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辛————飒露紫（上）

日头很烈，烧得人每个毛孔都在冒烟。
放眼望去，没什么活物，黄色的土地自虐般地裂开一条条又粗又大的口子。树上没有叶子,没有花，只有干巴巴的似冒着烟的树杈。土坯的房屋旁摊着几具同样干巴巴的躯体，远远瞧着似乎是死了，但似乎也还有几口气。
一个十二三岁土头土脸光脚破衣的男孩被一个同样是土头土脸光脚破衣的农夫死拖硬拽地往前走。
"爹``````爹``````"男孩根本就没什么力气，只能不停地叫唤着，但那声音却更像呻吟。
此时他们的对面也走来一对父子，同样是又拖又拽。站定到跟前，两个男人毫无意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互相交换了手中的孩子，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朝各自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男孩还在回头唤着他的爹，却没有人理会。
陌生男人将他领至一处偏僻的院落里，然后像扔一把柴刀般将之扔在地上，接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大斧头，二话不说地便砍了下去，男孩却敏捷地一闪避开了这一刀。就这么一砍一避了好几个回合，本就无甚力气的两人累得直喘气。
忽然，男孩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头将男人顶出了十几米远，于是男人跌倒在地，男孩立刻逃出了院子。
终于跑回自己家中，刚想唤人，却在门隙中看见自己的母亲、父亲还有哥哥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什么。接着，他在地上看见几缕黑乎乎的头发，以及泼洒到四处鲜血--不只地上，满屋溅得都是。男孩惊得后退几步，一闭眼，然后，奔走了。
一路上没有人，即使有也是横在路边的死人。有的尸体上的衣服已被扒走，更多的是大腿胳膊等地方只剩下白灿灿红殷殷的骨头，还有蛆虫。男孩面无表情，跌跌晃晃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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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万籁俱静，男孩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够听见。实在累极，男他瘫坐在一处石阶上。歇了一下，回头一望，原来自己正坐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前。只见两头冰冷的浸着月光的石狮子狰狞地看着他，男孩却无缘无故地笑了。
刚要走开，却听见院里传出些许响动。听了半晌，男孩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墙跳了进去。
于是，他看见两个家丁正按住一个瘦长的七八岁的男孩，而第三个家丁正在举起刀。
看见那小男孩没有挣扎，男孩抿了抿嘴，上前制止道："等一下，你们别杀他。"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你干什么的？"举刀的家丁沙哑地问道，声音竟有些惊惧。
"放了他，我替他。"男孩垂下了眼。
又静了下来，被按住的男孩瞪大眼睛望着他，却没有感激之色。
"反正我本就要死的。"男孩的声音始终柔和。
"外面怎么了？为何那么吵？"此时一个沉稳的男声传了过来。
家丁将男孩抓至这个男人的面前。男孩看见这个男人很高，面貌俊朗，只是双眼凹陷，脸色苍白，想来也已饿了许久了吧。
"你叫什么？"男人盯着这个衣衫褴褛貌不惊人的小孩，眼里透出惊奇。
"安辛。"
此时一个女孩从屋内跑了出来，抱住男人的腿直哭闹，安辛听出她是在喊饿。
"杀了我吧，我自愿的。"安辛说着，眼中透着寂灭。
男人却叹了一声，摇摇头挥挥手道："看来你与我一样是饿晕了。哎``````放了海儿，我们不能干这种猪够不如的事，你也走吧。"
安辛被推出了大门。大门关上的声音很响，震得安辛脚下的地都在颤动。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真是卑贱啊，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总之安辛就这么流浪了一年。年景似乎慢慢变好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地多了。安辛站在热闹的集市中，挠挠头，双眼一眯，无缘无故地又笑了起来。
不多时，也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副破旧象棋，他居然摆起了一个棋摊。只见他盘腿坐在地上，闲散地等着。终于，有人上前与他对弈，没多久那人就输了，自然只好给钱。晃过几日，找上他的人居然越来越多，可却始终没有人能赢他。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稚气而洒脱。
终于，有人赢了他，那笑容却终未退去。他抬起了头，看见赢他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眼睛颇有神的男人。
"给你钱，你赢了。"安辛抓了一把，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一把有多少铜钱吧。
男人却推开了他的手，捋了捋与他年龄不符的长长胡须，笑道："后生可畏啊，你叫什么？"
"安辛。"
"原不愿当我的徒弟？"
安辛挠挠头，眯眼笑地更灿烂了，然后他点了点头。男人也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头。此时阳光洒在他的头顶上，很是温暖。
这个男人是一个郎中，更是一个象棋迷。一路上带着安辛治病救人，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安辛也渐渐学会了一些医术，就这样晃过了四年。
变故却是突如其来的，一夜之间他的师父便不辞而别，他只得再次孤独地流浪。此时的他已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样貌并非出众，却很有朝气。虽是四处游荡之人，但总透着一尘不染的灵秀气。
一日，他游荡到了京城，看见一处张贴着榜文，许多人都在驻足议论，便也钻了进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大户人家在张榜寻医。安辛沉吟半晌，便走过去慢慢揭了榜。不理众人的惊讶目光，他根据榜中所示，来到了那家府中。
先是一个矮胖的管家模样的男人接待了他。
"你是郎中？"声音是从这个满身肥膘的男人口中哼出来的。
"算是吧，医不好赶我走便是。"安辛淡淡地说道。
"王林，快把他领进来，不要瞎耽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叫王林的矮胖男人立刻噤了声，低眉顺目地把安辛领了进去。
一进屋，安辛便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闭着双眼，脸色像是窗纸那样白。安辛认出他就是当年放走自己的男人,可如今头发已有些白丝.男人见他只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在床边的一张红木椅上。他知道男人并未认出他，于是只躬了一下身，便坐了上去。
没做什么客套礼节，安辛已经开始把脉。不久心里便有了些头绪，却又多出三四分疑惑。
"赵大人。"他从榜中以及人们的议论中得知这个男人叫赵岳天--当今天子的皇弟的儿子，也就算是个王爷，"小姐的病症确实罕见，不过也并非不可医治，但还需在下确认一下。若赵大人能够让在下去得小姐的闺房查看一下的话......"
赵岳天立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z
没有家丁仆从跟着他，安辛独自一人走入院内。这里很幽静，只见花草飘香，水榭清雅，杨柳依依，却不知为何总藏着丝丝缕缕的幽冷。他刚要走进一座小屋，却立时被人横着拦下了。拦住他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虽个头还未及他的肩，却是满身的煞气。不过样貌倒很是出众，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安辛震了一下，认出这个是自己曾经救下的少年--当时他也是这么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呢。
"你是谁？为什么随便进我的屋子？"少年气势汹汹地问。
"咦？是你的屋子？"安辛四处看了看，苦笑道："对不起，我走错了。"
刚要抬脚走开，少年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叫安辛，给你家小姐看病的，正要去她的闺房里找些东西，不小心走错了。"
"安辛``````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这你也能走错？爹还有妹妹的卧房都在东门那里，这里是西门。"说完他便往东边指了指，然后一脚踏进自己的小屋，啪的一声便关上了。
安辛愣了一下，便朝那房间走去，等他出房门已是日落西山时。半路上，迎面撞上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头。
"对``````对不起。"丫头有些站不稳。
安辛立刻扶住了她，皱眉观察了很久。
"姑娘的身体是否不适啊？"y
丫头惊了一下，立刻挣脱开来，惊惶地直摇头。
"我``````是郎中，不用怕。过来，我帮你把把脉。"
过了一会儿，安辛的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于是微微笑道："你莫怕，你得的是与小姐一样的病，只是她的身子更娇弱些罢了。我自会为你们对症下药。"
惊惶之色尚未退去，丫头的脸却红了。
"你干什么？"随着这一声怒吼，安辛被一个力道一下扯出了几步远，险些跌倒。原来又是先前的少年，此时的他正挺身护在丫头的身前，双眼圆睁，就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
安辛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衣衫，只对丫头作揖告辞了。少年刚想上前却被身后的丫头一把扯住。安辛自然不再理会他们，独自来到了赵岳天的书房里。此时这个男人正在批阅着什么，见他进来也只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埋下头。
"查出来了么？"
"是。"
"说。"
"是脂粉中毒，赵大人。"
赵岳天扬起头看向他，皱眉道："这有些离谱了吧，脂粉也能让人中毒？"
"小姐是否经常呕吐乏力腹痛，半夜惊醒，小小年纪却总是健忘？这是脂粉中毒的典型症状。由痰湿内蕴或上门清翘所引起。而且我在小姐闺房中看见了几盒西域的胭脂水粉``````"说着安辛拿住几个模样颇精巧的红色小盒，继续道："这些虽在脂粉中属上层极品，毒性却是很大的，长期使用又不注意保养就会致使身体出现如上病状。再加上小姐的身体本就先天不足，所以此次发病才会如此严重。"
"可有良方？"b
"其实此病症状难断，但却容易医治，在下这就可以开药方，那药也不难找，在下这里有一些，药铺也都有。"
赵岳天点点头，立刻吩咐下人抓药熬药去了。
安辛却趁这空挡找到了先前的丫头，给她专门熬了药。
"你叫什么？"安辛温和地问她道。
"小云。"刚说完，小云的眼圈就红了。
"怎么了？"g
"多谢安公子。若非您的好心相助，小的我真的不知怎样是好。"
"别叫我什么先生，好奇怪，就叫我安大哥吧。"
"安```````安大哥``````"这下变成脸红了。
"你是这户人家的丫头？"安辛笑眯眯地问道。
小云点点头，又摇摇头，黯然道："我本是他们马夫的女儿，后来我爹病逝，娘也不在了，他们就唤我去伙房帮帮忙。说来我也算不上他们的丫头。"
"这样啊，你身体还算结实，但是这病可不会一时半会就好，今后我会定时为你熬药。以后......也别再用小姐的胭脂什么的了，名贵的东西未必好。"
小云的头更低，脸更红了，"我......我家没钱，我看小姐用剩的又是扔了的，觉得怪可惜，就......就......"
"呵呵"，安辛谅解地笑笑，"我又没怪你，女孩家的爱美岂非天经地义么？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安大哥尽管问。"
"上次护住你的男孩是你的哥哥？"
"啊```````不是不是``````"小云忽然很认真地抬起头看向安辛，"安大哥可不能对外人说。那是我家老爷的公子，只是一偏房生的。之前老爷本来是很疼爱他的，只是他六岁时他娘在外面``````恩``````与别的男人好上了，后来被老爷发现就上吊自尽了。从此以后，老爷就对他``````其实他蛮可怜的。"
"哦，那他叫什么啊？"
"临海。"
一抹坏笑闪现在安辛的嘴角边。"临海！"他忽然大叫了起来。
不远处一个身影闪现出来，小云却打了个激灵。
只见那身影冲了过来，直逼向安辛。
"你干什么？"临海瞪着他。
"哦``````嘿嘿``````我看你在远处一直看我们，我就想叫你过来一起玩啊。"
临海红了脸，"我什么时候看你们了？"声音低了不少。
安辛摸摸他乱蓬蓬的头发，然后一边帮他束发一边笑道："你妹妹和小云的身体都已无大碍了，高兴么？"
临海面无表情，只问道："好了你怎么还赖在这里？"
"啊，那么想赶我走？"
"不是不是，海`````海少爷！"小云急得直跺脚。
"干吗？看上这个丑八怪了？"临海冷笑起来。
小云脸又红了，瞪着临海，却不说话。
"我的去留还得听老爷的吩咐啊。对了对了``````"束完临海的发，安辛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大纸包，剥开来以后葱油香味立刻四溢开来，"这是我刚买的酥饼，很香哦。来来，一人一个。"
可当酥饼递到临海面前时，他却不屑地扭过头，看都不看。安辛却笑呵呵地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是把酥饼塞给了他。
"你有好几天都没吃饭了吧。"安辛的笑容朦胧起来。
临海震了一下，冷冷地瞪向了安辛。
"我没有别的意思，大不了这饼你以后买来再还我就是。"
"啪！"酥饼硬生生地砸在了安辛的脸上。他大概未来得及反应，先前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我不吃贫贱人的食物！"丢下这句话，临海甩头就走。
安辛弯下腰。慢慢捡起地上的酥饼，小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抬头，依旧是灿烂的笑容。"这饼扔了可惜，我们拿去喂狗吧。"
小云呼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安慰道："安大哥，你别生气，他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气。"
安辛连忙摆摆手，一转身忙着找狗了。小云却始终跟着他，过了半晌，小云忍不住道："安大哥，这```````院里是没有狗的。"
"那我就去外面找，这粮食可不能浪费啊。"
"``````"
"你别跟着我了，这天色也不早了。"
"安大哥，你其实很生气吧。"

转眼间，又过了半月。赵家小姐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全家人都十分欣喜。
于是赵岳天叫来了安辛，客套一番后便开门见山地问："安公子可有地方去？"
安辛浅浅一笑，道："自然有，四海为家啊。"
"何不留在老夫府中？老夫自不会亏待你。"
"这``````"
"莫要推辞了。你的医术甚好，雨儿的身子骨又弱，你就留下照看她吧。老夫还有一犬子，正好比你大一年，如今正在备考。老夫素来公务繁忙，你也可帮老夫好好看着他。"
"小的也只是略懂医道，这次只是凑巧而已，因为家师曾医过这种病例。"
赵岳天正待开口，临海突然闯了进来。
"爹爹，胡姨病了您管是不管？"
赵岳天寒光一射，冷冷斥道："小畜生，怎么如此没规矩？来人，把他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看他以后还敢如此目无尊长！"
"爹，你打我不要紧，可是``````胡姨她``````啊--"叫声渐远，却更加凄厉。
"赵大人--"安辛忽然一跪，"我愿留在贵府中，谢老爷提拔。"
此时的赵岳天已是满脸的厌恶之情，活像是吃了只大苍蝇。好久才缓缓点头道："我已安排好你的房间，马上就派人领你去。"
屋子不大，但床榻干净而整齐，物什也一应俱全。
"我也算是有个家了？"安辛坐在床边独自沉吟起来。
夕阳西下，屋子的光线逐渐黯淡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似乎将要消散在夜幕中。安辛有些冷，想点上烛火却找不到蜡烛，于是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