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启————ortry

小启
1
一年里难得回家几次，如果不是因为农历新年，再加上自己正好没什麽案子在手上，没有理由可以待在台北，我还真的不想回去这一趟。
上回妈上台北，本来打算住姊那儿的，不知道为什麽，临时改变主意，在我这儿过了两晚。
「妈，我这儿还有室友，可能会有点......」
其实是男友，我一直没向她说清楚。
老姊知道我的难处。她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come out的家人。
我记得那天是她订婚的日子，我从台北载她回家。在高速公路上，不知怎麽的聊起了她的男朋友；其实不都是这样，她现在满脑子应该只有她的他吧！
「小弟，怎麽也没听说你交女朋友啊？」
「我！嘿......」
握著方向盘的手差点没松掉。我定了定神，感觉自己牵动了一下嘴角，又继续注视著前头。
「太忙了，没空交啦！」
那是我在台北工作的第二年。说忙，其实倒也还好，杂志社还是有淡季和热季的分别，什麽年终特刊、耶诞企划的也不是每年都做。老编说过，只要营收过得去，他是不想太操我们这些手下的。
「忙，不至於没时间交个女朋友吧！你知道的，姊结婚後，下一个就轮到你罗！到时候会逼问你的可不只我了......」
「唉呀我知道啦，就是不想烦这件事啦！你不要自己要结婚了，就巴不得别人也都送作堆好吧！」
我有点急了，说话的口气并不是很好。
她沈默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讲话的语气。
「对不起，我刚才......」
我低声道了歉。
「唉，算啦......」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中间并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
「姊是关心你啦，毕竟你也老大不小了......」
「少来，我还很年轻啦，这种事不用急嘛。」
我故作轻松地说。
「那，总有一两个喜欢的人吧？」
她还不死心。我一边开著车，脑子里却不禁浮现了小启的样子。
「有......有是有啦，不过......」
不过我没打算跟你们说，因为......
「喔，我就知道。可以透露一点吧，是你们公司的？」
我摇头，但嘴角却露出了笑。
「再说多一点啦，比如说她几岁啦，在哪工作，嗯，家住哪......」
她倒是一个劲地兴奋，惹得我话也多了起来。
「他二十三岁，嗯，在一家咖啡店打工，还是学生啦。我是去喝咖啡的时候看到他的。」
还有，他是男的，他和我住在一起。这些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至少我还没有准备好把这些事跟她讲。
「名字呢？名字可以说吧！」
「他......嗯，其他人都叫他小启。」
「小启，有点男性化的名字啊！嗯，那改天上台北，你得带我去看看她喔，至少让我帮你鉴定鉴定，你知道老姊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是是是，你的眼光最好，你的小李子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可以了吧！」
她得意地笑了，我陪著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麽。就那麽沈默了一下子，车子里只有淡淡的女声唱著不知所云的爱情。
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很想告诉她一些事，关於我和小启的。那种冲动来得很突然，好像脑子里一下子迸发出这个念头，非得找个出口渲泄似的。那中间考虑的时间很短，我下意识地就说出口；
「姊，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可以跟家里的人说。」
「嗯。」
她可能没什麽警觉吧，很乾脆地就答应了。
「我说的那个小启，其实，他......他，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咦！真的假的？」
我点点头，但没有转过头去看她，怕自己的决心会在看见她的表情後动摇。
「多久啦，我是说，你和她住在一起，多久了？」
「两、三个月吧，嗯......」
我突然豫犹了起来，不知道怎麽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老姊似乎还有点吃惊，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
「所以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是吧！好啊，瞒我这麽久，太不够意思了。我交男朋友可是马上让你知道耶！」
「你还敢说，你有缺过男朋友的时候吗？」
我只要知道姊现在又换了那个男朋友，别搞错他的姓就行了。不过还好她终於打算定下来，以後再也不用为她某一次的失恋陪她去大醉，或者扮演她的「藉口男友」──去谈分手的名义上男朋友。
「说正经的，老弟，你，和她，我是说，怎麽样，有没有什麽打算？」
「打算？没想那麽多吧！」
话题到这儿，我又说不出口了，就让她以为小启是个女的吧，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麽把事实摊开来。
我把车弯进休息区，打算先在那儿吃个饭。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实在想让自己先休息一下，刚才讲的那些话已经耗掉我太多脑细胞了。
和姊走进大厅，迎面强劲的冷气让人打了个哆嗦。
「唔，吃什麽啊？」
鱼贯地随著人群排队，我们挑了几样菜，放到餐盘上。
我掏出钱包想付帐，姊却一把抢了过去。
「我给啦！你才工作没几年，先存些结婚本吧！」
她笑，我也只好由著她。
找位子的时候，她却趁机在我钱包翻了起来。
「找什麽啊，没宝啦！」
「嘿嘿，难说喔，搞不好会有......」
我猛然想起，里头放了自己和小启的合照；虽然特地放到夹层里，可是......
「咦，有了！这个......」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去注视著照片。
那上头，我环著小启的腰，他笑好开心，我很喜欢他那样的笑容，所以才把那放到钱包里；我想时时看著那个笑容，我的小启。
「他......你......你们？」
好像不容我去想什麽辩解的话，什麽那个只是朋友，男生都是这样的，再怎麽说，一个男孩把他和另一个男孩的合照放在钱包里，中间引人遐想的部份似乎不言而喻。
我有点困难地点了点头。
「他，他就是小启？」
她应该不是想得到我的回答吧，彷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似的语气。
我们站在原地大概有一两分钟吧，我觉得时间好像停止流动了，或者希望时间乾脆就别再住前推进，我不敢想像下一秒钟姊的反应会是什麽。
「原来，他就是小启，是『他』啊。」
我们坐了下来，又沈默了好一阵子。她翻搅著餐盘里的鱼，像是要把它弄烂似的。
「喂，再戳下去，鱼都快烂了。」
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不过似乎并不成功。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的，真的，我一直很想讲，但是，我就是......」
她没有任何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我，手上的筷子仍无意识地在鱼身上舞动。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继续说著：
「我很早就，就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女生，我试过，但就是没办法，做不到。可是我也没勇气去和一个男生交往，尽管大学的时候曾经认识几个还不错的男孩子，但我就是不敢，怕被身边的人知道。我也希望有人可以听我讲这些事，但，没有，我不能跟任何身边的人说......」
「搞什麽嘛！」
她打断我。
「搞什麽，弄了半天，小启是个男生。」
她喃喃重覆著这些话，同时站了起来，把餐盘端了起来。
「走吧，吃不下了。」
姊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我只好把全副精神放到开车这件事上，希望这样的专心可以暂时忘掉尴尬的场面。
路旁护栏上的路标不断提醒著，快到家了；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夜晚的风吹进车子里，那多多少少让沈闷的空气有点松开似的，我听到老姊大叹一口气。
「原来，小启是男生。」
她似乎用全部的力气说了这句话。
「姊，你......」
「我知道，你要我不要告诉爸妈他们，对吧！我现在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要先让我见见那个，那个男孩。」
她的语气很坚决，我从那之中听不到一点类似生气或失望，也无法猜到她现在心里想著什麽。
「钱包再让我看看。」
她又注视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那给看出一个洞似的。
「他，长得不是很好看。」
我失笑，这是她的结论吗？
「我，我并不是......」
「但是......」
她又打断我。
「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想跟著笑。」
「是啊！」
然後我们都沈默著，一直到快下交流道，她才把钱包还给我。

2
後来，老姊果然没有露出马脚，她好好地和小李子订婚，脸上的笑容还是很好看。上台北後，在她结婚之前，我和她约在小启打工的咖啡店见面。
「是他吧！」
一进门，眼尖的她立刻认出在柜台後面的小启。小启腼腆地朝著我们笑，手上仍不停地工作著。
我发现老姊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直盯著忙进忙出的小启，看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你不要一直这样看他啦，他会不自在啦！」
「当然要看清楚，我小弟的另一半耶！」
短短的一句话，但我心里却像放下了千斤重担。老姊的这句话，似乎接受了我和小启的关系。
「姊，你......」
「等一下他可以休息一下吧，叫他过来一起坐啊，我想和他聊聊......不然你去帮他代个班，让我们两个人私下聊。」
後来他们说了些什麽，我并不清楚。姊硬推著我出去逛个几分钟，她自己和小启谈了一会儿。小启也没跟我说他们聊天的内容，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一点端倪。只是他不说，我也不想逼他，总之没有事情就是好事，是这麽说的吧！
倒是姊结婚那天，在餐厅里看见小启时，我吓了一跳。
「你......你怎麽也......」
「喂，这是我的客人，你别吓坏他。」
穿著新式旗袍，动作却还是大喇喇的姊突然冒出来，二话不说就拉著小启往她那桌走。
「喂，你是新娘子，动作斯文点好不好！」
我追上去，却见到小启回头朝我笑著，好像在告诉我，没事。
没事。
结果姊和小启倒熟络了起来，尤其後来姊怀孕那段时间，常往小启打工的店跑，比对我这个弟弟还关心。
好几次妈上台北，都是老姊先支会我一声。在表面上，我和小启是普通的室友，妈也知道他这个人，但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她如果到我住的地方，我都先让小启和我的东西分开，至少，看起来有个区隔。
「你的室友我很熟嘛，反正我只是去住两天。每次住你姊那里，根本没办法好好看看你的情形，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
「可是，我怕这样会不方便啦，我们两个都是男生......」
「你们还会怕我看啊！呵呵......别逗你妈笑啦！」
妈的态度似乎很坚决。
姊也是一付莫可奈何的样子，只好摆出个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神情。小启倒是平静地很，一付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去和同事换个夜班就好啦，这两天晚上我晚点回来，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样我和小启的时间错开，的确省了很多被老妈看穿的可能。只是，这样做是不是反而有点刻意，就不是我有馀力担心的了。
我本来想请假在家陪妈的，但她坚持不想打搅我正常的上班时间，还说反正姊会带著成成来陪她；成成是姊的小孩，还不到一岁。我搞不清楚妈的用意，一度还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我什麽都没说喔，妈应该不知道吧！」
姊那麽说，我也只好姑且相信妈只是来看看我生活的情况。
早上我比小启先出门，不知道他和妈有没机会聊过；晚上回来时，妈往往都做好一桌菜等著我。
她问起小启，我就说他上夜班，不回来吃晚饭。
「这孩子不是还在读书，这样上夜班身体怎麽受得了，白天不是还得上课吗？」
「放心啦，他平常都是晚班，而且他很少上午的课，不会耽误的啦！大不了向同学借个笔记就好了，大学生都是这样的。」
「可是这样作息不正常，不太好吧！」
「我会留意的啦......」
忽然发觉自己说的话有点不恰当，我赶紧改口。
「我是说，我会提醒他的，我就当他是弟弟一样罗！」
「嗯......」
妈应该没听出什麽吧！她又聊起姊的小孩，聊起爸老是出差到国外，她也想出国之类的事。
「好啊，看你想上那去玩，我来帮你安排啦！」
「自己一个人去有什麽意思，语言又不通，偏偏你们这两个小孩又都待在台北不回家。我就不知道有什麽工作是全年无休的，连排个长假都没办法。」
「我那个杂志社，工作常常很不固定啦，小公司都是这样啦！姊的话，带个小孩她也走不开，那麽小的孩子，交给保母也不放心吧！不然，过年的时候我排排看有没有假，这样可以了吧！」
本来过年想带小启出去玩的，这下子只好跟他说抱歉了。
「不用啦，你把自己的假留著去陪女朋友吧！」
我突然意识到妈又要开始这个话题，脑子机警地转了几圈。
「妈，我没......」
「吃饭，吃饭，你很久没吃我做的菜了吧！」
结果到最後，我连和小启的旅行都没安排，总觉得妈的事一直搁在心里，没办法好好出去玩。他可以体谅我，还说反正有的是时间，没关系。
其实我一直很不确定自己和小启的关系可以维持多久。那问题也许并不是出在两个人身上─例如其中一方没有感觉了，不想爱了；这样的想法并不存在我脑子里。当然并不是说我觉得自己和小启一定是从一而终的人，只是没想过两个人的分开会因为这个原因。
我所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来自家里的压力，或者害怕身边其他朋友看出了什麽，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再走下去。
我一直不敢给小启这样的承诺，也不知道给不给承诺，哪种的伤害来得大。好像日子就是这样得过且过，一天算一天；还在一起，就努力把握著那样的时间，那样的感觉。
没有考虑到的是，这样的感觉是会累积的，它一点一点地增加它在生活中的厚度和重量，放手，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这样的担心，我没有对小启说，也没有对姊说。
我想，小启也有他自己的担心吧！虽然他总在我面前表现出开朗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在我身上的压力他一定也有，而且，不会比我的轻。
小启的家彰化。把他送回家，才又上高速公路，往自己家出发。我和他都多在台北待了几天，享受那种完全的假期；那种时候，两个人可以完全地腻在一起；身边的同学、朋友都放假回家，这时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好像只有这时候，才能好好地把握住对方，认真地享受两人生活。
走进家门，略嫌冷清的客厅还是让人有点吃惊。
「回来啦，不是早就放假了。」
妈带著笑走出来，那笑容中竟带著一点点落寞，一直被我所忽视的。
「嗯，有点事，所以多待了几天。爸呢？」
「又和他那群朋友跑去喝酒啦！真是，大过年的还老往外跑。」
妈抱怨著。我朝她笑笑：
「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啊，除了做菜之外喔，你也知道我的手艺。」
「呵呵，这个就免了，我不想过年还得到医院挂病号呢！你不累的话，帮忙贴春联吧！」
妈笑起来时，明显地看到眼角有几道皱纹。我想回避开，却又不禁注视著她的眼睛；那时，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不但没有时常陪著她，而且还让她一直担心，连结婚的事都......
「看什麽啊？太久没见到妈，想我啦！那还不常回来。」
「是啊，想你啊，不过很久不见，妈你还是一样漂亮啊！」
「吃你妈豆腐啊！去去，春联呐！」
把背包放到房里，我先打了电话给小启。
「嗯，到了，对啊。你呢？上去时再过去接你，嗯，好。我也爱你啊，要记得想我喔！」
挂上电话，我出了一会儿神，想著小启。
「跟谁报平安啊？女朋友吗？」
妈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我吓了一大跳。
「妈！你要吓死我啊！」
「我有听到喔，儿子啊，你总算交了女朋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