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二倘若不除,袭位之事,我们又如何有把握答应方书白?”
池霁静默半晌未言,将盏茶饮尽,才在顾枫眠怒其不争的目光中勾了勾嘴角,“此事,尚书大人不如就交给池某来办。”
***
距离上一回梅苑会面,池霁大抵记得已经过去了快一月。
这一月之中,方书迟没有半封信,也从来不与他宫中小会,基本上是远远望见便转身离去,根本不给他丁点儿说话的机会。
可谓是心如玄铁,油盐不进。
但这回被府上侍从领着进院子,他的待遇倒是比上过往好了有不少,终于不是被拦在前厅不让进。
侍从将他领到房门前便自行退去。
他未加犹豫,径自推门进屋,却猝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一股药味儿熏花了眼,皱着眉头再挪步屋里,苦涩的药味更甚。
没人传出消息说方书迟病了。
这厮明明前两日还耀武扬威地带着东厂的太监纠察百官,现如今任谁提起都是满面的讳莫如深。
没想到他居然病了。
他心下复杂,又往里挪了几步,穿过屏风,才听到顶里头传来声响。
“谁?”
他自顾自走近床榻,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躺的病美人,昳丽面容委婉,“某,池自贞。”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不做恋爱脑,拒绝挖野菜。
注:对食:是指太监和宫女结成一对作伴,相对而用膳食,叫做对食。
“某”:自称,也可加姓。
(文中写池霁用这个某,其实是为了表现他这个人物特色,就是那种似妖非妖,千人百态的感觉。
而他只在方面前用这个“某”,算是我对他俩感情的一个点睛吧。
因为闻沈写到最后其实老夫老妻的即视感很强烈,而池方这一对真的就是那种,我以前没写过的类型,我觉得他俩的设定会更刺激,但也注定他俩会被世俗所困。)
另外还有大家关注的完结问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十一月内就能完结。
第122章 经年酿(三)
前些日子方书迟在外头跑了不少差,还都是顶着大雨去的,四月底至五月底的雨水,全让他给碰上了。
三头两头没歇过好觉,好不容易等到放晴,又让贞景帝安排了个纠察的差事,这么把自己当牲畜练,他不伏病谁伏病。
他睁开眼睛瞧了池霁一眼,又有气无力地阖上,“你来做什么?”
“你我都有了夫妻之实,你说我来做什么?”池霁嘴上不落浑话,手掌也朝他额上探去,触及一片滚烫,再怎么玩味的脸色也淡了淡,“怎么这么烫,吃药了吗?”
方书迟懒得张嘴回他,半晌没答。
本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作罢,谁料这人修的厚颜无耻的道行什么时候都能上场。
他毫无征兆地俯身下来,冰凉的发丝扫了方书迟满面,随即捉住他欲要拨弄的手,凑唇上去在他唇缝间舔舐了一个来回,还津津有味地咂了咂嘴,“没品出来,估计是尝的太浅。”
方书迟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池霁视线落到他唇上,眼底的神情不言而喻,“你说呢。”
方书迟斗不过他,只好翻了个身背对他,“吃了。”
池霁听到回答低声笑了笑,随即不知又发的什么疯,三除两下剥了外袍上榻,跟条灵活的滑鱼一般钻进了被衾,不等方书迟起劲撵他,就无所顾忌地摊开手脚缠了上去,将他抱的严丝合缝。
“你…下去!”
方书迟年少时至青年时,都从未遇到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一般来说,厚颜无耻的只会是他,可这回遇到了个他如何也敌不过的对手,满肚子的墨水和涵养都成了摆设。
池霁闻言也一动不动,蹭到他后颈,故意用冰凉的唇挨了挨他,又偷着笑道:“你好烫,不如给我暖一暖,一举两得。”
方书迟见他缠的更紧,知晓与他争辩无益,索性不开口了。
池霁一向是个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典型,给他个巴掌他也不愿意走,更别说给颗甜枣了。
睁着眼睛瞧了方书迟的后脑勺半晌不痛快,便又开始作妖,手指摸索着从方书迟脊背底下穿过,正当要把他一把翻过来时,却被他滚烫的手指握住了手——
池霁愣了愣。
“又要做什么?”方书迟温声问。
病痛什么时候都可以摧垮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坚固盔甲,就算这个身心各处再怎么坚硬,也抵不住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东西。
因为抵不住,所以索性放纵。
可放纵,又会瓦解一个人太多的虚伪和故作姿态,让他变成一个跟以往不太相像却又依稀重叠的人,让他剖露出平日里那些最难展开的东西,任人宰割。
池霁忽然有些不忍。
“你…”方书迟转身过来,见他面上神情错愕,不自觉地摸了把他眼角,“不是冷吗?”
池霁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
方书迟无奈拥住他后背,将滚烫的额头埋入他领口,烫的他身躯微颤。
不知这有什么好乐的,竟惹得他笑出了声。
池霁后来少见他笑,而今不费吹灰之力,只是身躯微颤就能逗笑他,让他心下复杂。
凝思半晌,才整理好心绪,款款出言道:“你近来在朝中的动作,实在太过惹眼,东厂纠察一事好坏参半,到底能施行到哪步,难说的很,既然服了病,不如这段日子就上书告病推托,修养一阵。”
“……”
半晌没听见他吭声,池霁以为他还是不愿与他好好说话,盯着他墨黑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你不懂。”方书迟忽然道。
池霁微讶,“什么?”
“我双亲早逝,祖父多年归隐,因先帝怜惜,才教我得以进入官场,三五载官至五品,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那些言官在背后是怎么骂我的,我都一清二楚。你近日不过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就以为我怕吗?”
池霁抿了抿唇,抬手抚上他后背——
“我办差,是为了效命天子,是为了撑起方氏世家首名,不是为了听他们如何咒骂的…”
“你…”池霁皱了皱眉,“倘若英武侯之位必定是你兄长继承,你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呢?”
方书迟闻言微顿,忽然抬起烧红的脸,望着他的双眼,“英武侯之位我本就没想过争,我争的,自始至终都是方氏昌荣的重担,而不是一个虚假的侯位。”
池霁心下微震。
隔了好半晌才垂首追下去吻他。
“你为何今日愿意与我坦白这些?”池霁追问。
方书迟气喘吁吁地靠在他怀中,滚烫的额头抵住他胸膛,似在在这方肉体凡胎的怀抱里,找一方能属于他的天地。
“我啊…”方书迟无奈苦笑,“累了…”
池霁心下恻隐,只能靠面上的风平浪静来冲淡。
他论不清楚怀中人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却心甘情愿抱着他,容纳他满身灼热,在汗涔涔里与他相拥而眠……
**
方书迟年少时,老英武侯与妻健在,方老爷子也还长居府上,方氏是名副其实的四大世家之首。
家中哪怕有侯位要继承,那也是长久之后不用他一个次子该操心的事情,况且他前头还有一个比他勤奋不知多少倍的兄长,继位承袭、光耀门楣这样的重任,怎么着也轮不着他来承担。
即使他兄长不善官场爱商书,他也觉得这没什么,多个闲来意趣罢了。
于是那几年亲友走动间,各家的小崽子追着他跑,看见他的潇洒是真潇洒。
他那时既不用操心学堂功课,又不用操心自家里头这些重中之事,烦恼都比旁人少些。
整日里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在京都世家嘴里传出了五花八门的称号,什么“现世宝”,什么“二世祖”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京都世家中人多半看他生性放浪形骸,总在端方儒雅的边缘做些离经叛道的举动,私下里对他的评价并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他原本毫不在意。
后来老英武侯与妻辞世,老爷子方观海隐去山林,身后原本林立的庇佑忽然塌了,那些重任也不看看下头是谁,就一股脑地砸了下来。
在他和他兄长的身上压的严严实实。
起初落魄,他并未想过要一直受兄长庇佑,任偌大一个方氏由兄长兼顾,他做缩头鸟躲在同样年少的兄长身后。
这样未免太过自私。
于是他天真地想,他只要收收性子帮兄长拾拢人心,替他揽下大半责任,替他摆平那些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以后方氏便还是方氏,兄长便还是兄长,英武侯的位置便依旧是兄长所得。
他参加科举,一战成名,整顿方氏内里沉疴,手段与谋略样样过人,连长靖帝都听闻了他的名声,特提他入都察院,官至正七品。
都察院早年都是用来塞些世家子,给世家安心的好地方,压根儿不干本职正事儿,满朝言官一边骂他直升七品于礼不合,一边暗自得意他满身才华毫无施展之地。
这么骂了几年,眼睁睁看着他兢兢业业办差又升官品,忽然一阵子缄默,再出动静莫名出现了替他说话的声音——
还是为了他身后的英武侯位。
他其实想的很简单,他既然入朝为官,能够养护自己,那么英武侯的位置,他也没什么必要去争,毕竟他与兄长是一家,到底是谁的,都总归是一家。
他兄长敦厚踏实,只擅长经商,是个待他很好的人,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多了京都那些,揣测他入官场是为争侯位的流言,留下了嫌隙。
后来一意孤行在外经商奔走各地,再也没有与他亲近,逢年过年也极少回家,到后来干脆不回来了,在外面一待一年半载,信也不寄。
偌大的侯府无人常驻,就像包着盛大与衰败的空壳子,他回来也是孤灯对影,索性也在城内置办了个院子,从此在那里长居。
这么些年,风雪依旧,仿佛从头到尾心意未改的,只有他一个。
可他既然已经没了双亲师友,就算方氏门庭冷落、一下千丈,也是他该替身前身后之人守的。
只惜,从始至终,无人知他心中意。
……
日色渐微时,他从浑浊的梦中惊醒,胡乱伸手抓到一抹衣襟,才发觉池霁还未离去。
池霁此人心胸狭窄,心思极深,明着来的时候就让人捉摸不透,更别说暗里算计。
方书迟很早之前就知晓他是个什么本性,却一次又一次由着自己放纵靠近,也不知是因为从未有人给他抚过琴、撑过伞、取过暖,还是别的什么,他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心里纵使知道这么沉沦下去是错,下一次再见他,满身的防备又变为欲拒还迎。
方书迟寻不到妥善的法子,趁着伏病满心防备松懈之时,又问他:“你要什么?”
不是你要做什么,是你要什么。
池霁或许才从睡梦中抽身,灵台还未完全清醒,愣了半晌未答。
他便又道:“池自贞,你又怎么清楚,我当真是被你蒙在鼓里呢?”
池霁忽感大梦初醒,望着他尽显疲惫的眼神皱了皱眉,合衾相枕的身躯却分毫未动。
此刻,他们心隔千丈,身却挨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亲密无间——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真以为,我是被骗的吗?
感谢支持。
群像文,不会喧宾夺主,都是循序渐进的,铺垫感情也是为了走剧情。
第123章 经年酿(四)
他似是非是地抚上方书迟额头,去探他的体温,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一声不吭,让方书迟等了良久,才惺惺作态地说:“烧还未退。”
方书迟哂然,“你知晓,这样的手段只会让我多与你温存一刻,却没办法说服我,给你、或者说是你们,想要的东西。”
池霁手指微顿,随即便收了回去,错开了他的视线,“你既然知晓,为何还要——”
“还要什么?是与你演戏,还是与你云雨?”方书迟打断他,又不计前嫌一般抵入他怀:
“我自知算不上君子,但心中仍有坚守,你夺得走的、算得到的,其实都已经入你怀中留过,至于剩下的…我敢保证,你这辈子也不会碰到。”
“剩下的,是指什么?”池霁眯了眯眼。
方书迟又笑,额头在他肩上微微颤动,双手拥在他后背,“你说呢。”
池霁用手抬起他的下巴,沉沉望着他病态的脸色,神情阴翳,“你不怕我会杀了你?”
方书迟笑意不减,“你早该这么想了——”
凌厉的刀锋自池霁后背刺入的时候,他眼前还是方书迟嘴角的笑,尖锐的刺痛逼迫他的心神,让他神经抽动四肢挣扎,温热的鲜血自衣衫滚入被衾,他也没放怀中人。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
他的赌术高明就在于,有些时候作赌,到底用的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自己也难能分清。
刀尖没入并不深。
方书迟也不是真的想要杀他。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个人面上的壳子撕开,到底里头装的是什么打算,可惜棋差一着,他失策了。
“不满意的话…还可以继续往下刺。”池霁满额冷汗笑着喘气,又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垂首去咬他的唇。
撕扯的鲜血淋漓,又如野兽缠斗那般与他深吻,直到沾了血的匕首被他扔到地上,砸出哐当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