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启————ortry

「没有，没有啦，只是......」
「不要骗妈啦，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嘛！」
妈暧昧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该怎麽说明比较好。
「还，还不很确定啦！等稳定下来一定告诉你啦！你，你先别乱猜，也不要跟爸讲喔！」
我和爸一向没什麽话，从小就和妈比较亲近。姊也是，对老爸，我们都带点害怕，很多事甚至都得靠妈传话。
吃晚饭的时候爸还没回来，妈打了手机过去，才知道爸和朋友一起去吃饭了。她叹了口气，连对著电话抱怨力气都没有似的。
「先吃吧！还好今天还有你在，不然一个人吃饭，闷都闷死了。」
桌上摆了好几盘菜，绝不是两个人可以吃得完那种。虽然今天是小年夜，但做这麽多菜还是有点夸张。火锅的不断冒出的热气不由自主让人的心都暖了起来；汤面上咕噜噜地冒著泡，填补了我和妈之间略显安静的对话。
「儿子，你如果交了女朋友，一定要告诉妈，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是你喜欢的，妈一定支持你。」
「那我先谢过啦！」
「别跟我打哈哈。」
妈作势打了我一下。
「我跟你说正经的，就算......就算那个，唉，我是说，有喜欢的人一定得告诉妈。我知道你一向很独立，有自己的主意，可是有些事，总是希望家里的人支持你吧！」
我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细心咀嚼著妈的这段话。这些话当然可以作许多种解释，只是，妈是不是发现了什麽？应该不会吧，我都很小心的，应该没有露出什麽端倪吧！
我偷注视著妈的表情，但却看不出什麽特别的。她脸上的笑容很平静，但刚才的话究竟是什麽意思。
吃过饭，妈说她要去洗个头。
「林伯母过年还要造型喔！」

我取笑她。
「不去给人洗个头，像个疯婆子一样能看啊！洗碗的工作就交给你啦！我大概半小时就回来了。」
妈出门後，我打了通电话给小启。其实也没什麽事，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吧！两个人隔了一段距离，那种思念变得更具体也更深刻似的，非得用某些方法来确认彼此的存在。
「刚才？什麽时候啊，我只有打给你，说我回到家啦！」
「那可能是其他人打的吧，可是没留下号码，也没说话，我还以为是我手机有问题呢！」
「会不会是你的同学啊！可能打给你贺年啊，很多人都这麽做。」
「大概吧！不管罗！我只是问问看是不是你打的而已。你现在在做什麽啊？」
晚上看电视时，妈泡了茶，递了一杯给我。
「我知道你一向不爱喝，就当陪妈喝吧！」
黄澄澄的茶色均匀地躺在青瓷小杯里，杯底还沈淀了些暗绿色的楂滓，香气缓缓地蕴开来，那种脑子清醒的感觉像是扇门被什麽敲开似的；捧在手上的茶杯暖暖的，是种安心的温度。
好几次，妈好像要说什麽似的，却又把话吞下去，和著茶水。
「对了，那个你的室友，叫......小启的，他住哪啊？」
「他住彰化。怎麽了，怎麽会突然问起他？」
「没什麽，就是随便聊嘛。那，他家里有些什麽人啊，只有他一个小孩吗，还是有其他兄弟姊妹？」
「怎麽突然对他身家调查起来啊？他是家里的独子，除了他爸妈，还有他奶奶也住一起。」
「嗯，嗯......」
妈又喝了一口茶，转头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
「其实，妈，妈对这个小孩还蛮有好感的，嗯......」
「嗯，所以？」
「所以，有空可以约他到家里来玩啊，我很欢迎他来。」
「嗯，我会跟他说的。」
我看著妈，她脸上除了一点点的不安和紧张，还有一点我猜不出是什麽意思的表情。不知道为什麽，我有点不安，对於那我看不出意思的表情；好像她知道了什麽，她想说什麽，但是又说不出口。
不会吧！

3
初二那天，姊带了成成回家；小家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还一直吵著要公公抱。难得看到爸脸上有那种笑容，像是许多年来冻在他脸上的什麽化了似的，松开的表情像个大孩子。
「什麽时候上去？」
「初四吧！想早点上去，嗯......」
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一付了然於胸的样子。
「那顺便载我吧，我就不必叫小李子开车下来了。」
「咦，可是我还要......」
「安啦安啦，我们母子俩在车上不会打扰你们啦！」
妈一个人窝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忙什麽。好像每次过年都是这样，即使没什麽客人，她还是閒不下来。姊进去帮忙，我只好无聊地打开电视。爸带著成成到公园去了，冷清的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不断传来的声音错落著。
突然想打个电话给小启，但是不知道这个时间方不方便。他说初二会陪著他妈妈回娘家，现在大概和他母亲那边的人在一块儿吧！
正这麽想著，姊又晃了出来，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遥控器，迳自切换著频道；我感觉她好像有话要讲，因为她的注意力并不在画面上。
「弟，你知道妈刚才问我了什麽吗？」
我摇头，顺手翻了翻报纸。
「她一直在问小启的事，还说......」
我抬起头，盯著她看。
「还说什麽？你说了什麽？」
「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妈的语气很怪，一会儿说你好像交了女朋友，一会儿又问我觉得小启怎麽样。你不觉得把这两个话题扯在一块，有点奇怪吗？」
「这两天她也一直问起小启的事。可是我应该没有说了什麽不该说的啊，会不会是你说溜了什麽......」
「你当我是大嘴巴啊！」
姊生气的表情只是一下子，随即面色凝重地说：
「我觉得，有些事好像不该这样一直瞒著妈，你要不要试著跟她说，也许她可以谅解......」
「为什麽你们都觉得我做错了什麽？我要的不是谅解，你知道吗？」
「可是你没有坦白，就是你的错。」
姊也动了气，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气氛就那麽僵持著，我们谁都没再说话。电视机里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开来，我粗鲁地翻弄著报纸，企图平息自己此刻的浮燥。
尽管老姊可以接受我和小启的关系，但我并不很清楚她究竟怎麽看待我们。当然，我不可能要求她马上可以了解同性恋之间的感情，因为连我自己都还处在某些混沌不明的地带。但某个方面，她却是我在家里的唯一窗口，唯一知道我的人，我会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接受、理解一切。
初四下午，当我提著背包走下楼，竟发现妈也提了个包包。
「妈，你要去哪啊？」
「跟你们一起上台北啊，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就当做去帮你姊带成成也好啊！」
「可是，那爸呢？」
「管他的，他自己一个人去想办法。反正他朋友那麽多，我几天不在也饿不死他。」
我看了旁边抱著成成的老姊。尽管我们这两天都没讲什麽话，但我看得出她脸上还是有点担心的表情。
「那......好吧！我先去打个电话......」
「打给小启吗？」
妈脱口而出，时间像停格住似的，我和姊面面相觑。
「嗯，我记得你说上台北时会去接他一块儿上去，不是吗？唉呀，我忘了拿钱包，再等我一下。」
我不记得跟妈说过这个，姊也是摇著头。
还没到台中，高速公路上已经塞得一塌糊涂，几乎动弹不得。我看看手表，无奈地望著前面的车屁股。车内的送风咻咻地吹动，小孩子发出沈沈的鼻息。
「我看，到台中的时候先下交流道吃个饭吧！」
「等到彰化再说吧！小启不是在等著你吗？」
妈又提到小启的名字。不知道为什麽，现在一听到她提起小启，我的心就不由得一震。
过了台中，交通总算有些改善。我又看看手表，正犹豫著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小启，妈已经拿过我的手机，说著：
「先打个电话给人家，不然到的时候不知道几点了。」
「妈，你知道......小启的电话吗？」
姊看我还愣著，索性帮我问了。
「不是查查前十通来电就好了，你以为你妈这麽笨啊！」
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妈似乎找到了小启，还和他聊了起来。我把车子开进彰化市区时，妈提醒我：
「直接开到他家去吧，我叫他留在家里等，不用到火车站来。别告诉妈你不知道他家怎麽去。」
妈笑了，那声音轻轻的，像是如释重负的笑。小家伙不识相地醒来，适时的哭声化解了我们之间有点尴尬的局面。我把车子开进小启住的彰化市郊，那在一大片农田之间；才六点多，到处都已经亮起路灯，略显淡薄的夜色静静地遗在车外。
小启的家人原本想留我们晚饭的，但看得出他们已经吃过，这时候打扰有点不好意思。依著小启的介绍，我们到一家小餐厅吃饭。
这样四个人坐著，气氛似乎有点尴尬。我和小启都局促不安地不知看哪儿才好，成成也在儿童椅上动来动去的，没一刻安静。我藉口要上洗手间，看到小启也跟了过来。
一发现厕所没其他人，我们迫不及待地拥抱著对方，嘴唇也不自主地贴近；两个人好像都等这一刻很久了，尽管现在的场面十分尴尬，但对於彼此的渴望却没办法遏止。
「我觉得，我妈好像知道了。」
等到我们的嘴唇分开，我说了这件事。
「是吗？可是，我看她并没有......」
「现在她还是不动声色，所以我也不敢确定。只是直觉吧，再加上最近她老在我旁边提起你的事。」
「喔......」
小启低下头，我伸手环著他，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担心，也许只是我多想心吧。而且，就算她真的知道了，我......」
我语塞了，不知道怎麽接下去说。小启看著我，彷佛了解了什麽似的，转过头去对著镜子里的两人笑了笑。
先送妈到姊姊家去，打算立刻回住处时，妈却开了口：
「先上来喝杯茶吧，反正住得又不远。何况你开了那麽久的车，喝口茶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姊夫抱著成成进房哄他睡觉，姊也溜进去陪他们。客厅里就剩我们三个，被沈默包围著。
卜──哔──
厨房的水壶发出哨声，妈起身没入厨房里，我和小启互望著，简直如坐针毡。
「要不要我找个藉口先走？」
小启小声地提议，妈却在这时走了出来。
「讲什麽悄悄话啊？儿子，来帮我端茶具啊！小启啊，当自己家一样嘛，怎麽坐得像个木人似的？」
妈已经偃然是这个屋子里的女主人了，真不知道老姊颜面何存。不过她倒识相地不敢出来，没和妈争这个位置。我们三人又坐了下来，我看小启一直想找机会藉口先走，但却一直没能开口。
我发现妈似乎也在找机会开口，但那气氛却不容任何人说些什麽话，三个人像是怕打破这份安静似的。我突然觉得，也许该由自己先说些什麽，什麽都好；而不是让妈自己先说，我知道那对她而言太难以启齿─尽管我不确定妈是不是真的知道了。
「妈，我......」
「你们在演默剧啊！」
姊却在这时插了话。她坐到妈旁边，自己倒了杯茶。
「妈，你是不是知道了？」
没想到，还是姊帮我问的。小启低著头没看我们，姊望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放到妈身上。
妈没说话。我想她心里一定在挣扎著，点不点头，好像在宣判著她相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喜欢男生这回事。或者她心里另有一番想法，我无从得知，也没办法说些什麽来缓和这个局面。
「可是，他们都是男的......」
妈喃喃地念著这句话。
我心疼地看著小启，他已经抬起头，目光也注视著我。
「怎麽会这样，我唯一的儿子......」
「妈！」
「告诉我，你是不是只是想要一个弟弟啊！对啊，你一定是因为没有弟弟陪你玩，所以才会喜欢上小启吧！对吧？一定是这样的。」
妈很快地说完这些话，却又摇了摇头。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地注意你，才会让你变成这样......都是妈的错......」
「妈，你不要这样......」
姊抱著妈，妈掩著脸低声哭著；有那一刻，那样的哭声直打进心里，让我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觉得自己错得一塌糊涂。不要了，不要了，我不喜欢男生了，我错了！
那样的念头沈重地打击著我，但一看到小启的眼神，那样的想法却又动摇了。自己就像摆盪在无法靠岸的河面上，拼命想抓住什麽，伸出手却只触摸得到空气。
小启站起身，移到妈的旁边。我看到他伸出手，握住了妈妈的手。
妈没有抗拒，就那麽让他握著。姊也看著这一幕，一向不掉泪的她忍不住也湿了眼眶。
他没有说话，就只是握著妈的手。妈还是哭，有一刻她似乎想收回握著的手，但却马上抓得更牢，像要掐出血来。
小启又看了我一眼，我会意似的走过去。他把妈的手交给我，自己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谢谢你们的招待。」
我想起来送他，但妈却紧紧抓著我；她不说话也不抬头，似乎连小启的话也没传进她耳朵里。
姊站起来想送他，小启只是对她笑了笑，愁苦地对我露出笑容。他穿了鞋子，走到铁门前。
「小启，我......」
那时我竟觉得，我就要失去小启了，他的最後一个笑容似乎会是我见他的最後一眼。以前的不确定好像在一瞬间都清楚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肯定地叫著他的名字。
我不要失去他，我要和小启在一起。
那声音巨大地超乎我的想像，我刚想站起来，发现妈松开了我的手。
「小启，你等一下。」
是妈的声音；尽管那音调里沙哑地带著哭声，但却出奇地平静。
妈看著我，努力地笑了一笑：
「你们一起回去吧，这麽晚了，早点回去休息。」
在车上，小启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右手。
「你妈妈，她......」
我转过头，看见他眼角有淡淡的泪痕。他紧扺著嘴唇，静静地看著我。翻过手掌，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这个时候，好像什麽话都不必说出口了。

4
才回到住处，姊就打了电话过来。
「妈呢，怎麽样了？」
「刚才去睡了。」
姊的语气似乎有点无力。
「那，她有没有说什麽？」
我试探性地小心问著。
「能说什麽，弟，你一定要这样吗？我是说，唉呀，我也不知道怎麽说，反正，我看到妈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
「我难道就好过了？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了解我，接受我，这样而已啊......」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幸好小启这时候在洗澡，我不希望他听到我和家人的争执。
「我不和你吵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看见你们这样，我很不好受。当然我知道你和小启是认真的，但是，妈根本不了解这种事，他不了解你和小启的关系......算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姊......」
「......」
话筒那头一阵沈默。
「姊，谢谢你。」
我听得出她似乎在哭，声音很轻很轻。过了半晌，那头才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我也才查觉房间里没有一点声响，连浴室的水声都停了。
「小启！」
我问了一声，但却没有回应。
「小启，你还好吗？」
我敲了浴室的门，但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打开门，我看见他坐在浴室一角，全身湿淋淋的；不知道他脸上的是水还是眼泪，我看见他蒙胧的眼睛里藏著太多的情绪。
「这样会感冒喔！」
我拿了浴巾裹著他，他就那麽偎在我怀里哭了起来。只是，他的哭声是静静的，随著肩膀的起伏，那样的悲伤浓重地漫开在整个浴室里；好像意味著对现实的无力和对感情的压抑。
抱著他，鼻头竟忍不住发酸。
好几次，我打到姊那儿想找妈讲讲话，她都说妈现在不想接电话；她要我放心，她会帮我注意妈妈的情况。
「小启呢，他应该也不好受吧！你也要多关心他。」
「嗯。」
连著几天，我和小启哪都没去。开始上班之後，小启咖啡厅的工作也跟著开始。小启打工的时间，我就去咖啡厅里坐著；不知道为什麽，这种时候特别想看著他，深怕他在不注意的时候会不见了，消失了。非得在那儿的小启对我露出笑容，我才会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