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敛起眼睑,“陛下在说什么?”
“草乌走私一案,大理寺审出来的供词上沾了你的名字,”他语气失了分寸,像是在威胁,“两次,严刑下审出来的东西都一致。”
他其实还是不甘心。
自幼时起,他便因为嘉靖帝的偏心,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后来登基做了皇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真心想要的东西不但得不到,反而还要接受旁人硬塞给他的东西。
可他是九五至尊,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窝囊气?
他只不过就是想要得到一次、自己想要的东西。
“陛下向我坦白会审供词,是为何意?”沈宓不紧不慢,拎起茶壶给自己添了半杯。
闻钦皱起了眉。
他不信沈宓听不懂他的意思。
“倘若供词里写的都是真的,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吗?”
沈宓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我会死吗?”
“沈宓,”闻钦抽了口气,“住在宫里有什么不好?如果你愿意,你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那你的皇位呢?”
“你什么意思?”闻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膝盖撞到桌角,冒冒失失地掀翻了上头搁的两杯温茶。
沈宓瞥了一眼从案上淌下来的茶水,收敛起眼睫遮住了眼睛里的神情,“我说笑的,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闻钦确实被他方才的问题给吓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沈宓是发自内心求问的。
“无碍,”他盯着沈宓卷起的鸦青睫毛,抿了抿唇,“你待皇叔,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沈宓扶起小案的手轻微顿了,“陛下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闻钦的神情有些认真,“只是从前望见你二人同处,都觉得羡慕。”
沈宓偏头看着,发觉他眼里是真的含有一丝羡慕。
“陛下只是还没有遇见那个人。”
“遇到了。”闻钦说。
沈宓没有再接这个话题,收拾干净小案之后,重新拿了壶新茶替他满上。
——
都察院的人动作很快,将未央宫里那个揭发的宫人带回审问之后,便引出了一连串参事人员。
那宫女起初嘴巴极硬,怎么拷打都不肯开口交代半个字,到后来用了水刑,才架不住地都招了。
她自认是顾妃的人,就是为了找出季皇后的把柄,才进了她的未央宫做事,事情败露她也活不成,交代完供词之后自己咬断了舌头自尽。
都察院的人把供词呈到闻钦面前,将受审过程一五一十都交代了个清楚,闻钦听后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将顾妃和季皇后召见到了长乐殿对峙。
闻到消息赶进宫里的顾枫眠和季国公,一见面就差点掐起来,自家闺女都还没有辩驳什么,他俩就当着闻钦的面就开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儿。
闻钦气的要降他二人的职,恰好听人通禀吴西楼进宫拜见的消息,才缓过来一时半会儿。
吴清瞳也一起进了宫。
她大概猜到此事只是暂时隐瞒了信中贺云舟的名字,是沈宓求的情,于是在事情闹大之前,就跟着吴西楼进了宫。
上回未央宫一别,她将信原封不动的交给季惠瑜,特意叮嘱她将信放在殿中,不要打草惊蛇,为的就是今日能够抓到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
但是她没想到,居然真的会跟顾妃有关系。
从当日的窗台收到信,到后来的还给季惠瑜的经过,她一一陈列清楚,提前写好了折子呈上给闻钦查阅,当场还义正言辞地替顾妃辩白了几句。
闻钦半信半疑,询问顾妃是否知道那个宫女的事。
一众人急的火烧眉毛了等着她说“不知晓”,谁料她却一声哭了出来,诚实到有些单纯地承认了与那个自缢的宫女所为之事。
皇帝还没发话,不知怎么季国公就又与顾枫眠争辩了起来,吴西楼挡在中间拦都拦不住。
闻钦气的摔案而去,令了一队御林卫,将这满殿人都抓了起来看押,降职的口谕一个没跑。
经此一事,从前情比金坚的顾吴季三人,也因为此事生了嫌隙。
沈宓知晓结局,当夜便在殿中摆宴,好吃好喝了一顿,醉到三更天,直到梦了一场闻濯才消停。
……
作者有话说:
闻濯:我快出来了我发誓!
对换了个封面,自己题的字(之前用系统是因为懒得折腾ˉ\_(ツ)_/ˉ)
第71章 见山水
七月底,江南油翠满目。
唯有码头上货的运船里潮湿阴暗。
船身摇晃荡开的水声,和码货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像极了坠入别样的国度。
闻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成功回到京畿,见到了沈宓,那个人仍旧待在王府的院子里等他,无病无痛,好的不得了。
他知道这是假的,于是挣扎着醒来,睁开了晦涩的双眸
身上的剧烈疼痛重重袭来,失去知觉的四肢完全不听他的意识支配,他抬眸,看见一旁的草席上,还躺着面色发白姚如许。
闻见了响动的濂澈快步走进船舱,见他醒来立即露出了喜色,“殿下醒了!”
闻濯看见他的一刹那,神色有些崩断,使劲浑身力气,才得已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勃然问道:“你怎么会来江南,宁安世子呢?”
濂澈被他抓的吃痛,跪下身来请罪,“是…世子吩咐属下来的,他如今住在宫里,周遭有御林卫看护,并未危险。”
闻濯盯着他下垂的眼睑,半晌没有再开口。
方才动弹的一瞬间紧绷逐渐松弛,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肩膀和后腰上的一阵撕扯喊,艰难地撑起身,他发现浑身多处都有包扎的痕迹,尤其是这肩上。
刺史府中杀尹毓那晚,他们遭遇府兵和巡防营的围截,其中还有韩礼的人在暗中埋伏,这样必死的局,最终却让一场从天而降的箭雨打乱。
他当时持刀挥开架在脖子上的利器,全然不顾挨在身上的刀子杀出重围,将当时已经半死不活的姚如许奋力拖上,由赶来的金乌卫掩护着逃离。
那晚的火把和刀剑明暗交接,像是一场巨大的极乐声势,任何人想来都该胆战心惊,可他却兴奋无比。
连日的设局让他终于逼得韩礼现身,他见到了这个在背后操控沈宓的人,也仿佛见到了沈宓身陷囹圄的尽头。
这代表往后,他就是沈宓已得的自由。
可惜终究是没能杀了韩礼。
“其他人呢?”
“都在船上做伙夫,”濂澈道:“近日庐州城内查殿下的行踪查的很严,想要回京都的话,也只有水路船运这一条法子最为妥善。”
闻濯屈了屈手指,“行了有几日了?”
“三日,”濂澈说:“再这样行十日便能抵达京畿。”
主要是这船是货船,一路装卸上货,都要在码头停留半日到一日不等。
闻濯皱了下眉头,“来庐州之前,你传信的内容,都是他吩咐的?”
濂澈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默声将脑袋埋的更低。
“本王不想杀你泄愤,”他垂着眸子,继续道:“倘若他有什么好歹,你的主子就该换人了。”
金乌卫从来没有换主子一说,除非执印的人身死,不得不重新找新的承接人受命。
“殿下!”濂澈将头埋了下去,磕在附在地面的手背上。
闻濯知晓了他给的答案。
“他让你来庐州接应,说明他一早就知晓韩礼当晚的计划,”他顿了顿,又将目光投向了濂澈,“他为何会知晓当晚韩礼的计划?”
**
“为何?”
承明殿的露台上,钟自照与沈宓促膝而坐。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韩礼了。”钟自照道。
沈宓噙着笑,并未接他的话。
“如今朝中六部除了吏部和兵部,其他四部已经被我们的人掌控,”钟自照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神色,继续道:“眼下就差将世子前朝太子的身份揭露,好大白天下。”
沈宓侧首,见窗台之下,茉莉花洁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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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根苦,叶辛,可清热解表,用于外感发热,花辛、甘,温,可理气。
浑身是药,又娇俏可爱,赏心悦目。
往房中小放,清香引人梦醒。
温珩闻出来是茉莉,心情开怀了些许,想出门去瞧,又教门口的人拦下,说他伤还未好,不宜出门吹风走动。
他无奈折返屋中,站到窗台前看着满园翠色。
温玦已经许久不曾过来看望他,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忘了。
上次争执,他应当是气的不轻,还问出了那样的混账话。眼下想想,当初本来没有必要非逆着他的心意说话的。
他兄弟二人自幼便性格相反,做事的方式也不同,同一样东西,倘若温珩想要,便要考虑诸多再决定自己能不能要,而放在温玦身上,他则是用尽手段都会得到。
不择手段,终会粉身碎骨。
温珩此前阻拦他的用意,从来不是想要他违背心意来成全自己,而是他知晓在朝廷背后对弈的人中,还有沈宓。
他知晓他们不会赢,只能最后再赌一次。
但温玦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认为他信任沈宓,是因为怜悯同情沈宓……
可为什么温玦会变得憎恶沈宓?
温珩心下忽然有些烦乱。
自草乌走私一事被揭露,温玦锒铛入狱后,他整个人身上的感觉都和以往不同,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秘密,思量前后,最终下定了一个一去不返的决心。
正是因为这个决心,他才会憎恶沈宓。
难道他也早知道,沈宓是下这盘棋的人?
倘若他早知道此事,且憎恶沈宓,他不应该甘愿困于监牢、接受审问,还联合沈宓隐瞒他顶替受审的事情。
他应该用尽一切手段向韩礼揭发沈宓的用心,并联合那些暗中潜伏的人,再困住沈宓,让他重新变成当初那个疯痴的样子。
窗外的蝉鸣如雨,更加噪的他心绪艰涩。
不知不觉间将手掌搭在了窗台之上,被木质的尖锐棱角硌出了印子都没发觉。
当他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在脑海里勾勒成一张图纸,将每个人的秉性和行动方式画上圈,就快要得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兀然推开。
熟悉的脚步声自他身后走近——
来人缓缓启唇道:“兄长想出去?”
他应当是方才听门口守着的人说了此事。
温珩本来是想出去的,但是现在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将他的思绪困住,令他抓心挠肝,“你最近几日做了什么?”
温玦对于他的问题有些惊讶,“兄长也会在意我的动向吗?”
温珩没有说话。
“三审之期就在明日,最近都在做些准备。”他解释说。
“什么准备?”温珩看着他问。
温玦愣了下,以为他是怕旧伤未愈,又添新痛,温声安慰道:“这次我亲自受审,兄长不必担忧。”
温珩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温玦看着他面上认真又警惕的神色,实在是有些无辜,不满地撇了撇嘴,“兄长是拿我当作犯人在审吗?”
温珩瞳孔微缩,挪开了直视他的目光。“温月琅,你不要什么事都不说。”
“兄长何意?”温玦笑盈盈地看着低垂的眼尾。
“你不明白吗,”温珩对上他不算坦诚的视线,“我希望你活着,最好要比我活的更久。”
温玦脸上的笑意顿然消止,原本就未蔓延到眼底的适从,在装出来的神情褪去以后就原形毕露。
温珩仿佛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接着他上前楼住了他的脊背,将他按进了他的已经长得宽阔胸膛里,“我听过太多的谎话,但如今,唯独希望这一句是真的。”
“月琅,”温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利用我活着。”
温玦突然顿了一下,松开他的肩膀一脸慌张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可以利用我顶罪受刑,永远以我的身份活下去,温氏到你我这这一代,已然枝叶飘零,你我之中,必须得有一个留下——”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眼底的红渗到眼球之上,活脱脱地像只要发癫的疯狗。
“你是温玦,温月琅,”温珩跟他解释说:“我从未想过,要你为我的选择而付出代价,我从来都无比希望,你与这些恩怨分隔,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一辈子做一个吸干我血肉的废物也好,我总归会替你着想一辈子,只要你活着。”
这些话压在他心底许久,本来是不打算说的,但今日看见温玦,他总觉得如若再不说,他以后定然会后悔。
可温玦还是没有听完后面的话。
他只听到“恩怨分隔”这句,便转身摔门离去,再也没见归。
温珩想着,他最近两日直到会审结束恐怕都不会来了。
三审之中,他或许还会受刑,但三司审问的长吏,都是跟韩礼一样的一丘之貉,说不定也可能不会真的给他上刑。
温珩抱着这样的念头松了口气。
如今会审的结果,无非就是皇帝想要洗脱沈宓的干系,但三司官吏不想如他所愿。
可能到最后三审的供词,跟之前相比也没有什么变动,皇帝却依旧想留沈宓的命,甚至要降罪于三司来捂住悠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