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临海的惨叫声仍然萦绕在耳边,安辛用力甩甩头,走向了他的屋子。
房门是虚掩的,也许因为破得根本就已经关不上,安辛一脚踏进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正躺在床上,烛火摇曳着她痛苦而疲倦的神情。
"我``````我是郎中,老爷命我给你医治。"安辛轻声说道。
妇人慢慢睁开眼,又慢慢点点头。
安辛小心地坐在床边,开始诊脉。
"又是你。"门里站着临海。此时的这个男孩脸色惨白,衣服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却仍是瞪着他那双倔强的大眼睛。
安辛连头也没抬,只说道:"她得的是肺痨,需要好好的调养。"
"那``````能好吗?"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绝症,是因为阴虚而致肺阴亏损,久则可致肺肾同病,虚火内炽或肺脾同病气阴两伤,甚则肺脾肾三脏皆病,阴阳俱虚。我可以用穴位贴敷法,辅之于我开的几味药。记住,万不可让她劳累,多吃些开胃或易消化的东西,可以经常吃玉米、甘薯、黄豆,多喝水。"
临海来到他跟前低声"恩"了一下。
"她是你什么人?奶娘么?"
"恩。"
安辛细心地将胡姨的被头掖好,然后拿了一只油灯,带着临海走到自己的屋内。还未站定,临海却一把拉住安辛的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以还我一掌,这样我就只欠你诊金了。"
"不用了,你把裤子脱下吧。"
临海愣住了,安辛急忙解释道:"我给你治外伤。"
临海又愣了愣,道:"不必了,我不打紧。"
安辛叹了一口气,开始坐在桌旁写药方。
"你``````连一声谢谢都不会说的么?至少给我一根蜡烛吧。"
自那以后,安辛每天必去临海的屋里照顾胡姨,而胡姨的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可临海对他照例是一贯的冷脸,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不再说些刻薄的话语。有时连胡姨都看不惯,便要斥上几句,可临海只当是耳边风,只认错但决不更改。安辛却早已习惯他的这种脸色,不以为意。小云倒是常去看安辛,还时不时从伙房里带些吃的给他。
一日,安辛正在房里研读医书,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只是这敲门声甚是轻柔,安辛又是全神贯注地将心思全放在书上,所以隔了好久才听到。
"请进。"安辛有些佩服那人的耐心。
进来的是一个青衣少年,煞是斯文,只是那细长的单凤眼如秋水般勾人心魄,媚得发酥。
安辛呆住了。少年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目光,只淡淡地说道:"安公子,在下赵临天。"
"啊``````"安辛竟失声叫了出来,事后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站起来赔罪道:"原来是大少爷,在下失礼了。在下的记性不好,所以竟忘了去您屋里``````"
"原来是公子忘了,这也不打紧,你也不必每天都去。家父这几日来都不在家里,无人理会这些琐事。只是等家父回来之后,公子时常过去装装样子即可。家父对在下管教甚严,对家仆更是如此,在下只是来好心提醒公子而已。"
安辛浅浅一笑,点点头,道:"谢风少爷的细心提醒。"
"不谢。"
"不过在下既然是家仆,风少爷直呼在下姓名即可,无须再说公子。"
"哦,你叫安辛,那我就叫你安辛好了。"
"安辛,你今天怎么没去看胡姨?"此时,临海忽然一阵风般闯了进来。
"我马上去。"
"怎么?胡姨病了?"临风问向安辛。
临海瞟了自己的大哥一眼,冷冷说道:"既然都不管了,还问这些有什么用?"
临风却像是没听见般只对安辛说道:"帮我照看好胡姨。"然后拿出些碎银子给了安辛,又道:"买些上好的药材,不够再问我要。"
"多谢大少爷。"
临风摆摆手,转身走了。
"你哥长得真俊哪。"安辛赞叹道。
"把银子给我吧,我给胡姨买些补品。"
安辛看着临海,摇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
"你说呢?"
"给我!"
"大少爷也是一番好心。"
"我管他什么心,怎么,他是大少爷就向着他了?"
"罢了罢了。"安辛无力地摆摆手,忽然推开窗子把碎银子一把扔了出去,然后回头对怔住的临海淡淡地问道:"这下可以了么?"
临海扭过头,不再理他。
"好了好了,看你奶娘去。"
正要出去,临海忽然拽住了安辛的衣服。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招人厌?"
安辛回头摸了摸他还未长大的脸,摇头道:"怎么会?我只希望你能开心些啊。小少爷,并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你的。"
"我开心了你又能怎样呢?"
"你这孩子怎么就跟一般人想得不一样呢?你是不是觉得别人做什么都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临海的脸居然犯起红潮。
"那我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临海咬了咬嘴唇,安辛看在眼里便不忍再逗他,于是拉住他的小手,轻轻地道:"好了好了,小家伙,走吧。"
路上,小云碰上了他们。
"安大哥,又要到胡姨那里去么?"小云拿着满满一篮吃的,累得直喘气。
"咦?你哪来那么多吃的?"临海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那个大篮子。
小云立刻护住篮子,没好气地道:"不用你管,这是给安大哥的。"
临海冷哼一声,丢下安辛讪讪地走了。
"小云,这也太多了。"
"安大哥,收下吧,小云只有这些可以感谢你了。"
"你以后别这样了,若被发现可就不好了。"
"发现了也没关系,老爷不会怪我的。"不知为何小云的眼神黯淡下来。
"怎么了?"察觉到小云异样的神色,安辛立刻问道。
小云摇摇头,道:"安大哥,我还有事,你也先去忙吧。"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安辛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半晌,然后走向了临海的屋子。
胡姨已能随意走动了,此时正坐在床上缝着衣服。
"安公子,你来了,快坐快坐,海儿倒茶。"胡姨的笑容有些诚惶诚恐。
临海不声不响地倒了茶,放在安辛坐的桌旁。安辛把那篮子放在了桌上。
"老爷是不是不提供衣食给你们啊?"
胡姨怔了怔,随后满眼泪光地点点头。
"你们若不介意,我可以送些粗茶淡饭什么的。"
"这``````这怎么好意思?"
"呵呵,我这人从小就看不得别人受苦。哎,我就是如此善良之辈啊。"
大概不习惯安辛的玩笑话,胡姨怔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临海根本不理会他,转过身开始摆弄床铺。
安辛只好尴尬地摆摆手,道:"我也只是借花献佛,小云三天两头给我送吃的,她知道我吃不完便叫我送来给你们。"
安辛又走到临海近前,悄声道:"我知你肯定不会收,只是你的胡姨才大病还未初愈啊。"
临海看向他,许久才干巴巴地说道:"有劳安--大哥了。"
安辛一挑眉,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么喊我呢,真希奇。"
"你似乎忘了正事。"临海没好气地提醒道。
"我没忘啊,医术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我已经‘望'过了,胡姨仍要继续调养,其他无甚大碍。"
"海儿,你怎么越大越不懂规矩了呢?怎么可以在安公子面前如此失礼?"胡姨急得直捶床。
"没事没事,他又没说什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第二天,安辛一大早就赶往赵临风的书房。此时,赵家的大公子已经端坐在桌旁温书了。
"安辛来得真早。"临风淡淡地笑道,却无端端透出丝丝的媚。
安辛苦笑起来,道:"大少爷何必挖苦在下?在下能为少爷做些什么呢?"
临风轻轻歪头想了想,皱起秀眉道:"这我也不清楚,要不你也坐下看书吧。"
"遵命!" 安辛不客气地坐在了临风的对面,从怀里掏出一本医书,似乎早已有备而来。
临风饶有兴味地看向他,凤眼里直透光。"安辛想得还真周到。"
之后两人闲聊了几句后,不多久安辛对这个大少爷的好感多了起来。临风见此人模样清爽,言谈又十分的风趣,也颇喜欢他。没几天,两人便熟了。
又过了几日,那两人正在书房看书,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安辛像是屁股被刺了一下般弹起,然后立马站在了临风的身后。接着门一下被推开。
"哥!"原来是赵家的大小姐赵临雨。此时的她气色十分的饱满,笑起来唇红齿白,煞是可爱。
刚刚见到安辛那闪电般的身手,临风笑得像绽开的一朵花,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才道:"什么事,小雨?"
临雨当是他在笑自己,立刻故意沉下脸,道:"还有工夫得意?哼,爹回来了,让我叫你呢。"
临风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脚已迈出门槛时声音才传来:"我这就去。"
此时屋内只剩下临雨与安辛两人。只见临雨上上下下打量着安辛,眼神毫不躲闪,大胆得不像个女儿家。
倒是安辛被她瞅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作揖道:"小姐有何事吩咐?"
"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我爹叫你照顾我,怎么这几天都见不到你呢?"
"小姐的身体已经痊愈,无须再吃药调理,见不到小的是好事。"
"嘿,挺能说的么?不过爹爹可不这么想。"
"谢小姐的关照。"
"你叫安辛?"
"是。"
"怎么写?"
"‘安身'的‘安',‘艰辛'的‘辛'。"
"这``````名字不好,不如改成‘心意'的心多好。"
"名字受之于父母,更何况也只是个符号,无甚要紧吧。"
"不对不对,讲究可大了。"临雨蹦到安辛跟前,继续道:"名字可是会影响人的运程呢。"
安辛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作反应。临雨见他没接话,又讪讪地自顾自地说道:"别不信我,我看你本是个已死之人``````"
安辛皱起眉头,发现眼前这小丫头的神情有那么一丝丝的--诡异。
"我说的不对吗?"
安辛笑道:"小姐还真是神通广大。"
临雨弯起自己的樱桃小口得意地笑起来,然后继续道:"只是你之所以还身在阳间只因你还有段尘缘未了。"
"这样啊,上天待我还真不薄。"
"啊--光和你在这闲扯,爹要恼了。"
原来是"闲扯"啊。
刚要跳出门,忽又回头道:"你也要跟我去,我爹也叫你呢。"
来到大堂中,安辛留神扫视了众人一遍,却独不见临海。
"安大夫。"赵岳天的声音很威严。
"是。"
"近日来风儿可听话么?"
"回禀老爷,很是用功。"
"哦,那雨儿的身体怎样?"
"只需多注意些日常饮食,便无甚要紧。"
赵岳天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多临风道:"几月后你便要应考去了,为父也不想多说什么。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是皇族一脉,但也只是几年前被当今皇上也即我们的皇叔一纸诏书招回来的。而且迁来京城时你爷爷早已去世,所以在这京城,根基尚浅,为父这次全看你的了。"
临风躬身道:"孩儿一定不负爹爹的期望。"
赵岳天又在众人前各自吩咐了些事务,便满脸倦意地遣散家人回屋歇息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怎么不见海哥哥啊?"临雨忽然对正欲离开的安辛眨眼道。
安辛摇摇头。临风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向临雨。
"干吗啊?风哥哥你又不让我说啊?"临雨对临风嘟嘴道。
"不是,他都知道了。"
"这样啊。其实我是想让你多多照顾海哥哥,行吗?爹什么都不给他,可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啊。我看那么多人除了小云就还剩下你对他比较好了。"
"雨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弱不禁风么?"临风笑道。
"我就不明白,你为何总看他不顺眼?你是他哥哥哎。"
"是他看我不顺眼。"
安辛见状,急忙拉开话题,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但说无妨。"临风回道。
"我怎么在府中没有见到女主人?"
"娘早已不在世了。"
临风刚要说话,临雨立刻又抢着说道:"不要说是被海哥哥气死的,我才不信这一套。"
"我是想说娘的忌日也快到了,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忘记了。"
又说了一会儿,三人便各自散去了。
安辛去到临海的屋子,却在半途中看到他在一棵树上正掏着一个巨大的鸟窝。
"小海,那树枝快断了。"安辛急道。
"啊?"
只听一声清脆的"卡兹"声,临海笔直地掉了下来。安辛急忙跑去想接住--接是接住了,不过用的是屁股。
"安辛,你没事吧?"临海站起来想扶起他。
"你......说呢?"
"......"
安辛无奈地摇摇头,只道:"当我欠了你的。"
"是我欠你。"临海低下头。
安辛惊惧地看向他。这小子平时连句道歉的话都不会说,今天不会是哪里摔坏了吧?
临海看到他的神情,立刻不满地皱眉道:"怎么,要掉鸡皮疙瘩了?"
"不是,是已经掉了。"
临海从怀里掏出刚刚弄到的鸟蛋一股脑全塞到安辛的手里,讪讪地道:"这是我的补偿,先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要是这蛋在我面前变成小鸟怎么办啊?"安辛拉住他。
临海忍不住笑了起来,安辛却看傻了,不对,是吓呆了--他可是真的从未见过这个小少爷的笑容啊。
又是一板脸,"干吗?"
安辛忙道:"那个``````你还是多笑笑吧,真的很好看。"
临海怔了一下,随即红着脸"呸"了一口后转身就走。安辛却像是跟屁虫般粘了上去。
"喂,这鸟蛋太多我怎么吃得了?一起吃吧。"
"不要。"
"吃吧,胡姨也需要补一补嘛。"
"``````"
"我给你们做炒蛋,刚跟小云学的。"
"``````"
天是纯蓝的,纯得把剩余的白色都挤了出来,于是便飘出了云。此时的安辛庸懒地躺在草地上,悠闲地叼着一截草根。
"安哥哥,和我放风筝嘛。"有着娇翘红唇的女孩顽皮地俯在他头上,拔掉了那根左右晃着的草根。
"我头疼脚疼心疼,大小姐啊,你和大少爷玩去吧。"
"我才不和那块木头玩呢,他呀,每天只知道看书,无聊死了!"临雨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安辛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
"安哥哥,咱们叫海哥哥一起玩,好吗?"
"呼--"
"哼``````咦?海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