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出杀鸡儆猴,来拿这些酒囊饭袋的官差最是管用。
可惜他过往一介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头,许久不曾拿出来作乱,便惹了物是人非的变换,现如今在这京畿,竟无人识得了。
瞧着那些锦衣卫衙役的生面孔,难以信任旁人的感觉愈深,这翻天覆地的京都,没了冤孽,却又生了别的恐怖。
他越过一众官差立在坊前,正回神要以身穿进烈火,里头却忽然踱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待瞧清楚样貌,原本围在门前的几个官差连忙冲上去将他扶起,嘴里还担忧地喊着“镇抚使”。
也就剩这一个了。
沈宓心道。
见对方扫视到自己,他怕此人跟方才那个不开眼的一样,还会再加阻拦,便趁着他未缓过来气,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那火势催折的房屋。
起初的路火势不大,尚且好走,自濂澈也跟进来后,多数塌下来的带着火星的木头,也都教他挡了去,沈宓除了袍子和面上教黑烟燎的惨不忍睹,其余地方几乎毫发无损。
两人之间始终沉默,直到前头的路越发不好走,还随时有坍塌的下来的零碎木头,濂澈才开口劝阻:“世子,不宜再往前了。”
沈宓后头看了一眼方才进来的地方。
这才哪儿到哪儿,一半都没走出去。
他不甘心。
“再走走看。”他皱着眉,浑身也烤出了一身汗,喉咙被浓烟呛得沙哑,连出声都困难。
好在连老天都垂怜他这副受不得苦的身子——两人还未动身,前方烧毁的最严重的楼角,便轰然传来一阵巨响。
阵阵浓烟扑面而来,沈宓下意识拿袖子遮住了头,有火星子钻到他袍子底下,烫的他皮肉一阵抽搐,疼的抽气声不断。
一张口,烟尘也呛得他眼泪直流,两相受挫之下,心里把闻濯那蠢男人的行径骂了百十来回,正要出声往回赶——
倏然,从身后贴上一只坚硬如铁的胳膊,携着他的腰肢将他搂进怀里,脚下生风一般,半拎着他一路出了鸿运坊的大门。
两人站定,那搂着他出来的人,也就是活的摄政王殿下,火急火燎地掰着他袖子底下的脸看。
看是没看成,反倒教他挥的一个趔趄,脚下差些没站稳。
在场的衙役看的直傻眼,正要上去送湿帕子的宣周也吓了一跳,直直愣在原地瞧着沈宓。
方才他才听手下人说,跟他并齐的镇抚使宋鸣尘,半刻前教人当街杀了。
此刻行凶的人就站在眼前,还惹得堂堂摄政王青眼。
他心下不由得揣测一阵,忽而听闻濯指着一旁的侍卫道:“送世子回去。”
京都可没有第二个世子。
唯一的一个名震一时,威震八方,凡是提出来都要叫人谈虎色变。
只不过许久不见,众人都以为他金盆洗手了。
宣周悻悻看了一眼街上染的血迹,不敢再乱扫量。
——
闻濯送走人后,便摸出来一串烧得漆黑的珠子递给宣周,说道:
“二楼的密室里找到的,放火的人,显然是跟那个算账的商量好了,能把时机摸的这么准,可见慎刑司里也不干净。”
他看了看满当当的街口,早瞧不见沈宓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接着又吩咐道:“两件事,查这珠子的来处,揪出你们自己人里的内鬼,办不好便缴了自己腰上的绣春刀,还有…”
他顿了顿话音,四周打量一眼,压低了声响,“今日之事无须张扬,教下头人把嘴捂严实了。”
宣周有些为难,“还未来得及回禀殿下,宋指挥使死了。”
闻濯随即拧了下眉头,似要责怪,“怎么回事?”
“目击衙役所述,是他执意阻拦世子,被世子当街斩杀。”
听完凶手身份,他又变了脸色,急切问道:“世子可有大碍?”
“世子并无大碍。”宣周说。
他心落地一阵,眼巴前再重要的公事也比不上家中那位,回晚了那是要跟自己闹的。
绷着面色嘱咐了句“接着回去办差”,便火急火燎地回了王府。
兴许是这回压着大事,瞧着平日里也森严非常的大门,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硬着头皮进了里院,进屋还是那身被火燎的破皮烂肉的袍子,左瞧右找,却没见沈宓的身影。
听濂澈禀报才知晓,一刻钟前沈宓回了世子府。
这摆明了是气着了。
他当下袍子也顾不得换,穿过耳室后头的密道,直往世子府的厢房侧门而去。
还好这扇门留着没锁,不消他白费力气,转眼便溜进了沈宓的院子。
推门进屋,沈宓正站在屏风后头,教下人解着烧焦的袍子,若隐若现间还露了半个肩膀。
一听见响动,身形便顿了顿,随即抬手挥退了侍从。
闻濯坦然寻上去,绕道走到屏风后头,上前两步想将他揉进怀中,却教他面不改色地扇了一耳光。
“想死便死远点!”
倘若不是从鸿运坊出来时,周遭还围着一大帮官差衙役,这耳光他当时便要给的,最好能将他脑子里那些冒着傻气的东西给扇出来,教他好好瞧瞧,自个儿在干着什么蠢事!
闻濯忍着面上火辣辣的刺疼,一声不吭地将他按进怀里,替他将最后一件里衫剥干净,勾着他的膝弯,把他放进了一旁添好水的浴桶里。
“我伺候你沐浴完毕,随你怎么打骂,”他瞧着沈宓赤红的眼眶,绷着嘴唇怒火中烧的模样,又生怕他此刻不愿见自己,挨了挨他的脸,低声道:“你别撵我,你说过不会撵我的。”
沈宓真是恨的牙痒痒。
挥开他被火燎的破皮烂肉的手,憋着闷死一头扎进了水里。
闻濯见他跟自个儿过不去,一时也急了,伸手就要去捞。
他那烧伤压根儿见不得水,回来一趟也未曾瞧过府医。
沈宓眼瞧着他乱来,实在按耐不住忧虑的心思,又从水底一头冒了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我真想再扇你个清醒!”
他一出来,什么都好说。
闻濯也不决意碰水了,视线仔细扫过他浑身上下,只在他胳膊上寻到几处烫红的痕迹,满心只剩下来怜惜,想凑上去挨一挨,又怕碰的沈宓疼了。
“燎到了怎么不说?”
沈宓不说话,站直身子从桶里迈到脚凳上,披了件搭在桁架上的干净外袍。
方才气的想发疯,这会儿心疼和后怕交织,逼的自个儿恨不得把手侧的东西都乱砸一通。
他瞧着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闻濯,随意往屋里一指,怒目道:“坐过去!”
闻濯这会儿被他拿捏着,乖顺的不行,说往东也不敢往西。
一坐到那软榻上,半分不含糊地蹭了满垫子的黑灰。
……
作者有话说:
闻濯:他打我,是爱我,我都明白的,我为他的好,下一章也要让他明白~
(嗯…本作者好怀念沈宓从前发疯的时候,当街打脸爽文什么的,也好上头啊!)
第103章 讨伐债
他瞧着沈宓裹着单薄的外袍出门,待他背影都走干净,才着眼起手上烧的豁口来。
三更天,锦衣卫便差人来报,说鸿运坊走水。
慎刑司的那几个账房先生,也被衙役叫起来上了严刑拷打,都快打咽气了才从嘴里吐出来东西。
单就这点东西,劳烦堂堂摄政王和锦衣卫镇抚使,带着人一同进去搜了近半个时辰,最后却只摸出来一串来路不明的珠子。
沈宓过去时,从鸿运坊里头出来的人其实换了两番,线索丝毫未曾寻到,一众去忙活人还呛个半死。
闻濯不放心,才披了件过了水的袍子进去。
锦衣卫镇抚使宣周不敢违抗命令,只是喘了半刻气后,重新往里头冲了一回,与闻濯前后开好了道,才放心出来。
彼时沈宓刚好过来露了面。
那位左镇抚呛得喉咙吐不出言来,想教人拦着沈宓不让进去,又半晌回不过来气,只能作罢。
等人都走了没影,下头人才过来禀报,方才他那位同僚宋鸣尘教人杀了,他心下咯噔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招呼着衙役将尸体抬走,才勉强站得直身形。
本想盖件湿透的棉衣再闯一趟,结果让手下人拦了几番。
还好最后,里头的人都安然无恙出来了,也真找见了东西……
琢磨出神这片刻,门外便来了人。
闻濯下意识站起身去瞧,又觉出外头来的不止沈宓一个,于是堪堪坐了回去,等着一行人进屋。
沈宓身后跟着位脸熟的府医。
府医后头还跟着从王府唤过来的下人,手中都端着干净的衣物,进屋之后便自觉立在一旁等着传唤。
待走近身前,沈宓让开道落座一旁,教府医凑近瞧了瞧闻濯身上露出来的伤。
“殿下四肢之上可有烧毁?”
沈宓听着问话心都紧了,牢牢盯着他,开始后悔方才给他的那记耳光。
闻见他定定说“没有”,才松了口气。
府医动作麻利,话也不多,将他手上烧毁的地方清理之后,便上了药牢牢包了三层。
“伤口切莫沾水,一日换一次药。”叮嘱过后,便告礼提着药箱出了屋。
沈宓接着唤来立在屋侧的侍从,教她们伺候闻濯沐浴更衣。
可闻濯却不干,挥退了一众,带着一身烧的漆黑的灰,蹭到沈宓跟前,可怜巴巴道:“我怕疼,不要别人伺候。”
“怕疼不怕死,我该说殿下英勇。”
沈宓此刻心软了不少,只管嘴硬。
见他过来只轻轻躲了一下,便被他勾进怀里,凑在耳畔低语道:“你又何如?竟敢跑进去寻我,既不怕疼也不怕死。”
沈宓躲开他拂在自己耳上的气息,看着他的双眸悔怨道:“我疼的都快怕死了,你是怎么敢的!”
闻濯见他眼眶发红,心尖儿软的一塌糊涂,此刻真恨不得把一个时辰前冲进火场的自己,好好教训一顿给他出出气。
“是我不知分寸,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我发誓,再也没有下回了。”
沈宓憋着两眼眶里快落下来的金珠子,忙将他推到屏风后头,“脏的跟鬼一样,还不洗干净!”
闻濯笑的一身轻。
单手解了腰带,将他拽到跟前,“那你伺候我洗,好不好?”
沈宓嗔目,矢手扒了他里里外外的袍子,从他肩到脚仔细瞧了三遍,确认没伤才将他按进水里。
独身站在浴桶外头,教他毫不避讳的视线打量着,好像浑身没穿袍子的是自己。
他红了脖颈,弯腰替闻濯擦脊背时,一不留神教他伸手勾住,挨了下通红的颈侧,放荡出言道:“你不一齐坐进来,底下怎么洗。”
沈宓才不惯他,张唇咬破他的肩,将他按在浴桶侧面,搓的皮肉发红。
“你方才过了道水,也没人伺候,不如进来,我伺候你干净。”闻濯也不喊疼了,眯着眼睛,跟只藏了锋的虎狼一般,暗里打着算计。
继续道:“你消了气,好心可怜可怜我,行吗?”
没有人比他更会装可怜了。
沈宓哪怕长着一副天生就适合服软的面相,也不敌他拿人心思的手段。
三言两语便被哄的去了衣裳进了桶里。
靠下去的一瞬间,便教他伸手扣在浴桶边缘,转了个身,紧接着背后被热腾腾的风迎上来,裹盖的严丝合缝。
徘徊在作乱边缘的气息滚在他耳边,闻濯的眼神正好虎视眈眈般、投在他毫无遮挡的后背之上,他欲顽抗,只听闻濯阴沉沉道:“该我同你算账了。”
沈宓当即便在心下暗骂一声。
奋力想翻身,只让他覆的更紧,他不敢再动,有些局促道:“下去!”
“就不下去,”闻濯吻了吻他玉质的椎骨,又停在那风景上头,细细磨了磨那里的山河,沉声问道:“我进鸿运坊是因为有十足十的把握,你呢,谁教你跑进去的?”
沈宓哑口无言,顿然觉着怎么解释都十分苍白。
抵不过闻濯将脸送上来挨耳光的道行,他沈序宁,唯有辩白一事最不擅长。
“我……”
“我听有人拦你了,怎的还不知劝?”
那一路上拦的人不知有多少,沈宓没法儿寻个搪塞的借口,便羞愤道:“他该死!”
该死的只有那一个。
生前还想在他面前动刀来着。
闻濯不满意地挨了挨他的背,又将两肘都搭在他面前的桶沿上,“他是该死,可你也该罚。”
随即他倾身探索水底那片泥泞沼泽,在温软的水波中荡起阵阵涟漪——
“闻濯,你混账!”妖~精
“就是要混账起来给你看,要你长个记性。”
他眸色深沉,眼神锋利地投出来狠,如银龙入海,直下奔江河,迸起水花翻滚,白浪滔天。
所幸这浴桶地方狭小,正好容下那么些稳当当的分量,怎么看也都挨在千钧一发的当脚,似乎要造起“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势。
闻濯势如破竹地在水光中穿梭,恍若凝了夜里霜,闻见羌管悠悠,用那些“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顽固,要他他把这片属于他的天地生息征伐的彻彻底底。
酣畅淋漓一回过后,便抱着怀中暖仰身靠在桶沿上,款款的极其细致地收尽锋芒。
曾大杀四方的明刀陷地,而今“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般来回徜徉,哪怕山重水复也要重蹈覆辙,彻底伏入那片无人问津的举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