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茨?冯?济金根刚刚在特里尔失败了。乌尔里希?胡滕已经被迫逃到瑞士避难。而路德发表了文告,声明反对暴力抵抗者。"
"马丁?路德不够看,他逐渐站到魔鬼一边而不自知。济金根只想着要世俗的地位,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他两手按在桌上,保持着执着的眼神,似乎这是他惯有的宣教方式,"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私欲掺进神圣的事业中,必须时时刻刻信赖和依靠上帝。"
"等我们和米尔豪森的人会合,就诉诸行动吧。"
"不,还要等一个人,对我们来说他很重要。"青年低低地说,用手指在桌上轻划着,"一个曾经很有号召力的名字。"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一个简短的拉丁文单词一闪而逝--FAVILLA--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还活着吗?他在哪儿?"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颌。"我也一度很惊讶。他曾经在济金根的埃贝恩堡给我写信,并且已经预感到他的失败。我回信说:‘那儿不属于你,我这里才有你想要的希望--在埃默巴赫恭候。'所以我们等他就好了。"
"但是--你又没有亲眼见到,怎么确信那真的是他?"
青年按着桌面,嘴角弯成一个轻微的弧度。"假如他是真的,那无疑是上帝的作为,我们将见证义人获得庇佑。假如他不是......那也无所谓。至少他的名字......还可以活着。"
"在埃默巴赫开始。"他说着,将右手平摊在桌面上,其他人依次将手叠放上去。"愿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援助我们。阿门。"
每一个人低低地同声说道。店主人紧张地吞口口水,目送着这群黑鸦似的人陆续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他从心底里为他们捏一把汗。他们也许没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和他们自身都那么令人害怕。
这时另一个人尾随出去。这是一个全身裹着油布披风,身材瘦小的客人,起先在不起眼的冷清角落里斜靠着椅子,模样很寒酸,姿态若无其事;而在他们交换秘密时,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冷冷地观察着。
海德堡神学院执事长,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在主教府客厅的皮靠背椅上坐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年纪了,就算是海德堡到埃默巴赫这么近的路程,也使得他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安地环视周围,客厅很宽敞,铸铜壁炉的底部落着厚厚的灰,暗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圣像画。少得可怜的装饰只能令这里显得更加空旷,他自己的咳嗽声回响在室内,听上去大得吓人。埃默巴赫的主教不像他的前任,也不像一般的上层教士那样,喜欢华丽的装璜和过分夸张的矫饰。是的,他非常了解,这点和那孩子在神学院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匪夷所思,到了忽视生活的地步。
那孩子--我现在还有权利这样叫他吗?当沃芬贝格眼看着莱涅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自嘲地想道。他再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师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孩子。他嘴唇嗫嚅着,抓着扶手,费力地想站起来。"主教阁下--"他明白身为一名执事长必须这样称呼他。
"不必了,沃芬贝格执事长,"莱涅很快地摆摆手,"您坐着就好。"
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很自然地略一垂首,坐到老人的对面。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莱涅在座位里交叉起双腿,将主教法衣的褶皱抚平,神情礼貌而淡然。他扫了一眼沃芬贝格,首先打破沉默。"路途上辛苦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召您来埃默巴赫的用意。"
"不,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清楚。"老人脱口而出,但声音里除了苍老,明显还在微微发颤。
莱涅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您清楚的。我能想象得出冯?阿德勒院长惊慌失措的样子。奉命关押候审的重要囚犯竟然越狱逃跑了。我很想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您应该召见的是院长而不是我。"沃芬贝格低声说。
"不,我认为您应该更能够帮助我。凭您和他的关系。"莱涅淡绿的眼睛一直盯着老人铁青的脸,"我也希望了解,假如不借助帮助,‘法维拉'是如何从那么森严的监狱出逃的。"
沃芬贝格的脑海里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个时刻。红头发的年轻人,他另一个孩子,最钟爱的学生,跨出冰冷的铁门,带着憔悴与疑虑交织的表情与他擦肩而过,而后轻轻质问:您以为我会感谢您吗?他心里带着痛悔和愧疚,却简单地回答: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很抱歉,我丝毫不清楚。我无法帮您这个。"沃芬贝格长吁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慢慢回答道。就算犯了戒条,他也发过誓把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他已经犯过罪,不能重复再犯第二次。
莱涅盯着他,身体向前倾,音调提高几分,几乎带着轻微的企求口吻:"您的所作所为您自己最明白。请别拒绝我,好吗?"
"但是,我实在什么都不能够提供。"沃芬贝格沙哑着嗓子,回答仍是这个。
"这个人的存在与否对教会很重要,这用不着我多说。我并不关心您对异端的立场,我只要他回来。"
"我无能为力。"
"您知道这么回答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莱涅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对方,眉头紧皱了起来。他恨我。老人心想。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恨我了。
"是吗?就算是,可您为什么--"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在壁炉前踱来踱去,冷淡的语气渐渐注入了某种感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他?"他猛一回头,沃芬贝格惊讶万分地发觉他眼圈竟然微微泛红。他定定地站到老人跟前,直视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
"就因为......亚瑟是您的教子?!"
老执事长的心猛地一沉。囚犯,法维拉,他一直这么冷冷地称呼着,好像认定对方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遗忘了那孩子真正的名字,他们朝夕共处时一直使用的称呼。现在他终于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一瞬间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过去那么相似,几乎把老人恍惚带回了往昔--他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的往昔。
"教子......"沃芬贝格喃喃自语着,可是为了誓言,顽固的抵抗不得不忍痛继续下去,"完全不是。假如我真如你认为的那样对他偏心,那怎么会令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尽到教父的责任。我们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他也在恨我,蔑视我。这样你还坚持认为是我帮他潜逃吗?"
也许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控,莱涅颓唐地坐回去,身体深深地陷入椅垫中。他紧闭着嘴唇,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那么......"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像起初那样淡了下来,但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很抱歉,让您白白来到埃默巴赫一趟。您像过去那样,不能给我任何希望。"
沃芬贝格悲哀地望着莱涅。后者把头低下去不再看他,亚麻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深陷的眼窝,显得非常憔悴。有那么一刻,老人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可是他马上又意识到,无论是教阶还是立场,自己和对方已经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已经没资格这样做了。
他努力地站起来,僵硬地行了一个礼。"我派人用马车送您回去。请您多保重身体。"莱涅轻轻点点头,平静地说,"无论埃默巴赫还是海德堡,都不是令人舒服的地方。"
"维尔纳......"沃芬贝格看着他,嘴唇颤动着,始终没有说出来莱涅的名字。
"今天对您失礼,我很抱歉。"莱涅低低地说完,便转头望着太阳从窗帘映出的光斑,不再开口。
沃芬贝格痛苦地喃喃着。不,维尔纳。一切错都在我。我的偏心,我的陈腐,我的软弱,将你们两个都失去了。
十一
阿尔伯特忽然勒住马,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道。
"我想,我们大概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阿尔伯特沉吟一下,环顾同伴的表情,"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
当他们进入村镇,看清聚集的人群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刑场,建在领主城堡下面的广场上。蒙面的执斧刽子手已经站到了绑缚的死刑犯背后。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挤在周围,每个人脏兮兮的脸都快要被狂热的愤怒点燃了。他们被士兵推推搡搡不得近前,吼叫着,狂喊着,阿尔伯特仔细听才能分辨出内容:"释放!释放!释放我们的拉伯施坦!他没有罪!"
"谁是拉伯施坦呀?"阿尔伯特低声询问身边的老人。
"咳,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口齿不清地快速回答,"因为收成不好,领主明明答应我们减税,但是他变了卦--贵族就是这样!--拉伯施坦,他可是最正直的人,他代表我们去跟领主谈判,谁知道,却被马上关押起来还要以谋反罪吊死!"
这时城堡面对广场的瞭望台上,密实地站成一排的士兵被分开,出现了一个慢吞吞的身影。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俯视下面,有些恼怒地开口:"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赐予你们的还不够吗?这个农民一定要被砍头!不给你们一点教训,你们是不会满足的!"
这些傲慢的训话反而像一颗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浪。所有岁月积攒的怨怒和谴责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每个人都指着上面扯破了嗓子。
"魔鬼!上帝诅咒你!"
"你欠我们的债还也还不完!"
"你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耽误农活去给你当差,到头来还要加重我们的赋税!"
"你下令处死我父亲,就因为他偷了你的一只鸡!"
"你们的要求根本是无理取闹。"领主扬着下巴,"农民服从领主,领主服从国王,国王服从上帝,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律。你们反对我?想想吧,你们等于是在反抗上帝!今天我放走囚犯,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僭越!这个人一定要被处死!"
在混乱的声浪里,阿尔伯特轻轻地嗤笑一声。"我见过无数愚蠢的领主,这一个尤其不可救药,这种情况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阿尔伯特,再呆下去可能要出乱子啦,你想卷入进去吗?这和我们的计划不相符。"同伴对他耳语道。阿尔伯特摇摇头,"不,再等一等。我们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罩着宽大而破旧的油布披风,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隐藏着;在慢慢地、若无其事地登上广场边缘围墙的阶梯。脚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领主和农民的相互谴责,丝毫不能影响他谨慎小心的步伐,直到他上到顶端,能够清楚地俯视整个广场。
领主对刽子手做了个手势,鼓敲响了,一瞬间广场被突然而至的死寂笼罩。"噢,不!"有些妇女低下头,在胸前划着十字。刽子手缓缓举起斧头。
这时候阿尔伯特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支上弦的弩弓从那人的披风底下伸出来,弦如同刽子手高悬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在令人窒息的瞬间,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迅速,那么不可思议,这个神秘的人以一种冷静的速度一箭射中了刽子手的肋下。中箭的刽子手惊叫一声,扔掉了斧子,身体沉重地倒在一边。跪在那里的死刑犯,卫兵和人群,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变故是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谁?谁射的箭?!"领主惊恐地大叫一声,"卫兵!"话音未落,那人再次放箭射倒了离犯人最近的士兵。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清楚地目睹了全过程,全身的血流一下子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猛然大喊一声:"你们的领袖被救了!快去保护他!"围观的农民总算从那种恍惚的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于是如潮水般涌上刑台,很快他们的无辜的代表就被抢救回汹涌的人群,就像水滴融进大河后那样踪影难觅。
阿尔伯特大步跨上刑台,在人群惊讶和激赞的注视下,以一种演说家特有的激情宣布道:"相信我们都明白刚刚在这里目睹了什么!这是一个征兆,上帝要站在我们这边高举义人!刚刚那个人宣称," 他毫不犹疑地指向面色煞白的领主,"你们要服从主人就像服从上帝,这是错的!我们的主人,除了全能永生的上帝再没有别人!我们不需要什么领主!上帝的公义在我们手中!我们会忍受他在上帝的土地上迫害义人吗?我们今天已经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还有勇气继续吗?!"他向人群伸出双臂,像是在真诚地邀请,同时高举起战斗的旗帜:"正义!"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正义!正义!正义!"
阿尔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如江河决堤般的人群从他的身边涌过去,夺下卫队的刀剑,赶不及的就抄起铁叉铁锨,向着领主城堡蜂拥而去。他隐约听见领主最后的呼喊充满了惊恐:"是暴动!暴动!"他的结局也许是被剥夺家产,驱逐流放;他的妻儿也许会被关在地下室里忍饥挨饿;也有可能不一会儿就全都被殴打致死。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农民会组织起来,规模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后无坚不摧。他垂下手臂满意地微笑起来,沿着梯子走下刑台,同时抬头望了望围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叹了口气往村镇外面走。
"阿尔伯特,你走到哪里都会这样。"他的同伴们跟上来,既激动又无可奈何。
"不是我让他们如何,而是本应如此。"阿尔伯特牵起嘴角,"那时我们就常常说:‘我来不是为叫地上太平......'"
"......‘乃是叫地上动刀兵。'--马太福音第十章。"
一个轻轻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接道。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栎树下站着的不速之客,在一直等候着他们。若不是那身破旧的油布披风,阿尔伯特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射出那支箭的人;摘掉了帽子,露出了真实的面孔--居然是一个瘦小的、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子,不过十八九岁,脸庞甚至稚气未脱。她靠在树干上,琥珀色的眼睛很谨慎、但是很自信地盯着阿尔伯特。
"我从酒馆开始就在注意你们。"她首先开口,"你们果然是改革派。我目睹了您的演讲,您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这太不寻常了,阿尔伯特有些怀疑地观察她,但是一个刚萌发的计划已快速在他脑中酝酿,前提是这个女子能成为朋友。所以他首先要足够真诚。他摘下帽子,展露出礼貌的微笑,"如果不是您的勇敢,我这次是不会成功的。十分感谢您--呃,小姐--"
"瓦尔维。"女孩眨了眨眼睛,郑重地答道,并且像一个男人那样主动伸出手,"莉狄亚?瓦尔维。"
"很好,我是阿尔伯特?汉莱因。"阿尔伯特握住她的手,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只纤细的手显然很熟悉使用刀剑。"看来您也是我们抵抗罗马的盟友,是不是?"
莉狄亚皱了皱眉,她没想到对方的确认归类如此简单迅速,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不,我对神学不感兴趣。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刚才那种局面,只是不愿意看人白白被杀,也讨厌贵族老爷。就这么简单。"她看着阿尔伯特,严肃的神情里带着她那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纯朴。
阿尔伯特微笑起来。他大概可以猜出这女孩所属的社会阶层,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可靠;她如何获得那迷样的身手他无法猜出,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危险。但是他也很需要她的危险。"但是真理往往都很简单,可惜大多数人意识不到。所以像您这样的人太可贵了。您帮助了我们,也帮助了真理,您是否愿意在以后援助我们--就像今天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