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举朝只能利用此事发难,将皇帝的私心摊开到明面上来,纷纷上书倡议公布案审结果,保持治罪沈宓的风向一致,再将民声怨道大肆宣扬。
等皇帝为了保全大局,推沈宓出去息众人不忿,他们还是能达到原本的目的……
等等!
推沈宓出去?
一旦沈宓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的名声和往事定然又会被重新提起,再加上草乌走私一案所有的涉事之人——
沈宓前朝的身份将会暴露无遗。
温珩随即疾步跑到门口推门,却发觉门从外头上了锁。
“开门,我要见温玦!”他边拍着门边喊着,却并没有人回应他。
于是转身去屋里,发觉连两侧的窗户都被人封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些尚能通风的小孔。
温玦并不想要他死,只是想暂时地困住他。
他到底在筹备什么?
一股不妙的感觉自心头腾起,渗入他整个人,逐渐摧毁他心里名为镇定的东西。
……
第72章 天下棋
温珩被关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里,茶水饭菜都有专门的人按时给他送来,也不准允他出门,送完东西便就出门重新落锁,半点也不给他套话的机会。
两日,一墙之隔外的天就彻底变了。
温珩从屋里被放出来那日,是之前跟过温玦的下属,进来迎接的他,此人侍奉之间事无巨细,恭敬谦卑,讲不出一点不好。
温珩问了他近日朝中之事。
他道:“宁安世子前朝的身份已经昭布天下,如今市井之中,都是些试图引起众人恐慌的流言蜚语。”
“但是宫中并没有什么动静,不知是已经收押入狱,还是暗中处死,陛下下旨严令禁止朝中谈论此事,近日,也在派人彻查市井里的流言源头。”
他回答的十分流利,说的话比从前加起来的都要多。
温珩又问:“朝中呢?”
“朝中六部长吏大半数停职,还有半数私交干净,干政的构想甚微,最近……”
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温珩一眼,有些犹豫,“朝廷内外死了许多人,先前诸多想上书的大臣,都噤若寒蝉,而且宫城内一夜之间看守极严,除了陛下身边的人,现下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宫中还有钟自照,沈宓自然是不可能出事。
但倘若出事的不是沈宓,那严守宫墙、令止朝臣、责难百官之举,是想困住谁?又是为了捂住谁的嘴?
“温玦呢,我要见他。”
身侧的人愣了一下,稍稍抬眸注意着他面上神色,“他…恐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温珩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倘若三司定罪问斩,那也是要在秋后!”他迈步出门,径直朝朝大理寺的监牢走去。
没出两步,却又被下属拦住,他跪地垂首,“温玦自认是宁安世子同党,并于昨日在狱中,写下大白书后自鸩而亡。”
“你说什么?”温珩倏地停住。
“罪犯温玦,已自绝身亡。”
温珩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眼看就要站不住,身前的下属连忙伸手去扶他,又被他挥袖打开,“那他的尸体在何处?”他声音有些颤,面上却瞧不出来丝毫动容。
“同其他死犯,一齐扔在了郊外的乱葬岗。”
温珩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无力地弓着身,仿佛再也直不起来。
他去了京西郊外的乱葬岗。
本来不信温玦身死的事实,直到在哄臭的死人堆里,刨出来一角熟悉的破烂衣衫。
跟那日他来屋里见他时,是一模一样的那件。
他手指顿住,指尖麻的感觉归无,抬眸望去,群鸦集结,如数立在腐烂发臭的尸体之上啄食,报丧声一片。
他终于明了当日,他猜测的温玦那个决心的答案,也知道当日温玦为何没有听完他要说的话。
或许那时,他是想听完的,只是生怕自己临门一脚,也冒出回头的妄想。
这逆道而行的解法,在他的天地之间,只有温珩一个就够了。
***
“蠢货而已。”闻钦说。
“谁?”
“所有认为自己才是执棋者的人。”
沈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也曾认为自己是执棋的人吗?”
“当然,”闻钦嘴唇微颤,“只不过你们拿的是生杀之棋,朕拿的,只是权计之棋罢了。”
沈宓略带欣赏地看着他,挑了挑眉头,“其实陛下很聪明。”
“你是头一个会这么夸朕的。”
“陛下没被人夸过吗?”
“夸过吧,”闻钦苦笑,“但又值得谁去在意呢。”
沈宓指了指他手腕上带的镣铐,“虽然听陛下这么说,会心生恻隐,但在事情敲定之前,这镣铐我并不能替你解开。”
他倾身给案上的空杯填满了茶,又将旁边放的一碟点心,往闻钦手边推了推,搁置好一切,起座转身离去。
扶门落锁时,忽而听到里面的人出了声,“朕的人已经传信给摄政王,大抵到时候,他也会来参宴。”
“那怎么办呢,”沈宓抿了下唇,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各凭运气了。”
他重重将锁扣下,沉甸甸的锁头撞在木质的门上发出“哐啷”一声——
“你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真心的吧。”
他声调低到了虚空里,被满殿的灰尘笼罩着碾碎,就好似无辜的叶片落进水面的声息,可沈宓还是听见了。
他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真心…”他下意识低喃半句,又朝着殿外宫道望去——
看见空荡荡的汉白玉壁雕和大理石板,期间无一人迈着步子从这里踩过,身后是封锁的朱红殿门,里头押着被折断羽翼的年轻帝王。
这看似已是他的天地,却让他不知道何处可去。
或许当年藏书楼里,他面对嘉靖帝直言不讳的杀意时,曾有过真心。
重重宫墙之中,他挥墨落笔,将满心不豫寄往姚如许的手中时,曾有过真心。
在世子府里,看着苛磨数载活着回京的贺云舟,向他愤懑讨命时,曾有过真心。
落玉楼前,闻濯声声剖白与往日初见之景重叠时,也曾有过真心。
可真心到底能有什么用呢。
是能教嘉靖帝不杀他,还是教姚如许不骗他,贺云舟不怪他,闻濯安于现状地在宫城跻彼公堂?
都不能。
他的真心,大抵只能消磨进前番无数磋磨困苦的岁月里,随着那些挣扎、怜悯和决心,一起为世人谩骂、唾弃,遗臭万年。
这就是他的结局。
妄想复辟的绝小部分偏执者的虚妄,早在他身心都还未长成一个成熟的人时,就将他的灵魂蹂躏进牢笼里,随他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疯子。
他现在唯一能够清楚的认知,只有改朝已成事实。
他们这些试图在历史前进的车轮前,以诡诈的手段和人命作挡的人,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钟自照当日之语,一一都会应验。
——
沈宓回了承明殿。
走进殿中,发现钟自照正独自坐在桌前等他。
“温珩想要见你。”
半刻前,温珩一身泥点子来到宫门前口,想要进宫求见,却被门口的守卫拦住。
这会儿应该还在那等着。
“让他见吧。”沈宓说。
钟自照点了点下巴,指挥了个承明殿里的宫人,下去吩咐打开城门带人进来,自己则转身挪到了沈宓跟前坐下。
“新任的户部尚书名叫宁海贵,是之前我们留在户部的右郎中,至于礼部,偏属于文职,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他看了沈宓一眼,问:“世子可有合意的人选?”
“合我的意,你们敢用吗?”沈宓轻哼一声:“左右都是你们的人,随意安插一个又有什么妨碍?”
钟自照笑了笑,“世子似乎不高兴。”
“如何才算高兴?”沈宓微皱了皱眉头。
“眼下胜券在望,世子难道就不动容?”
沈宓毫不留情地嗤笑,“究竟也只是在望。”
钟自照被噎了一句,有些无奈地用舌尖顶了下上牙膛,“没关系,等这几日先生他们进宫参宴,与百官商定了世子登基之日之后,再高兴也不迟。”
沈宓看他笑的没心没肺,不自觉地觉得他有些可怜,“尹毓死还没满半月,你就这般高兴吗?”
“你说什么?”钟自照面上的神色顿然全无,他不敢相信地瞪着沈宓,试图从他眼里窥见半分玩味的神情来。
但很遗憾,他并没有,甚至还嘲讽的冲他露出笑容。
“原来你还不知道。”
沈宓笑出了声,半晌才停下来,冷漠地看着他。
“人与人博弈,就像是在各自头顶竖了一把随时都能掉下来的刀,缠在剑柄的绳子分别握在对方的手中,其中的信任,就是双方各自松开绳子的决心。”
沈宓朝他摊开手掌,“你想不想,在他反悔之前,先做那个松手的人?”
他的话像是千斤重的石头砸进钟自照心里,将他尚且还剩一丝的初心砸成一堆粉末,彻底断了他的其他选择。
“如何做?”
“在宫门及城墙内外严密部署,待他们进宫那日,如数射杀。”
“如数?”
沈宓淡淡地看着他,薄唇轻启:“一样杀。”
他的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钟自照却在他冰冷的语气中,听到了潜藏已久的杀意。
他从前认为沈宓之心,仁慈二字拖了他半生后腿。
而今才觉得,这个人终归还是仁慈的好。
前去宫门前接人的太监,带着温珩一路行至承明殿,让他先候在了门外,躬身前去禀报之际,恰好撞见了正从里头出殿的钟自照。
那太监连忙拍袖向他行礼,钟自照却连眼皮子都不曾递一下,而是直直朝着廊上的温珩看了过去。
他衣冠未整,两袖和衣摆上沾满了泥土,阵阵微风拂过,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烂气味。
钟自照皱了皱眉,“不用通传了,世子正在殿中等着,直接进去吧。”
温珩听到他的话,只跟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往前直行,两人擦肩而过时,钟自照清晰地看见了他泛红的眼尾。
原本打算想说什么,想起他身上沾的像是死人的气味,张了张嘴唇,又什么都没吐出来。
温珩此人,他不知该如何评价。
了悉他半生,也并未在他身上瞧出来,半点值得令人赞誉的长处。
但不得不说的是,他的亲弟弟温玦与他比起来,聪明要不止一点半点。
可惜,他兄弟二人之中,唯一聪明的那个,死的却不怎么聪明。
……
作者有话说:
闻濯:放心,还没大结局,我好歹消失了十几章,后面怎么也得补回来!
全文可能只有沈宓的独白会屡次伤害到作者本人T^T
第73章 化鹤归
沈宓见到温珩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他淡淡看了温珩一眼。
“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温珩红了眼眶,“他同你做了什么约定?”
“你的命,”沈宓定定看着他。
“什么?”温珩别开脸,抹了一把眼睛。
“他说你想回头,但韩礼不会放过你,他要我保你安宁。”
“代价就是他的命?”他失魂落魄地笑了笑,“蠢货,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他骂了两句,仿佛真的痛快了。
沈宓看着他痛苦的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神情,忽而有些宽慰,“我原以为你会恨他。”
“恨?”他捂着眼睛像哭又像笑。
没有人会知道,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孩子,该如何在人人喊杀的世道里活下去。
或许年少被爹娘的长幼有序那套规矩约束,常常要将自己所爱之物让与温玦时,他曾有过不甘心。
但每每当温玦奶声奶气跟在他身后当个尾巴,用软糯的声音叫他“哥哥”时,他又什么怨言都没有了,只剩一腔心甘情愿。
后来他在这世上只剩温玦,温玦也只剩下他能依靠,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加唯一,一致对外。
可随着很多时候的世事变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无可避免地会开始产生伤害。
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人,因为他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彼此是彼此的唯一,所以他们最能知道该如何伤害对方,如何让对方最疼。
温珩当初因为韩礼的缘故,对温玦冷嘲热讽时,他明明知晓温玦是受他的牵连,可他偏是知晓这样并不能让自己记恨温玦,才要教他痛。
而温玦教他痛的方式,只会比他更加刁钻。
他擅自穿过温珩费尽心思给他制造的安乐窝,掺和进温珩千方百计不愿让他沾手的阴谋里,不顾后果地成为一个温珩再也庇护不住的人。
他将温珩给他编造的一切美好亲手打破,只是为了要在温珩面前承认,他的不择手段、野心勃勃。
他把往日兄友弟恭的印象悉数摧毁,让温珩精打细算的保护变成了冬扇夏炉。
他让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纽带,变成痛苦的源头。
他品行不端,为人狡诈,与他光风霁月的亲哥哥是明暗的两个极端。
世人都会这么认为。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对不起温珩的事情。
他甚至再把他的兄长拼命往回头的路上推,往能见光的地方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