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景帝瞧过奏章后勃然大怒,恨不得当场斩杀这些惯用唇枪舌剑调转风向的货色。
当年火烧青楼一事,已经由先帝定案澄清,今日之事更有说法,但这些不分是非,只想着削尖了头想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现出威风的人,只层出不穷地、想要在王公贵戚的身份尊仪上踩一脚。
贞景帝心思跟明镜一样。
他哪里不知晓这些人全然是为了自己的痛快,才兢兢业业地来在他面前装个尽忠职守的相。
他万分想血溅明堂,杀鸡儆猴,可这群狡猾的狐狸是摸准了这桩事的底线,知晓在这个浪头上杀人,正迎合了王公贵族草菅人命那一套作风。
于是仗着自己怎么弹劾上奏,天子的权威都动不了他们的命,便敢这般放肆。
另外,先前撺掇京都世家与寒门对立,主事沧澜书院和鸿运坊一案的人,极有可能就躲在其中,打算借着这股东风,好来个毁尸灭迹,让锦衣卫的案子彻底办不下去。
天子威严受损,连日的奏折教贞景帝急火攻心气出了病,无奈之下只好停歇了早朝,叮嘱司礼监将满朝的政务都送去了摄政王府。
过去的时候,亲遣的洪得良带着手谕登门,还有心带了十几箱安抚宁安世子的赏赐。
……
第105章 混不吝
蜚语叠嶂漫在京都,往哪儿都能听见几句。
闻濯不愿沈宓想起旧事伤怀,这些日子便没敢让他出过府,连哄带骗地瞒了好些时候,腻歪的沈宓近来都烦他了。
好不吃亏。
锦衣卫那头的案子还在追查。
上回他给宣周的那一串珠子,其实是由檀木制成的禅珠。
这种东西惯来只有京郊各大寺庙里有。
庙里的和尚在佛像面前给珠子开过光后,便随缘赐给前来参佛礼香的香客,一年到头能送出去几百来条。
线索到这儿,又成了大海捞针。
趁着他们排查这几日,宫里也起了事。
贞景一病不起,满朝言官还在为宁安世子有失德行一事怨声载道。
朝廷内外无人主持大局,一时松懈,就跟突然之间放开了道堵塞的水闸一样,各种不满的谏言,都层出不穷的涌了出来。
弹劾的折子日日都在上递,其中除了宁安世子之事,又掺和了春闱改制期间,世家想说却又不敢说的抱怨。
他们毕竟始终都心有不满。
于是这般发酵,风雨满楼,人心割裂,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寒门为自己无权无势、无根基的背景,指控沈宓当街斩杀朝廷官员一事,是有违明法天理,该与庶民同罪。
而世家便借此机会,排列出贞景二年中,世家大族为维护改制所作出的如数让步。
以当下满朝言官对世家的不满,卖了一轮劳而无功的情怀,指责着那些寒门死咬着贵戚身份不放,是为了赶尽杀绝。
更有甚者直言不讳,重提起了四月京都沧澜书院里,冒出来的“扶寒门,灭世家”的流言。
两边吵的不可开交。
胶着之际,闻濯不声不响烧了一众奏章,更于朝上摆出来当年沈宓火烧青楼的卷宗,还有当日锦衣卫众多人证结下来供词。
两桩事有理有据,证明沈宓并非以一时喜好罔顾明法,也并未将贵戚身份当做行事准则。
洗脱他身清白,便是了解这桩乱局的开头。
没有世家仗着权势,不顾律法草菅人命的因,就没有满朝言官义愤填膺的果。
举国上下的指责顶多算场乌龙。
证据一下,满朝寒门自知理亏闭了嘴,世家即使委屈,也只能装作海纳百川的君子,把不满如数诉咽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五月中,朝廷又复了表象平和。
贞景帝病痛痊愈,重新正装主理了朝政,上朝第一件事,便出言抚慰世家,恩泽一片。
这回顾风眠一直没怎么吭声,倒不像他的风格。
贞景帝先前无意从洪得良口中听闻,他家中的小儿子顾豫,今年刚好在太学念书。
便借着这个机会下了道口谕,特提顾豫直接参与六月太学的升阶考试。
一般太学的升阶考试,要在各项学科里通过层层筛选,才能取得资格参加,但凡没在里头修个一两载的成绩优异,定然是没那个机会能升阶。
天子点名给了顾豫升阶资格,其中的深意,自然不仅仅只是给他保留了个资格。
这是看在他老子的面上,要破格提他入朝任职。
这等好事,跟天上掉馅饼似的,顾风眠受宠若惊,连直言了两回不合适。
贞景帝哪管他觉着合不合适,放出去的金口玉言就算板上钉钉,止住他推托之词,挥着手教众臣下了朝。
——
吴西楼赶着在殿外的龙升道前,快撵了几步才拉住了他。
原想埋怨一句对方走的太快,见了他面上心事重重,又把话咽了回去,担忧道:“怎的得了恩赐,还垮着张脸?”
顾风眠愁色不减,“纪桐,你瞧着敛雅,真担的起这天降恩泽么?”
顾敛雅的性子跟他名字一比,只能说二者是天差地别,他不似他头上那几个兄长阿姊,时时将廉方雅正的作风搁在心里头敬畏着,更别说听得进长辈叮嘱的话。
打小他就爱黏着方家那二小子瞎混,哪怕后来人家当了官不与他处了,他也时时念着好,把人家的好脸作月亮捧着。
后来跟一群富家子弟厮混,干的是寻欢作乐的风韵雅事,正形是没有的,一个世家小公子,拿出去活脱脱像个市井二流子。
就他那样,再大的恩泽承到他头上,也是忧不是喜。
顾风眠愁呐。
顾家五个儿女,虽说哪个都是心头肉,但唯独这一个,他操的心比谁都多,还总说不听,提起来都要头疼。
吴西楼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想开点,肩上有了些责任,他自然要变得稳重,你看方家那二小子,他不也一样么,有谁管过他?人家如今正儿八经的五品佥都御史,连你我都敢随意弹劾,谁提起他,不说一句年少有为,光耀门楣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他方二年少时虽不稳重,却也是个天资聪颖的好苗子,人家腹里有墨水,是实打实的靠科举当上官的。
他顾敛雅有什么。
“纪桐,扪心自问,敛雅怎么跟方二比?”
吴西楼顿了顿,又重整措辞道:“旨意都下了,你现在担心又有什么用,不如宽宽心,教他增益些能与旁人相比的东西。”
“唉…”顾枫眠长长叹了口气,“由他去吧。”
由他去是不可能由他去的。
二人行至宫门前分道,顾枫眠便吩咐车夫驶去了太学。
***
五月中,人心头的躁意好不容易卸下,风里的燥热又顺杆子爬了上来。
顾豫近日在学堂里百无聊赖,瞧见五月芍药开了,便想着要约人去京郊赏花。
他是户部尚书顾枫眠之子,承着他老子的情面,学堂里没人敢为难他,中间还有不少想要巴结的。
但凡他要是想溜出去潇洒一天,不见得没人给他牵桥搭线。
福灵心至,这么想着冒出了念头,便伙同几个世家子一同翘了课,连假文也没告,自玄武街上打马风风火火地跑出了京城。
他这一跑,顾枫眠后脚便到。
太学里的司业听了消息,出门迎他到茶室,拿出了三月剩下来的二两早春芽茶招待。
两人一边对谈,一边派了人去学堂传唤顾小公子。
他们这厢聊的极欢,还不知晓顾小公子早翘了学堂,一盏茶过后,派过去的人才独自回来,满面张皇地回了话。
“他没在学堂?”
顾枫眠气的手都在发抖,捏着司业的陶瓷杯盏,半点不爱惜地摔到桌上砸出“咚咚”脆响。
“他能跑哪儿去?”
这个学官去的时候,特意仔细问过他几个同窗,“一个堂里的学子说,顾小公子是出城去赏花了。”
顾枫眠牙根都磨的直响,“赏花?”
好一个赏花!
“真是反了天了!”他骂了一声。
“顾尚书莫恼。”司业瞧着他手中杯盏连忙劝道。
顾枫眠后知后觉松开手中杯盏,冲司业告了句歉,“失礼了,景仁兄,今日多谢招待。”
话落便转身出了茶室,直奔太学门前马车,气势汹汹的模样教人瞧着都不敢多言。
车夫将马车沿路驾回了顾府。
顾枫眠垮着脸落地,一进门便指着凑上来的管家,让他派人去京郊找顾敛雅,还要将人绑回来。
管家按照吩咐派了人出去。
这一找,便挨到了晌午。
日头正烈,晒的人有些着不住,顾敛雅没躲没藏,口中干燥腹中饥饿,便顺着京郊通往城内大路往回走。
路上刚好撞见自己家里的侍卫,还打算叫住他们问话呢,转眼就被自己人给绑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蒙着眼睛回了府,嘴里边还骂骂咧咧。
“有完没完,求了你们多少回了,再不给我解开,就扣你们月钱了啊!”
他也是没吃过苦没受过罪,都被绑了,也不怀疑自家侍卫有叛主的可能,半点不怕让人给发卖,还有力气能喊呢:
“我这喊了半天喉咙都干了,要不你们把我放下,看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先在路边给我找口水喝,回去之后,我肯定让我爹给你们涨月钱。”
顾枫眠听着他这混账话就来气,走上前一声不吭,先抬了两脚招呼到他身上。
踹的不重,倒也够这小祖宗闹的。
“喂喂喂!还打人啦!你们到底绑我图什么?要钱我有,别打行不行。”
“你有个屁的钱!你的钱从哪儿来?”顾枫眠真想再给他一脚。
顾敛雅闻见声,立马认得出来,刚才还一脸不着调,下一刻立马喜不自胜,“爹!是您吧!您吓死我啦,快!快给我解开!”
顾枫眠扯开了他眼睛上蒙的黑布,气的跟他吹胡子瞪眼,“怎么没吓死你呢!”
顾敛雅一头雾水,没搞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被绑回了府,也没搞清楚他老子生这么大气是谁招惹了他。
手腕上缠着的绳子实在勒的他不舒服,他挣扎了几番又败下阵来,求饶道:“爹啊,我手腕都要被勒断了!”
顾枫眠原本还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说,立马生出来不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罪?”
顾敛雅吃了这么些苦头,不管他说什么也认了,张嘴就是“知罪知罪”。
他知个屁的罪。
顾枫眠看着他纯粹生闷气。
心里愁的不行,见他冥顽不灵,心里头那点怜惜半点也没了,差人搬了张椅子出来,直接就在院子里摆起了茶案。
这么会儿功夫,小公子被绑回府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也传到了后院。
顾枫眠瞧着他那可怜巴巴想喝口茶的样儿,刚要心软,顾夫人便泪眼婆娑地冲进了院子,一上来便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顾枫眠,你当官过足了瘾,连自己儿子都要绑,再由你威武几日,你是不是还想绑我呐!”
顾枫眠向来与她说不通道理,索性闭了嘴,眼睁睁瞧着她给顾敛雅松了绑。
顾枫眠府上一共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发妻与他门当户对,两人之间育有一女一子,但始终相敬如宾,不似爱侣。
第二任苏氏,也就是如今这个,是先帝在世时极力撮合成的,他本想着也如从前那般待她恭敬,却不成想跟根本她说不拢话。
要讲的恭敬成了狗屁,相处时便磕磕绊绊的,日子一长竟还磨出来了真感情。
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过,二人一个端着,一个撒泼,倒也自成风月。
顾枫眠乐意由着她,同她说话也时常会含几分柔情,“我什么时候要绑你了,不分青红皂白,你怎么不问问他干了什么。”
苏氏捧着顾敛雅发红的手腕,疼惜的不得了,边帮他吹气,边问:“你个鬼头,又惹什么祸了?”
“没…”顾敛雅悄悄看了顾枫眠一眼,极其心虚道:“我就去京郊赏了场芍药,别的也没干什么。”
“翘了太学的课堂去赏花,你把太学当什么了!”顾枫眠又起了火,真还就得得看着他跪在地上,才能舒舒服服的好好说话。
“今日早朝,陛下当众提起你在太学念书一事,要你参加六月的升阶考试,口谕一下达,满朝就是几百双眼睛盯着你,你干了什么?你去赏花——”
他这厢还没来得及骂完,就见宋氏忽然抡起胳膊,飞快给了顾敛雅一耳光,扇的那叫一个响亮。
又听她破口大骂道:“你个混账,原以为你是今日休沐回家,没想到你还敢逃学堂去赏花!”
她说着便又要打,忙让顾枫眠伸手拦下,“行了,我有些话要同他说,你先回院子里去。”
宋氏在大事上一向懂得分寸,不轻不重地又教训了顾豫两句,这才作罢。
***
第106章 天骄子
贞景帝这一恩赐,福祸难论。
怪不得顾枫眠疑心太重。
顾敛雅才疏学浅,却被时局推着平步青云,升阶事宜由当今天子金口下达,他入朝为官之事,不过时候早晚的问题。
朝中言官不满,事出半日便往上递了折子,哪怕知晓这是贞景帝特意感念世家在改制途中受屈,所给出的弥补,却也坚定不移地认为不合乎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