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狄亚本能地后退一步,眼里浮现出的反而是深刻怀疑的神情。 "对不起,"她慢慢地说,"我无法接受您的邀请。我并不了解你们真正要做什么。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能轻易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任何人。"
一瞬间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她绝不是天真的农家姑娘,会被几句恭维话冲昏头脑任人摆布。她是一个见识过生死和命运的人。他不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莉狄亚回身收拾好树下的行囊。在离去之前,她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说:"埃默巴赫--如果在那里见面的话,我想会作出选择的。"
"上帝保佑,她也去埃默巴赫!"阿尔伯特看着她的背影,咧开嘴满意地笑了,"那里将成为战场,没有人是旁观者。"
他抱着双臂,从山颠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外袍的下摆随着风猎猎飘动,神情凝重仿若一尊石像。他恍若见到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捧着一束刚刚摘下来的野雏菊,向他伸出手去。纤巧花瓣的纯净蓝色与他们头顶的天空一模一样。他接过来,和蔼地笑笑,两个人一同俯视着脚下大片大片的嫩绿色麦田。乡村教堂的悠扬钟声伴着草的清香徐徐传来,使那个停留在记忆里的午后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安逸。
不过,那早已是消逝的时光和虚幻的影像了,过于安逸只能消磨人的意志,他现在充分领悟到这一点。有人在他的脑海里猛烈敲击着,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他的鼓膜,催促他去奔走疾呼,打碎宁静,破坏安逸。那是谁?那不是他自己吗?或者是他为之生存,战斗,或死亡的"他"?他总是孤身一人,无数次地登上陌生的山丘,俯视陌生的城市,就像现在这样。每个城市都紧闭着大门,多疑地审视他,拒绝着他的进入;可是他未曾在哪里失败过。他深深吸了口气--除了一次。但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亚瑟?卡尔洛夫从心里暗暗发誓。埃默巴赫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他能清楚地闻见弥漫在它附近的硝烟味,远远地听到呐喊和厮杀。他甚至能看见不久的将来,它们毫不留情地吞没那座高耸的圣母教堂。
埃默巴赫给莉狄亚的感觉很奇怪。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自由地漫步在德意志的某个城市里了。交错的街道,人们的口音,说话的方式,都令她不习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午后的市集里穿梭,从人群的有意无意的注视里逃逸出去。
几乎是本能的,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这里显得又广大又静谧。错落有致的墓碑一个接一个,几乎望不到头。有的还是刚刚树立,带着石头刚打磨出的粗糙;有的已经年代久远,模糊的名字被斑驳的青苔覆盖。参天的接骨木树散发出清香,地上的草生长得繁茂,莉狄亚从那些小巧的淡蓝色水芥花之间经过时,甚至能感到草尖蹭着她的脚踝。她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两旁丛立的墓碑沉默地看着她。
尽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树木,但是平坦的地上开出了无数不知名的纯白色野花,像星星一样布满墓地最偏僻的边缘。在那里有一个人,当察觉旁人接近而转身之前,他面对低矮的缠满牵牛花的围墙久久站立着,就像一座树立起来的雕像--在这个本来就无所谓时间的地方,可以说是必要的,也可以说是多余的。
莉狄亚有点吃惊,虽然没见过面,而对方显然不知道她,但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穿黑色外袍的年轻男人是谁。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打扮得像一个普通教士,但是在莉狄亚的脑海里,那令人深刻的外表已经被设想过许多回了。
"您也是来凭吊的?"埃默巴赫主教礼貌地微笑着,带着他那个阶层对教众特有的和蔼。"这个墓园很大,也许您认错了位置。"
他想独自呆着,莉狄亚心想。但是她故意反问道:"那您呢?这里是空地,没有墓碑,您如果是来凭吊的......"
"我是在凭吊。"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没有墓碑。可是这下面埋葬了死者。"
"死者......"莉狄亚仔细观察这片看似安详的土地,突然打了个寒噤,感到她所熟悉的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莱涅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始严肃地回答她。"你的感觉很敏锐......是的,很多死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立个墓碑呢?"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他们无法得到墓碑。除了我,也许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就连埋葬在这里的权利,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为了能够让他们宁静地安歇。"
"他们能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叫他们不能安歇呢?"
莱涅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去,莉狄亚看着他在丛生的白色野花中摘下一束来,拢在手中就像握着圣饼。"你失去过亲人和朋友吗?"他突然低声问。
"都有。"她回答,"那几乎夺去了我的一切。让我觉得地狱就在身边。"她垂下眼帘,想起遥远的记忆中的那个人,同样埋葬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岗,也许除了她同样没人知晓。
"假如是某人夺走了他们,你会怎么做呢?"他转过脸,深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莉狄亚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一直恬静的脸上突然被暴戾的阴影笼罩,她咬着嘴唇,脱口而出,"假如有一天我知道是谁的话,一定会要他付出代价。"
"没错。所以拼命挣扎,活下来,就是为了迟早到来的那一天......不,不是的,应该说......尽管我们除了凭吊之外,不能为死者做任何事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袒露了过多的东西,于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将双手笼在袍袖里,略一点头,便顺着通往教堂的幽暗的小道匆匆离去。莉狄亚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上帝啊,兰德克,这和你信里描述的维尔纳?冯?莱涅一点也不一样。"
圣母教堂在这个时候很安静,莱涅从堂后的圣器室进去,想确认一下祭坛上的蜡烛是否还在燃着。尽管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教堂里突然黯淡下来的光线,他也惊讶地发现一个高高的黑色影子,那模样就像装饰棺材的可怕的雕像,远远地立在走道上,沉默地看着他和他身后悬挂的十字苦像。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被钉在那儿般动弹不得,一时间忘记作出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在祭坛的围栏前面站定,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然后缓缓地揭开风帽,露出那张端正的面孔。被思念和诅咒了千百万次的面孔。他居然还在笑,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莱涅在心里唯一默念的一句话。
"惊讶吗?这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亚瑟?卡尔洛夫不急不缓地开口,"圣马克西姆那次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没能好好跟你谈谈。不过这是你的地方,不会再有人来打岔。" 他说着,同时想要推开围栏,登上祭坛的台阶。
这个动作触动了莱涅僵硬的神经,他终于脱口而出,喊声滚过高高的穹顶,大得令他们两人都措手不及--"停下!!!"
他激动地喘着气,语调变得尖厉刺耳。"停下!不许上来!你这种人不配踏足祭坛!"
卡尔洛夫皱了皱眉,看着对方紧张地缩着肩膀,瞪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禁嗤笑出来,摆了摆手。"好,那我就让你一个人呆在那种地方好了。只怕你不能永远那样。我来是特为警告你,埃默巴赫周边发生了农民暴动,领主被杀,很快你们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吗?那我感谢您带来的好消息。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莱涅嘲讽地回应道。
"呵,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想要的何止于此呢?"
"在妄想这些之前,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派人逮捕你吗?"
"莱涅主教,您担心我污染你们的祭坛,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从上帝脚下逮捕人会污染圣地吗?" 卡尔洛夫很自信地接道,似乎早已想到这一点。
"你应该不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吧?"莱涅冷冷地说,"我从墓地回来。"
卡尔洛夫撇了撇嘴,"那与我有何相干?"
莱涅握紧了拳头,突然发觉自己还攥着刚才摘下的花束,几乎把它们捏碎了。"你问与你有何相干!你知道那里埋葬着谁吗?那些人全部是因你而死的!"他将那些散发着新鲜清香的枝叶和花梗全部狠狠抛出去,眼看着它们洒在卡尔洛夫的头发上,顺着深红的发丝缓缓滑落。"而你居然敢站在他们的头顶上宣称,你要制造更多的牺牲者!呵!或许你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吧!"
卡尔洛夫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就在莱涅以为他陷入颓丧的时候,衣领突然被卡尔洛夫伸手揪住,令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围栏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卡尔洛夫伏下身,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可怖的声音几乎让他战栗起来:"告诉你,他们绝不是因我而死,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自由地选择了我,自由地选择了死。并且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能一个不漏地拼出来。这是我所背负的十字架,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当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放弃了你。"
十二
主教秘书不得不小跑起来才勉强跟上莱涅的步伐,而后者不管不顾地一直向书房走去,他只得提高声音问:"您说什么?"
"召集所有的神父,马上起草一份文书交给市政厅!"莱涅头也不回地说,"还有,跟克勒市长约个时间,说我有急事找他商量!"
"可是克勒市长他......"
"我知道他一向对我们不满,我会应付。现在非同寻常。"他握着房门的铜把手,感觉它非常冰冷。"在埃默巴赫通缉这个人并搜查他的同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
他重重地合上门,把自己关在里面。与此同时他无力地倚靠在那里,肩头开始小幅度地抖颤,接着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想起就在刚才的礼拜堂里,卡尔洛夫--不,亚瑟--就站在自己面前,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对于任何指责和威胁全部满不在乎,一如既往,而自己居然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目送他面无表情地从门廊走开。只有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零零碎碎的花梗证明他曾经从上面走过。
他握起念珠,机械地一粒粒拨动着,口中模模糊糊在念的却不是玫瑰经,而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年轻亲切的面孔,现在居然只能在他自己的祷词里出现。念着念着他便哽咽了,向着苦像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好的,现在你尽管走吧,只要你在埃默巴赫一天,我就会证明你是完全错误的,而且叫你偿还一切。
埃默巴赫市政议员的家宅比不上主教府的一半豪华。它只是简单式样的二层木制楼房,在此地随处可见。年轻的洗衣女工在低矮的楼梯间里穿行,费力地将满满一篮洗好的被单放到院子里,在喘口气的间歇摘下白头巾擦了擦汗珠。她看见那个新来的女孩正在那儿劈木柴,手脚利落,脚边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摞。阳光在把她束起来的长发映成了橘黄色,挽起的衣袖下面胳臂纤细而结实。
"你真有力气,莉狄亚。"她不禁赞叹道。
"这没什么,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事情。"莉狄亚温和地笑笑,将斧子搁到一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安娜?"
"如果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被单晾起来就再好不过啦。"
她将白净的布伸展开,感到清凉的水气扑在面上,可是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某个年轻人的脸在侧楼的窗户里闪过,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是阿尔伯特。她舒展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
"怎么了,莉狄亚?"安娜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了看,他立刻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啊,你认识克勒先生的客人吗?"
"算是吧。"她犹豫着回答,"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居然能认识克勒市长。"
"对了,他身边全都是莫名其妙的人。昨天还带来一个怪家伙呢。我偶然路过时听见他们谈话。"
"怪家伙?"
"是呀,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虽然模样很好看,对我也很友善,可感觉还是很怪异!"
"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人?"莉狄亚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晾衣夹。
"哦,他称呼他的名字奇怪极了!一定不是德语!是什么呢?FA......FAVILA......"
莉狄亚手中的木夹子掉到了地上。"法维拉?"她瞪大了眼睛,用突然变调的声音反问,"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你--你怎么了,莉狄亚?"安娜担心地按着莉狄亚的肩膀,她的姿态就像一只受惊的猫,让安娜吓了一跳。"你知道他是谁?"
可是莉狄亚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询问,只是一个劲儿地喃喃重复着:"法维拉--法维拉--不!不可能是他!他在骗人!"她惊骇得用手捂住双颊,"因为--因为他已经死了!"
阿尔伯特?汉莱因远离了他在勃兰登堡的双亲到各地奔走求学,已经习惯了与劳累、贫穷和敌意为伴。他相信困境是一种历练,是上天最好的考验和礼物。不过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从最贫苦的农民到地位显赫的学者,包括目前正在提供给他庇护的埃默巴赫市政议员--他们的经历不尽相同,然而都有某些相通的特质,那就是对现实不满。现在他们正在和他在一个屋檐下,聆听他,信任他,分享最危险的秘密。他必须做一个果决的领袖,从神态到语气都要自信。
"我明白你们都想了解我们究竟能做什么。而现在的关键不是我们能做什么。而是能做多少。"
"埃默巴赫主教虽然年轻,却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别忘了他是怎么靠镇压新教徒爬上来的。"有人插话说。
"埃默巴赫不是他一个人的,城市又不是修道院,这种所谓的教会领地城市绝对是德意志的屈辱,教士的特权早就应该废除了,我相信市政议会也不会再忍受教会插手公共事务。"他特别加重了最后的语气,"这也是我们能得到支持的原因。"
"虽然克勒市长和一些议员不是贵族,但你怎么能肯定......"
"谁?!"阿尔伯特突然暗暗向对方作了一个手势叫他噤口,提高声音用沉稳的语调向外询问。所有人都紧张地吞口唾沫,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倾听门外传来的动静。
阿尔伯特满腹狐疑,还是不动声色地起身去开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敏捷的身影便闪身而入。"瓦尔维小姐!"他惊讶地脱口而出,声音里有少许的责备,"您不应该现在来,出什么事了?"
"你们中间,谁是法维拉?"莉狄亚一只手揪着胸口,皱着眉头,冷冷地环顾室内这些目瞪口呆的男人。阿尔伯特愣了一下,这名字自一个年轻女孩口中说出,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太大了。"您所说的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很快地回答,"不过我可以带您去见他。所以您可否......"
"听着,我不十分清楚你们要干什么,"莉狄亚猝然打断他,"可是你们受骗了!法维拉早就死了!我--我亲眼看他被埋葬的!"
一阵嘤嘤嗡嗡的惊呼霎时传遍室内,带着诧异和怀疑。阿尔伯特注视着她,她明显不是在假装什么,那完全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神情,焦虑和癫狂都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他沉吟片刻,最后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对众人宣布道:"请诸位暂时先回去。不要担心。这件事一定会马上调查清楚。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