑身倒流的血重归原位。
起初他将沈宓暂时安置在承明殿中,几乎日夜不眠地守着,前前后后请了朝中上百的在职御医问诊,得到的结果却不怎么乐观。
他不肯就这么算了,逼着众人每日提心吊胆地、吊着沈宓那微乎其微的一口气,直到杜若上门行了几次险方,才有所好转。
调养了一个多月,见了零星气色,才放心将他挪回王府。
王府的布置大多数都跟从前的一样,原本就是个适合修养的园子,得他之令修缮,连台阶跟上坡都被磨平了,花圃里也重新栽种了些花草。
这个时候,沈宓还没醒。
就杜若的话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他伤的很重,基本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身上的骨头断了大半数,就算没死,医治折腾的痛楚也能要他的命。
这一口气是福是祸根本说不清。
但一口随时都能过去的气,他也撑了三个月。
是个人都知道,他想活。
他昏迷的第四个月来临之际,困住他的梦境终结。
过往一切,终于告一段落。
……
十一月,小雪。
天气逐渐萧瑟,露寒霜冷。
闻濯这几个月瘦了许多,从前棱角分明的下巴如今摸着半点肉也没有了,身上哪儿都硬的跟铜铁一样,靠着也硌的很。
沈宓时时盯着他吃尽三碗米饭,也没见他把肉长回来,生怕他陪着一起把身子熬坏了,日日递上来的药膳都得拉着他一块儿用。
如此调养了半个月,才见气色。
反观他自己就差了点,还不能流利说话,偶尔蹦出来几个字也要费好一顿力气。
整日手脚不能动地躺在榻上,天气好时才有机会让闻濯抱到轮椅上,推出去晒晒太阳、赏赏花。
身体筋骨重组融合的痛楚并不能缓解,可以说是日日炼狱,活着还不如死了。
可每每看一看闻濯,想想以后的好日子,又觉得可以忍受。
凤凰尚且涅槃重生,他粉身碎骨里一回,总归是万千自由和人间都入他手中,身不如死也值了。
……
作者有话说:
闻濯:老婆,你是,我的,神!
从这章往后是下卷内容。
终于可以写甜甜的剧情了!耶!
第75章 此中意
十二月,大雪。
落木萧萧,枝头只有冻干的纹路。
天还未见雪,不过也快了。
屋里烧着几个炉子,上头搁着姜丝红枣茶在煮,特别的香气总是能唤起人不足为道的记忆。
沈宓自梦中醒来,抬眸一眼撞进闻濯直勾勾的眼神里,他当即愣了一下,接着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
自这段时间说话变得困难了之后,他便养出来了许多小动作,很多时候不用解释,闻濯也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就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次闻濯一本正经地接上话,他都特别想凑上去亲一亲他。
沈宓随即便微张嘴唇,露出一节粉红的舌尖在皓齿畔,闻濯心领神会地俯身压了下来,轻轻扫过沈宓齿列,缠着他的舌叶慢慢留逗。
差不多的时候分开,再咬一咬他的唇片,啄吻几下,将他抱起放在胸膛上搂着,捏着他的后颈仔细摩挲。
“快五个月了,沈序宁,”他碰了碰沈宓的脊椎骨,“我至今一闭眼,都还是那日的情景。”
沈宓蹭了蹭他的胸口,都不敢抬眸去看他。
先前筹谋诸多,他连闻濯也如数骗了进去,且还拿他当柄锋利的刀使,利用他做了许多腌臜,事后半句都没解释,就在他面前差点撒手归西。
想来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可恨他眼下一副惨伤的骨头,还得连累人家继续细心照顾。
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厚颜无耻的人了。
他头埋的着实,大半张脸都快捂进长衫里,闻濯怕他憋坏,好心抬手将他下巴抬起,教他躲闪的神情撞进自己眼里。
“躲什么?”
沈宓望着他撇了撇嘴:自知理亏,躲是应该的。
“没怪你,”闻濯长叹一口气,轻轻弹指到他额上,“我是怕的。”
沈宓摸了摸他的下巴,以作安慰。
“我真的怕,你不要再不当回事。”
沈宓坚定的看了他一眼,抬起半个手掌,做了个发誓的手势,又折回两根手指,剩下个两:我发誓,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闻濯乐意教他哄着,每回都信的不行。
听见一旁炉子上的姜茶冒出沸腾的声音,起身将他挪靠在贵妃榻上。
继而下地走到炉子旁,拎起壶从窗台底下的小案上翻出来个茶杯,往里头倒满,又搁了些许冰糖搅匀。
“放了些糖,应该比昨日好喝一些。”
他走过去,立在沈宓跟前,将杯口递到他唇上。
沈宓就着他的手浅尝了一口,被辣的皱起了眉,仰了仰下巴:拿走。
闻濯不信邪地尝了一点,确实有些辣。
他今日姜丝放的多,特意多熬了会儿,本意还是想着天气愈来愈冷,沈宓这纸糊的身子必须得好好驱一驱寒,不然晚间降温浑身又要不痛快。
“只是辣了点,总比苦的好。”
今日药还在煎,晚间还有一道,也难怪他不愿喝这些难以入口的东西。
“喝了带你去见个人。”
沈宓歪了歪头:见谁?
闻濯将茶杯再次递到他唇畔,态度十分明显。
——
沈宓两杯姜茶入肚,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暖了。
兴冲冲想要出去见人,又教闻濯按着披了件大氅,揽着他放到轮椅里,躬身替他穿上了双毛绒绒的长靴。
跟踩在云朵上似的,脚下轻飘飘的,毛茸茸的棉絮缠在他小腿上,煞是可爱。
他指着长靴,冲闻濯歪了歪头:什么时候准备的?
“早就做好了,就等着你赏光,”闻濯低首,仔细将他裤腿扎到长靴里,接着拍了拍他小腿,“你倒是也不能仗着我每次都懂你想说什么,就一句话也不开口了。”
沈宓笑了笑,手放在他面颊上微微捏了下。
闻濯抬手撑在他手背上,眼睛腻出水似的盯着他,说道:“叫我。”
沈宓张了张嘴唇,“闻濯。”
闻濯被他硬邦邦的两个字叫的心尖一动,仔细琢磨了片刻,又觉得不太满足。
“有事的时候一口一个阿旻叫的亲,没事了就是闻濯,你怎么那么会算啊沈序宁。”
沈宓翘起拇指蹭了蹭他的嘴唇,“闻娇娇。”
闻濯许久没有再听到过这个名字,久违入耳,竟然觉得私密情趣的不行,按耐心里那些下流念头,他吮了一下沉宓指尖,“再叫一声。”
“娇娇儿,”沈宓碰了碰他齿列,“想亲。”
闻濯起身撑着轮椅两边,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想亲我?”
沈宓微微点头。
“那还想见外面等着的人吗?”
沈宓又点了点头。
“你真是,”闻濯气的笑了笑,“招了我还想着外头的人,真是欠收拾。”
沈宓歪了歪头:?
“今日喝完药之后,就不给你尝糖桂花了,”闻濯握着他的手给他塞进大氅里,抬首轻轻吻了吻他的眼尾,“免得你忘了该要哄着谁。”
他这样的神情态度,沈宓不消得猜,也知晓外头候着的人是谁了。
——
姚如许当日在庐州时,后背至心口被刺了一剑,倘若不是韩礼那老匹夫的手稍有偏差,他今日也没机会再站在沈宓面前。
他的伤势就那一处,虽说伤在心脉,却也比沈宓好的多,几个月养下来,人已无大碍,瞧上去与常人所差无几。
听见轮椅轱辘滚动的响声,便转身朝着门口望,看见沈宓瘦成一把骨头窝在轮椅里,他心下泛酸。
上一回见面他尚且运筹帷幄、从容自若,几月不见,已没了往日风光,活脱脱就是一副病秧子像,瞧着也似命不久矣。
三人临于亭子底下,煮着一壶沈宓往日喜爱的茶,却相顾无言。
想说的话有太多,此情此境又觉得没有必要再多提,想问的问题也诸多,启唇又怕问到了伤心之地,徒增对方烦恼。
从前无话不谈的局面,成了如今这样的无话可说。
好似从前的局破了,他二人交情也随着那些冤孽一起死在了凤凰阁下。
“不知姚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闻濯不忍干耗着,便想要撵人。
“探病,”姚如许终于找到由头开口,问出了想问的,“世子的伤,近日恢复可还好?”
沈宓冲他点了点头。
“下官从府中带了些滋补药材,方才移交给了前院的管事,倘若能够用得上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