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冷月如霜
深秋的云谷,总是比外界来得阴冷。早早的,狄颢天便起了身。或者说,这些天来他都不曾好好休息过。不为别他,只为了那痴心一片的红颜知己,为了自己亦许下心的佳人。
木红绯,一个他偶然出手相救的女子。虽出身名门,却武艺平平。虽看似柔弱,却也刚毅非常。狄颢天几乎是在那四目相交的一瞬丢了心,而木红绯亦悄悄将一颗芳心许在了这个高大、寡言的男人身上。
狄颢天晓得以自己杀手的身份配不上她,便瞒着她悄然离去。不料这倔强的小女子却不辞辛劳地从江南一路寻来,只凭着他随口提及的模糊方向。
当她风尘仆仆,却笑得幸福地站在他面前时,狄颢天知道,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忘记她,不会希望失去她。
木红绯不顾家人的反对跑了出来,已是无家可归。狄颢天明白,只要他身在罗刹门一天,就无法排除木红绯遭柯胜毒手的可能,因为柯胜不容许背叛。要想离开罗刹门,只有死路一条。
他原想将她安顿于稍远的城镇中,怎奈木红绯执意不肯。云谷村并非安全之地,狄颢天担忧,却也拗不过她。这小妮子拗起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没奈何,狄颢天只得夜夜溜出庄子,看看她是否过得舒适,是否毫发无伤。狄颢天晓得,这并非权宜之策,日子长了难免要招人怀疑。三天前便是最好的例子。
发现的人是素炎,这该说是幸或不幸?庄子里,唯素炎的性子,狄颢天摸不准,难保她不会背后捅他一刀。唯今之计,只有尽快寻机会脱离罗刹门。可是要寻着这样的机会谈何容易?
瞧着窗外雾蒙蒙的天,狄颢天只觉自个儿心头亦如这挥散不去的雾般沉重、湿闷。取了清水净了脸,他信步出了屋,望校场而去。
狄颢天原以为,天蒙亮的此刻,校场内该是空无一人的,不想才行至校场外,便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吵闹之声。
声音带着压抑的威胁,却又生怕惊着旁人似的。只想清静清静的狄颢天顿时拧了眉,正待转身离去,却不谛听见了那含着鄙夷与嗔怒的清亮嗓音。顿了顿,他终是入了校场。
薄雾笼罩下的校场上空空荡荡,唯那抹红影倍显刺眼。红影微抬的胳膊上缠着绳鞭,勒紧了她宽松的衣袖,在那清瘦的臂膀上刻下道道痕迹。绳鞭的另一头攥在青衫人的手中,迫使红影同他对峙着。三两个短衫人围在四周,不相帮,亦不离去。
"嘿,姑娘我好好在这儿休养生息,偏就有那不识相的要来捣乱。怎地,要跟姑娘我切磋,也用不着偷袭呀,还怕跑了我不成!"清亮的嗓音透着她惯有的轻慢,一双冰冷的黑眸亦闪烁着不悦。
"嘿嘿,可不就是怕你跑么!你身子骨滑溜得紧,要不绑牢了,咱兄弟几个要上哪儿找甜头去?"那攥着绳鞭的笑得淫邪,引得那些个围在外头的亦跟着同笑。
红影冷哼,语气已没了温度:"哼,好大的狗胆呀。许久不曾遇着胆儿这般大的人了......好吧,姑娘我就破例陪你们玩玩。"想说不知他们打得什么注意,便存心中他一招,不想又是群不长眼的畜生。也罢,偏巧她这些天闷得慌,这送上门来给她玩的,岂有推托的理?
狄颢天站得远,虽瞧不真切,却早已感受到她瞬间散发而出的寒气。瞧那几人仍旧浑然不觉,想来凭他们的本事根本分辨不出她的话是真是假,怕是还自以为到手了温香暖玉,幻想着如何享受一番呢。耳边听着铃声轻响,狄颢天晓得她要动手,转念间已扬声横插了进去:"还道校场无人呢,原来师弟师妹们早在这儿切磋。"
闻声,红影只阻了阻,微扬的左手依旧无声无息地袭向身前之人。狄颢天微敛眸,足下一点,已至她身旁,伸手抓去。这一抓虽看似寻常,却直扣向她脉门。素炎一顿,只得收了手,一双黑眸杀气不减,愤恨地瞪着他。
狄颢天视而不见,右手一翻,比着素炎道:"许久不曾接得任务,身子骨都钝了,师妹可否赏光陪师兄练练?"
瞪着他半晌,素炎冷若冰霜的脸忽而嫣然一笑,道:"师兄屈驾指点,小妹岂有推辞的理?还望师兄手下留情。"话音放落,素手成爪已照他面门抓去。
晓得她怀恨在心,狄颢天早已防范在心,飞跃间轻巧地避过了那凶险一招。
这一下交手出其不意,原先还对狄颢天的存心打扰记恨不已的人顿时傻了眼,愣了半晌才醒悟自己方才惹了惹不起的人物,已自鬼门关绕了一圈,险些丢了性命。
素炎、狄颢天那边早已不理会那些呆若木鸡的人,自顾自动起手。素炎出招狡猾,声东击西的打法瞧得人眼花缭乱,加之她身法奇佳,一身宽袖红衫飞舞得宛若人间仙子,配上足间银铃轻响,越发超凡脱俗,哪儿还瞧得出是在与人交战?
狄颢天刀法严谨,虽瞧着笨拙,却守得严严实实。素炎知道,就是他那看似笨拙的刀法灭了无数江湖名门。他的刀法粗中有细,滞涩中带着霸道,要破他刀阵,除非以命相搏。
素炎当然不会拼死破他刀阵,所以她选择了在旁人眼来最为卑鄙的手段。手中绳鞭一甩,她卷了那瞧呆了的人抛向狄颢天。谨防她突施卑劣的狄颢天当下一怔,万料不到她竟会抓了人来扰他。素炎便瞅准他发怔之际,另一条暗藏袖间的绳鞭疾射而出。饶是狄颢天了得,于千钧一发间闪了过去。绳鞭擦着他手臂而过,锐利的箭头顿时割破他衣袖,留下不深却也不容忽视的伤口。
"呵,大师兄几宿未合眼还能闪过方才一击,由不得小妹不服,小妹甘拜下风。"抽回绳鞭,素炎笑得得意。
狄颢天却敛了眸,因她刻意道给他听的话。心下虽明白她在存心激他,火气却也不由地窜了上来。当下刀锋一转,急袭而上,却在逼近后瞧见她含着笑意的黑眸时顿觉不妙。待要收刀,已是阻止不及。而素炎竟也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他这一招。
刀锋划过手臂,引来素炎闷哼。狄颢天忙撤了手,正待抢上去瞧她伤势,含着愠怒的低沉嗓音却于校场入口传来:"颢天,师兄妹间切磋武艺,需要下如此重手吗!"
"师父!"酣斗间,狄颢天丝毫不曾感受到柯胜气息,现下乍闻他责难,心下如何不惊?转眼瞥见素炎狡黠的黑眸,不由顿悟。她怕是早已知晓柯胜在此,才故意出言激他,又借着雾气叫他瞧不真切她的神情。如此,即便他发觉不对,也已收势不住,心思回转间,狄颢天只得跪下身,垂首请罪,"徒儿一时失了轻重,请师父责罚。"
柯胜冷哼,正待训斥,素炎却也跟着跪下身,清冷的声音里竟含着紧张:"师父,未能避过师兄的刀招,是徒儿学艺不精,并非师兄的错,请师父饶了师兄吧。"
此言一出,柯胜、狄颢天顿时转眼瞧她,继而一个隐忍怒气,一个皱眉暗恼。
"嘿,下次再叫我瞧见你们任意胡来,小心我取你们狗命!"咬牙,柯胜瞪着狄颢天道得阴狠。顿上一顿,他细长的眸子转向恭敬垂首的素炎,片刻后才甩袖而去。
直至他暴戾的气息不再,狄颢天方起了身,瞪着一脸挑衅的素炎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一言不发地离了校场。
不理会伤势不轻的手臂,素炎瞬间变得冰冷的眸子盯上了那些个早已吓得脚软的人,话道得慢条斯理,却也散发着浓浓的杀气:"如何,碍事的人走了,还要陪姑娘玩玩吗?"
抖得如风中残烛的人忙不迭地摇头,哪儿还有力气说话?只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快些逃离这危险之地。
懒得去追他们,素炎转而瞧向狄颢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的神情似笑非笑,冰冷的眸子转动着,隐隐透着残酷。
一路行至后院小亭,狄颢天这才停了脚步。倚着亭柱,忆及片刻前那场比试,狄颢天不由暗恼。明知她不好惹,对招间已是小心应付,却仍旧着了她的道,叫她牵着走,甚至于惹到了最不能招惹的人。
柯胜对素炎的态度,即便不明说,庄子里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待得久的无不识相地对她敬而远之,有一半原因便是出自对柯胜的畏惧。如今他却在这节骨眼上引起柯胜的不快。可恶的素炎!愤恨地一拳击在柱子上,狄颢天不禁暗骂。
银铃轻响间,一抹红色身影已飘然落至他身前,清亮的声音嘻笑连连:"大师兄怎地这般不爱护自己?这条手臂才受了伤不是?还这般胡来,岂不是置伤口于不顾?"
"你来作甚!"狄颢天正自恼她,出口的话语自然毫不客气。
"来看看大师兄有没有好好疗伤。这伤是小妹留下的,小妹到底挂心呀!"素炎一双黑眸闪着诚恳,就连口气都变得自责担忧。若非狄颢天同她处得久了,可就要叫她骗了去。
"哼,我好心助你,你倒来害我!我宁愿挨师父得罚,也不要你那般明为求饶,实则暗害地捅上一刀!"冰冷的鹰眸瞪着她,狄颢天索性挑明了话。
"师兄多虑了不是?虽然门规严禁窝里斗,可你见我哪回杀那些色胆包天的兔崽子,师父有管过?我甩你一鞭,你砍我一刀,咱们也算扯平。你阻着我兴头,我让师父记恨你少许,也不为过吧?何况师兄当时出手阻挠,也只是为了让我欠下人情,好就此封住我的口,不把师兄你那点小秘密说给师父听,并非当真为了小妹我呀。"慢条斯理的话语道得随意,却也正中狄颢天心思。
既已叫她猜着,狄颢天也不同她推托,干脆摊开来讲:"你明白就不要多嘴。我无意招惹你,你也别没事找我麻烦。绯儿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哈哈,小妹也说过吧,对大师兄的绯儿姑娘没兴趣。此番追来,确是为了师兄的伤势。"见他如此护着木红绯,素炎顿时笑了开去。
狄颢天却皱了眉,一脸警觉地道了声"不用",不想反倒引来素炎的挑衅。
"呵,师兄这么怕我?不过是上药疗伤,师兄还怕小妹害你不成?嘿嘿,原来师兄的胆儿恁得小啊!"说着,便取了伤药,摊在掌心上把玩。
嗅得那药散发出一阵清香,确是伤药无二。转念想她也再使不出什么坏来,若现下不依着她,恐难叫她死心,狄颢天便展眉伸了手臂让她敷药。
素炎也不再多话,迅速撒了药,以指细细地涂抹均匀。
伤口处一阵麻痒,继而钻心般痛了起来。狄颢天一惊下忙挥开她。瞧见那原本不严重得伤势急速恶化,狄颢天心下明白,她定是在伤药里混了毒。枉费自己稍有了信任,她就这般恶毒,狄颢天一双鹰眸顿时敛了起来。素炎却收了药,笑道:"师兄害得小妹玩得不尽兴,总该拿出些诚意来消了小妹心头这口气吧。何况,小妹这也是在帮你呢。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正好让木姑娘给你呵护一下,岂非美事一桩?"
这番话听得狄颢天怒火更旺,原本就绷紧的身子,此刻越发杀气腾腾。见状,素炎不紧不慢地退后两步,一边道得笃定,一边展了身形飘然而去:"这毒虽要不了人的命,却也能化去人的筋骨。这可是得了师父的真传。师兄若不尽早洗净伤口,这条手臂怕是会废掉,到时候师兄可莫说小妹未曾提醒呀。"
瞪着她远去的身影,狄颢天晓得她所言非虚,当下只得掐住穴道,匆匆跃向院中池塘,尽速洗去那辣得人生疼的毒粉。
几个起落间,素炎已穿过回廊,转至厢院。晓得他不会追来,素炎便放慢了脚步。绯红的身影方住了脚,低沉的嗓音便自她身后响起:"哼,你倒是越学越刁钻啊!怎么,存心做给我看么?晓得我不曾离去,竟还追去给他疗伤!"
"徒儿不敢。徒儿只是气恼他坏了兴致,便使些毒害他。"素炎垂了眸,感受着身后越逼越近的暴戾之气,"何况,徒儿就算有再大的胆,也不敢在师父面前造次。"
"哦?这么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就有胆了?"不容抗拒地将她拽入怀中,柯胜的手早已探入她衣内。
"不,徒儿没有......做对不起......师父的事......"勉强道完,素炎便应着他的动作紧咬了唇。
"呵,那就让为师我好好检查一下,看你到底有没有偷过腥。"毫不客气地扯开她衣物挺身而入,柯胜宣泄着被嫉恨挑起的情欲。
"师......父,这儿是......"无法道得完全,素炎已因他过于激烈的挺动开不了口,只能紧扣着廊柱默默承受那被异物硬生生撑开的痛。算了,他要她时,何曾考虑过时间、地点?
身后的柯胜已然忘情,全然不顾一切的行为令素炎扣着护栏的双手指节发白。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次交合,痛开始变得麻木,硬闯入体内的异物感却变得越发强烈。感受不到一丝欢跃,素炎眯起的黑眸有些失神地瞧着眼前为雾模糊的花草、景物。
一抹影子转瞬即逝,却依旧未逃过素炎的眼。玩味的笑悄悄爬上唇角,她索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
裂帛之声才自耳边响起,素炎便感受到深秋的凉意直袭上赤裸的身子。体内真气不安分地骚动起来,引得素炎浑身直颤,随之紊乱的真气开始四处窜动,针扎般刺得全身生疼生疼。即便如此,素炎依旧笑容不改。因为那转瞬隐藏的人同样乱了气息,只为见着了他遭撕去衣物,裸露于寒风中的身子。被吓到了吗?该是被吓到了吧。这样的意料之外,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掩不住惊讶,因为她是......闭眼、仰首,素炎不再紧咬着唇克制,任一声声呜咽溜出口,刺激得柯胜越发不知轻重。
狄颢天不曾想到会撞见这激情的一幕。他不过是料理了素炎恶意撒下的毒,打算抄个近路回卧房取药包扎而已。
瞧见的刹那,狄颢天便隐了气息,藏于院中树后。这时候若贸然现身,那么就算自己有再多的命也不够柯胜杀的。不能惊动他,否则性命不保。
然而,在他藏起身的同时,却瞧见素炎漆黑的眸子直盯着自己,闪烁不定的黑眸含着玩味、了然和一点点自嘲,却唯独没有情欲。
狄颢天晓得自己不该盯着看,可那双黑眸却似逮着猎物的野兽般紧锁住他的视线,仿佛只要他移开眼,她就会立刻点出他所在般。他们就这般怪异地僵持着。
打破僵局的,是此刻听来倍觉刺耳的裂帛之声。她裸露的身子顿时跃入狄颢天眼帘,叫他瞧了个清清楚楚。然而这一瞧,却令原本该觉着尴尬的他泛起了错愕,继而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向她面无表情的脸。
她眼中的自嘲更甚,最后索性闭了眼。她知道他瞧了个清楚,也知道他因此乱了阵脚。此情此景下,狄颢天连安慰自己定是瞧错了的理由都寻不到。稍稍稳了心神,狄颢天便悄然退去。不知为何,他知道,向来不将他人的异样目光和鄙视放在眼里,甚至充分利用柯胜与她的特殊关系任意胡来的她,此刻并不想让人看见,看见她被柯胜尽情玩弄,却无力拒绝、反抗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尽了兴,柯胜并未再过多刁难狄颢天,这一天便在看似的平和下安然度过。入夜后,趁着众人熟睡之际,狄颢天便一如既往地悄悄溜出了庄子,望云谷村而去。然而今夜却与往常不同,刻意多绕路的他果真感受到有人尾随。
为防万一,狄颢天绕过古树后便闪身至树上,打算静观其变,不得已下也只好出手,于他而言,到底是木红绯的性命重要。不料那人却在将近古树时转了弯,望另一边而去。狄颢天不禁起疑。莫非是发现他已察觉,刻意躲避?不,瞧那毫不迟疑的身形,怕是与自己怀着类似的目的,只为出庄子。虽是这般心思,狄颢天毕竟不放心,一顿后便遁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跟去。
若是老天允许他重新选择,他定不会选择踏上那条路,因为路的尽头等待他的,并非什么快乐美满,而是数不尽的烦恼与苦闷。
狄颢天记得,那天的月特别亮,亦冷若冰霜。许是夜间的雾淡了许多,银色的月光就这般透过薄雾,撒在泛着微波的湖面上。那是个小巧的湖,山中的清泉自岩壁上流淌而下,注入齐腰深的池塘内。清瘦的人便立于湖的中央,赤裸的身子在月光的笼罩下仿佛披着薄纱,竟隐隐泛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