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冰冷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睁大眼睛,看见的是模模糊糊的暗灰色穹顶。但是在这黯淡的视野里有一团火红的、跃动的东西凑近他。于是他知道了那是谁。
"法维拉......"他微弱地弯曲手指试图回握他,就连这个动作也变得十分艰难。"你不应该还呆在这里。他们会要你的命......像我这样......"
"弗兰茨。"卡尔洛夫攥紧了他的手,低低地回应,"我不会死的。"
济金根闭上眼睛,轻微地摇摇头。"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死亡......就算现在也没有。但是死亡会自己来找我们。"
"你在害怕吗?"
"没人会真的不害怕死......但是上帝让我用恐惧和痛苦换取永远的安歇......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恐怕你们要比我更辛苦哩。"济金根努力地想看清卡尔洛夫的眼睛,"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你将有怎样的未来......"
卡尔洛夫微微一笑,伏下身,贴着济金根的耳边,嘴唇微微地翕动。济金根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卡尔洛夫轻轻掰开济金根的手指,站起身来。乌尔默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本以为他将见到一张悲哀的面孔,可是那年轻人嘴角微微带笑,仿佛见识了过多的生离死别而养成了残忍的平静。"非常遗憾。"他喃喃自语似的说,一面把自己的红色发丝捋到耳后,"一处烛焰平息,另一处烽烟再起。"
济金根沉沉地睡着,他隐约感觉得到身旁的空气流动,陆续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踱步。圣父,圣子,圣灵......他听见有人这样念着,声音飘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当他感觉恢复一些气力,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忠实的斯勒尔的脸。诺因和菲斯滕堡站在他的身后,又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斯勒尔......"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你......你们怎么在这里?战场呢?"
"兰德施图尔失陷了,弗兰茨。"斯勒尔平静地告诉他。"被他们的军队占领了。三个诸侯都在城堡里。"
济金根挑起眉毛,肩膀因为苦笑而抖了一下。"好哇,我很想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愿意看着我死去。请他们进来吧。"
普法尔茨伯爵路德维希、黑森伯爵菲利普、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当三个选帝侯和他们的随从踏进狭小的地窖看到济金根时,仍不免露出惊诧的神情。这位骑士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稻草垫子上,遍身血污,虚弱不堪,眼睛里已经显露出死亡的迫近。这就是永远不知疲倦地与他们作对的弗兰茨?冯?济金根吗?一瞬间他们迟疑着,用探询的眼光打量他,而不敢进门。
"您们......还想等什么?"济金根用最后的气力说着,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有尊严,"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死去的,路德维希。"他转头盯着沉默不语的普法尔茨选帝侯,不无嘲讽地说。
"您还是省省力气,留着临终告解吧。"格莱芬冷冷地看着他。"作为您的老对手,我还郑重地为您准备了临终圣事,您肯忏悔的话我会很荣幸的。"
济金根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不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向最尊贵的主人忏悔过了。至于该对你们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
"不,还有。"突然另一个凛然的声音在诸侯的身后响起来,一片阴影覆盖了济金根的头顶,在模糊的视野里,他只辨认出一双冷冽的深绿色眼睛在盯着他,像追踪猎物的野兽那样渴切而幽暗。"还有一件事,你的罪,你所隐藏的秘密!"
济金根不出声地笑了笑。"我有可能出卖他吗?就让这秘密跟着我一起消失吧......"他的声音越发微弱,最后隐没在喉咙深处的嘶嘶声里。
巨大的沉寂降临在兰德施图尔城堡的地窖里。所有人围成一圈,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沉默不语。有人摘下了帽子。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从济金根的旁边站起身,淡淡地宣布:"结束了。他已经死了。"
"他总算死了,不是吗?"格莱芬丝毫不掩饰他口气里的愉快,并望了望脸色煞白的路德维希。"我们应该商讨一下收拾残局的事宜了。不过很遗憾,莱涅主教,法维拉从这里逃跑,您的任务也结束了。"
"我明白。"莱涅慢慢地回答,"如果他逃跑的话。"
他们在潮湿阴暗的地道里跑着,脚步声回响在幽黑的空间里,过分沉重,令人心惊胆颤。乌尔默手擎着火把,亮光掠过那些狰狞的边沿缝隙。这条窄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们转过一个弯道,才看见前方一丝狭窄的光明,影影绰绰,在视野里摇摆不定。"到了!那应该就是通往赫罗根海德森林的出口!"乌尔默摇晃一下火把,"但愿那扇铁门没有锈死!"
"不过,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卡尔洛夫忽然停下,低声说。乌尔默狐疑地看看他,他的眼睛深黑而幽暗,紧盯着前方。这时乌尔默也发现了不属于他们的脚步声,慢慢地,谨慎地向他们逼近。他猛地一转身,火把在黑暗中划出一个明亮的圆弧,那人所穿的铠甲和手握的剑在一瞬间映出冰冷的寒光。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们,不偏不倚挡住了暗道的出口。
"兰德克......"乌尔默握紧了火把,右手却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很熟悉像兰德施图尔这样为战争而建的城堡。它在建造的时候一定会留下一条暗道作为最后的逃生出路。我攻克过无数个这样的城堡,探寻过每一条暗道,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年轻的骑士皱着眉头。"可是我真不愿以这种方式重逢。"
"说老实话,我愿意跟你以朋友的身分好好谈谈,"乌尔默看了一眼卡尔洛夫,不安地打断他的话,"但不是这儿,不是现在,兰德克。我很抱歉之前利用你,但是看在上帝份上,至少让他安全地离开,好吗?"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利用我,乌尔默先生。"兰德克耸耸肩,"并且您会认为我--将让法维拉安全离开吗?"
卡尔洛夫把手搭在乌尔默的肩膀上,向前迈一步,"会的。"他平静地说,从阴暗处走到光亮里,让对方看见他的眼睛,那一瞬间兰德克甚至下意识地产生了想后退的冲动,"假如您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就不会独自站在这里等我们。"
兰德克咬咬嘴唇。"您为何如此自信?您难道没想到,我的部下正集结在出口外面,等着逮捕您吗?"
"不,兰德克。"卡尔洛夫紧盯着他,咧开嘴,不出声地笑了,"您不会逮捕我的。您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您每次都放弃了,不是吗?"
对方几乎手无寸铁,可那幽深的眼睛和无比自信的语气令兰德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不,"他慢慢地回答,"这次不会。"
"你会的。你还有什么必要与我周旋呢?你作为大主教卫队长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已经结束了,你想要忠诚尽责,不错,你做到了。可是你的主人值得你为他效忠吗?济金根死了,某种意义上是你杀的。你比他年轻得多,可他更懂得什么是自由意志--他选择,他付出代价。"他脸上带着笑,不急不缓地说着,一句比一句清楚有力,并且满意地发现兰德克的表情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你,你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吗?没有。你赢取胜利,可那胜利不属于你。是你的主人在安享它,且不知感恩。纵使这样你还要重复吗?"他停歇片刻,"在没有尽头的征讨中,你自己的灵魂又在哪里呢?"他平静地抛出这句话,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那里。
兰德克的视线游移着,许久不敢与卡尔洛夫对视。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猛然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去。许久,他抬起持剑的手臂,令乌尔默脊背一阵发冷。可是他却是把剑收回了剑鞘。他弯起嘴角,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和缓。"这一次逮捕您的机会,我选择放弃。"他坦然地说道,按着胸向卡尔洛夫微微欠身。
乌尔默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卡尔洛夫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兰德克带领他们来到了暗道的尽头,他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吱扭的响声开启了。耀眼的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外面的树林广袤幽静,并无其他人。"我会汇报说没有发现你们的踪影。只要您离开特里尔就安全了,大主教本人对您的兴趣并不大。"兰德克环顾四周,"您骑我的马走吧。西面有我的部下把守,所以您还是小心为妙。"
"谢谢。"卡尔洛夫嘴角浮现出第一个诚挚的笑意,向兰德克伸出手来。后者迟疑一下,然后握住了它。"刚才那些事情,我思考了很久。但是并非您说的那样简单。"兰德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很敬佩您,但是对您所做的并不苟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因为他们除了旧世界一无所有。"
"这可像是一位饱经磨难后对一切绝望的老人说的话呵。"卡尔洛夫笑笑说。
"这是......冯?莱涅主教说过的。"
卡尔洛夫垂下眼帘凝视着青草地,"是么?"他平静的脸上浮起几分惆怅的神情,"确实很适合他。"
"我曾经好奇过,这一切的起因,他为何要对您有如此大的恨意,在紧要关头又犹豫得令人费解。但是见到您以后,我不愿去追究了。......也许因为我稍微弄懂了。"
"但愿吧。"卡尔洛夫的目光移向别处。声音是那么不确切,似乎他压根不相信兰德克的结论。
"您打算去哪儿呢?--假如没有遇上我们,您本来打算去哪儿呢?"
"呵!"卡尔洛夫竖起一根手指,嘴角上翘,"现在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不过你们都会知道的。"
乌尔默睁大眼睛,"您也不打算与我同行吗?这样我如何保护您呢?"
"就像我们从未谋面。"卡尔洛夫拍拍他的肩膀,"您也明白我不需要保护。"
乌尔默还想说什么,这时兰德克伸出手拉住他,摇摇头。"同您见面的事情,我们都会为您保密。"
"谢谢。"他跨上马,用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希望那时我们都是朋友。"
他头也不回地策马穿过浓密的树林,他们一同望着他,直到马蹄声消失在远方。
"你今后打算去哪里?"兰德克突然开口说。
"不知道......符腾堡或者施瓦本,哪里不一样呢?倒是你,你还要继续在特里尔待下去吗?"
"勿庸置疑。"兰德克笑了笑,"到我的任期满为止。我可不想让我的父亲和兄弟替我蒙羞。"
"你也是一个顽固的小子。"乌尔默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肩膀,"在雇佣军时就是,你和瓦尔维屡屡令我们大家捏一把汗哪。"
兰德克哈哈大笑。"我们回去吧,在分别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勒紧了缰绳,将怀里的信纸慢慢展开。午后的树林无比幽静,阳光如利剑穿透枝杈,投射到有些发黄的羊皮纸上。墨迹在金色的映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而跃动起来。"DIES ILLA SOLVET SAECLUM IN FAVILLA。在埃默巴赫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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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人说这个文有三点叫人摸不清:一,它是不是耽美;二,主人公是谁;三,谁攻谁受。(黑线||||)俺可以对着灯发誓,(众:......)真是耽美,看着看着就看出来了......(众:||||)而且到后来呢,说不定还会虐一虐......(众:-_-|||||)
十
那些沉默的苍绿山峦绵延起伏,从白雪皑皑的高原脚下直至蔚蓝大海的彼端,终日被袅袅雾气温柔地拥着,又被一条条蜿蜒的大河分割开来;在日落的时候,奔流而过的河面上便泛起了灿灿波涛,好似无数黄金在水中闪耀,每朵翻腾的黄金浪花都在讲述厚重的历史沉淀下来的传说。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土地,过去,现在还有永远。
他们曾经一起泛舟在这些河流中的某一条上。他总是将木桨扔在一边,让船轻轻地随波而下。他喜欢把手浸在清凉的河里,让水流顺着指缝流淌过去;然后微笑着说:维尔纳,我喜欢水,我的家乡没有大河的活水,这太令人遗憾了。水的流动令我想起心灵的自由。假如心灵的起点和终结不是这些黄金,那还会是什么呢?假如我不属于这里,那还会属于哪里呢?
他说着的时候脸上却还挂着忧愁之色;好像久别家园的浪子在犹豫地确认自己的归宿。他望着他,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他其实是和自己一样的,不是吗?于是他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作出肯定的回答。可是就在触摸的那一瞬间,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崩裂,从地底喷发出炽热的火,深黑的眼睛,深红的发丝,都随之变成了灰烬。世界的黄金熔化为四处流淌的血。
他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偌大的房间里只回荡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枕旁的沙漏在倾泻着,轻微的沙沙作响在他听来简直惊心动魄。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意识到,海德堡的噩梦早已结束了。特里尔的战乱刚刚平息。现在他在自己被委任的城市。
1523年5月的一天早晨,维尔纳?冯?莱涅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发涨的额头,花了好一会时间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在埃默巴赫,天主教会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直辖领地。历代受任命的主教为了牧养这个城市的灵魂,在此耗费掉了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他脚下那块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地板,也许是1422年冯?申克主教在与法兰克福缔结城市条约时思虑踱步的地方;他伏案书写的那个斑驳的橡木桌台,也许是1383年哈斯拉赫主教在反击瓦尔多联盟协议上签字的地方;他倚靠着的那扇雕花格窗,也许是1265年克勒维主教将叛乱的异端组织驱逐时凭窗远眺的地方......
他深深地确信他们的精神都还残留在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缝隙,每一处划痕都有记忆,他们的眼睛凝聚在每一个角落,审视着他。那个悬挂在墙上的苦像十字架经过许多代人的亲吻、触摸,已经难以辨认出它本来的色泽。有多少人藉此获得了困苦时期的鼓舞和安慰?还有成就一切的信心和力量?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既他的前辈们能够引领和保卫这个城市,那么他也能。现在只需要他去做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击声,有人礼貌地说道:"阁下,海德堡的沃芬贝格执事长在等您。"
"我知道了,请他在客厅稍等片刻。"他轻微地颔首,缓慢而清晰地回应道。他望望窗外,远处错落有致的木质房顶之间可以看得见高耸的教堂尖顶。暖洋洋的日光正照射着整个城市。
"他能当贵族和主教的日子不多了。"
啤酒馆里嘈杂吵闹,店主人环顾四周,审慎地看了说话的男子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嘘,声音别太大,最近这里混进很多奸细。
说话的青年人点头表示感谢,"呵,先生们,原来他们也感到自身的危机了。连郊外这种小店都派驻奸间谍。"
与他同桌的有五个人,全都穿戴着学者常见的黑色长袍和软帽,在布料隐藏的地方佩着剑。旁边的人对他耳语说:"阿尔伯特,我打赌你也在他们的搜捕名单里。"
青年人挑起锐利的眉毛,冷笑着说:"他们能把所有的反对者肃清么?看看现在的德意志,不是他们在恣意妄为,而是上帝的正义在巡行。这正义就是无休止的反抗和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