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就醒了过来。
独自默默运气,凌天心发现经那少女一抚之后,全身那么重的伤势竟然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这少女怎么说也不会是普通人。
"谢谢你。"
凌天心道谢,心中却不由长叹。他原本是想责问她为什么要害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的。可现在这样,他还怎么责问得出口?
少女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用怪我。若非我拿话点醒你,你此刻早已变成尸体了。双方争斗,不是你死便是他亡。枉你身携着戮魂剑,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凌天心一窘,急忙待要解释自己并不曾相怪。少女却又接着说道,"你更不用谢我。真想谢的话,还是谢这枚银钗吧。不是它,我根本不会出手救你。"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又补了一句,"或者,谢它的主人。"
"哦?"凌天心心头一动,问道:"姑娘认识它的主人吗?"
少女再次摇头不语。她不笑的时候神情甚为端谨,令人一望而起敬心。凌天心忽然之间竟不敢胡乱言语。只是暗自猜测,她摇头是表示不认识呢,还是表示认识但不愿意说?
东方蓦然有一线强光射入眼帘。
凌天心抬头望去,才发现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大亮了。
少女忽然轻轻一叹。"算了。"她说,也不知道是在对凌天心说话,还是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各有因缘莫羡人。我又何必多事插手呢?"
她伸手。纤指间半枚银钗,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凌天心伸手接过,却还是有些楞楞的。
"我也姓楚。楚玦儿。"少女的面色似嗔似喜,不知究竟在想着些什么。"你若再见他,不要提到我......不过,怕你是见不到他了吧......"
也?凌天心没有能听完她所说的话。她说"也"姓楚,那是什么意思?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始终猜不出原因。而当他抬头欲再追问时,才发现她忽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凌大哥--"
远处清扬的女声传来。倾城!
凌天心回头望去,顾倾城纤巧的身影自河岸一侧闪来。这里和箫声传来的方向刚好相反。
"太好了!你果然没事。"倾城扬起头,笑着,气喘吁吁地看他。她的额上满是汗水,双目微微有些红肿,似乎刚刚哭过。
凌天心有些感动。
"我没事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纵然明知那担心未必是真。但世间事又何需太计较真假?
顾倾城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凌大哥,方才我好象看到你和一位姑娘说话,怎么一转眼间那位姑娘就不见了呢?"那女子太奇怪了!她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她还记得方才的情形。疾风十三煞原本在自己玉箫控制之下,神智泯灭,武功大增。凌天心受伤之躯,本来已经左撑右挡,决难再支持下去的了!可是那女子出现之后,十三煞立时委靡不振,攻势上大为减退。并且凌天心也在此刻把那立誓不用的背后长剑出鞘。于是形势在瞬间逆转。
分明是那女子做的手脚!
"我也不知道。"凌天心苦笑。那青衣少女如仙如魅,简直不象生人。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顾倾城眉头一蹙,随即舒展开来。"凌大哥也不知道她的来历?真是神秘呢。不知道她都和凌大哥说了些什么呀?"
那女子......真的很神秘。顾倾城心头如针轻刺,不由自主地就跳了一下。
而且无梦哥哥认识她。而且他们之间必然还有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呢?她一向自以为自己是对无梦哥哥最了解的人,但今天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他在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个女子?她却从来都不知道。一想起他很可能还有很多事情自己并不知道,她忍不住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顾倾城垂下眉头,忧郁地想。
无梦哥哥说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女子。这句话她一点儿都不信。无梦哥哥以前对自己从不说假话的,现在居然也说起来了。那女子对他来说很重要吗?她当时跳下来,想奔过来自己询问。无梦哥哥却扯住了自己不放。她哭了。可是他还是不放。她最后只听见他悠悠的一声叹息,让人心碎。
等她抹干眼泪的时候,那青衣女子已经不见了。无梦哥哥也不见了。
"她只说她也姓楚......你怎么哭了?"
"啊?"顾倾城乍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又流下了眼泪。她慌忙拭去,笑道:"没什么,我见到凌大哥平安无事,实在太高兴了。凌大哥方才说,那女子姓楚?"
"是啊。"凌天心皱眉寻思。"而且她说她‘也'姓楚。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倾城,你知道我以前可曾认识什么姓楚的人吗?"
姓楚?顾倾城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好象是曾听说过你有一个好朋友姓楚。但又听说他早已死了。"她是不是疏忽了什么事情?是了!那个楚姓男子。而且姊姊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场。姊姊的死是否也和他有关系?
顾倾城心头一惊。
一直以为姊姊的死是因为凌天心。自己是不是太一相情愿了?
身旁忽然传来了呻吟声。
两人一怔,双双扭头看去。凌天心不由"啊"地一声叫道:"真是的,我怎么居然忘了为这两位老人家解穴了?"随说随走上前去。
那地上仍倒着两个人,正是施镖头和他的同伴。原本两人都已被点中穴道,倒在当地动弹不得。但一来时间已久,二来那适才点穴的少年功夫又不够精纯,所以终于被二人自行冲开了部分穴道,挣扎出声。
"那群贼子呢?"
两人穴道一被解开,施镖头连忙道谢。另一名老人却是焦急地大声喝问。
顾倾城不悦道:"贼子早已被我凌大哥杀死啦!你这人,救了你怎么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哪?"
老人一楞,窘得满面通红。凌天心急忙解围道:"没什么的。这位老人家如此焦急寻找那群贼子,想必是有什么要事的吧。不知老人家可肯见告?若能帮得上忙的话,凌某无不尽力。"
老人急忙拱手为礼。一时三人互相攀谈了几句。凌天心这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原来这老人便是中原镖局的局主何振风。他本来已因年老退休,不再亲自出马保镖的了,却偏偏这次碰上官府要事,指名要他护送一样物事进京。官府势大,无奈何只得重作冯妇。他也是年老谨慎之人,为此还预先安排,另派一队精锐作为幌子,护送着假的东西进京,自身却装作闲来无事,同施镖头一起进京访友的样子。一路行来,倒也瞒过了许多人。谁知走到这里却遇见了疾风十三煞,不知怎的竟会认定他二人身上带着真物,于是出手打劫,居然手到擒来。
"现在人都死了,行囊中也都没有,平白无故的,那东西会到哪里去呢?"何振风在匆匆说完之后,便忙着搜寻十三煞所遗下的行囊。不料居然空无所有,不由得越发焦急。
顾倾城听他语气虽是发问,却带着怀疑,不由得冷"哼"一声,道:"何局主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怀疑我们拿了不成?"心下暗忖,若非与凌天心同行,只凭你这一语,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
何振风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老朽不敢。只是方才我同施镖头俱处在昏迷之中,别人做了什么事,我们可也不知道。"
顾倾城心情本就不好,闻言越发大怒,柳眉一挑,便待发作。
"倾城!"凌天心叫道,"别乱发脾气。何局主,你如此怀疑也是难怪。但我们连你那镖货是什么东西也并不知道,又如何会私自把它据为己有?我想了一下,既然行囊中没有,多半是被我适才放走的那少年带走了。他要安葬他的兄长们,此刻就走也不会太远。我们还是赶快追上去问问吧。"
何振风冷笑着不信。"凌公子,你武功高强,想夺此物只管明说,又何必胡乱捏造出一个人物来,将事情推在他的身上?"
他还待再说,施镖头在旁边急忙拦阻,却拦不住。却在这时,忽听得林中一声大喝。只见一条人影从林中飞身闪出,正是十三煞外唯一生还的那名少年。
少年满身泥土,显然是方才安葬十三煞时弄在身上的。他却混不在意,只昂首骂道:"老匹夫!东西是你家小爷带走的,休要冤枉别人!"说着抖手向凌天心掷出一物,复朗声道,"凌天心!那老匹夫的东西在此。我助你洗清这桩冤枉,也算是还了你方才的不杀之恩!山长水远,后会有期。下次再见,便是我报这杀兄之仇的时候!"说完更不停留,返身便走。
众人大出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顾倾城伸手从凌天心手里取过东西,看时,原来是个小小木盒。抖手打开再看,不由得微"噫"一声,随即扬声叫道:"喂!你干么不拿了东西就走,却还要跑回来还它?"
少年回头傲然一笑:"疾风十三煞可不是强盗,岂会做那夺人财物之事?"
何振风冷笑骂道:"不是强盗?那这东西是怎么跑到你手上来的?"
少年面上一红,随即愤然道:"那只是因为我诸位兄长身中奇毒,必须此物入药,所以才破例如此。现在我诸兄已故,我还要它做甚?"心下却想起当时,自己本劝诸位兄长既得此物,只需用法配置便可解毒,从此再不用受制于人,何不立即离开去寻个地方配药?诸兄却说虽然要走,也还是把这最后一件事办完再走为好。谁知却在这最后一件事上失风,终于十三位兄长齐皆亡故。不由得心头一酸,又回过头来狠瞪了凌天心一眼。却道:"凌天心!你千万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日后亲手来杀了自己。凌天心自然知道这个意思,便淡淡地道:"我等着你。"
"是么?"少年冷笑一声,忽又道,"我之所以回来,除了还东西外,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诸位兄长之所以要杀你,并非出自本意,乃是受人所迫,不得不尔。那支使人乃是......"
他的话被凌天心截断。
"你不用说了。"凌天心苦涩一笑。"要杀我的人也不少。我又何必管他究竟是谁?"
少年一怔,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注目看了顾倾城一眼,不发一语,转身掉头而去。
凌天心叹了口气,伸手取回顾倾城手中打开的小盒,瞧也不瞧一眼,转手递给何振风,淡淡地道:"完壁归赵,两位可以释疑了。"转首向顾倾城道,"我们也走吧。"
顾倾城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走了数步,忽然回首问道:"何局主,你们所保的镖,官府可曾说过是拿来做什么用的么?"
那种药不但珍贵,而且难找。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用它可以来配制一种解药,而这种解药正是专门用来解她所下的失心奇毒的!
顾倾城表面不动声色,心头却是急怒。
疾风十三煞死得真好!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这种解毒方法,妄图解去自己身中之毒。其实自己下毒并无什么恶意,不过为了他们武功不好,不是凌天心的对手,而那种毒则可以令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本来只要凌天心一死,自己也会给他们解药的。但他们却背叛自己,暗自为己打算!幸亏死了,不然若他们反过脸来对付自己,岂非麻烦?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种解药?官府之事虽然和自己无关,但还是应该打听清楚才是。若是有机会的话,不妨把这药夺到自己手中才好。
"听说是宫中的某位公主中了毒,所以圣上下旨寻药。"何振风因为冤枉了人,此刻心中正在愧悔万分。听得顾倾城询问,也未加思索便自回答。
脚步微顿。凌天心回头问:"是哪位公主?"
何振风一楞,摇头表示不知道。施镖头在旁边插口道:"听说是叫做什么明仪公主。"
明仪公主?!
凌天心如中雷震,面色一时变幻不定。
穿过树林,沿河而上。
离有人烟的地方尚远。在找到村镇之前,纵然不耐,也只能慢慢步行。
凌天心始终无语。
"凌大哥。"顾倾城忍不住问,"你一直跟在那两个老头后面做什么?当心他们又怀疑你!"
凌天心笑笑不语。半天,忽然道:"倾城。我要改道去京城,你还去么?"
京城?
顾倾城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问:"是和那个什么公主有关么?"
明仪公主吗?
凌天心淡然一笑。"不。我忽然想去看看我的妹妹。"
嫣儿。在自己的心目中,那个最心爱的小妹妹啊。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自己这个妹妹了?自从那一年,嫣儿伤心出嫁。从此以后,便一直躲着自己。那个从小最喜欢缠着自己,咯咯笑着和自己说话的妹妹啊!
很久很久不曾忆起的往事,偶一忆起,竟还是如许的鲜明。而那一天嫣儿那凄然的一回眸,带泪的笑,也不知为何,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却忽然浮现在脑海。从小如珠如宝的妹妹。为什么哭泣?
脑海中蓦然一疼。不能再想下去!
又是和那段失去的记忆有关吧?总是这样,记忆中缺了一段。而每当想起的时候,便会头疼欲裂。在不知道的时候也还罢了。但自从兰儿那一句话之后,天涯海角的寻,黄泉碧落的觅。怎么能不再想?
去京城吧!
见一见久未睹面的小妹。问一问,她知道什么吗?
"我和妹妹......很久不见了呢。她很可爱的。"他笑了起来。唇畔却有些凄凉。可爱也快成过去式了吧。我们都老了。
"是吗......"顾倾城悠悠一叹,"那就一起去吧。"
原来你有个妹妹啊。
如果,我夺走你妹妹的解药,也就等于夺走了她唯一的生机。你一定会很伤心吧?就如当年,我失去了最亲爱的姊姊......
长途无言。漫漫长路,只有两人同行。
同路人。可真是同路人?
"以前,和倾国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听她吹箫。......你可也会吹箫么?"
回头看他。凌天心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可是看出什么了么?顾倾城笑了一笑。"好吧。"
于是就吹箫。
凄恻缠绵,直入云霄。
荒寒古道上,两个人默默独行。只有箫声相伴,萦绕不绝。
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望。
8 织梦
崇德三十六年,京城。
吉日良辰,花好月圆。这晚的京城烟花鼓乐,灯火辉煌,真是好不热闹。原来今日乃是明仪公主大婚之喜。那明仪公主乃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小女儿。公主出嫁,如何不普天同庆?
驸马府位于城东。距驸马府一街之隔,便是一条背街小巷。小巷尽头一处院落,此刻正重门紧闭,灯火全无。隔街驸马府的喧哗如波浪般阵阵传来,益发衬得这小巷孤院冷冷清清。
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风吹来,小院竹影婆娑,花枝动摇。一地碎影中,倏然多出一条纤细的人影来。
"居然搬离了此处吗?"
白衣迎风飘扬,环视着无人的庭院,绝色的容颜染上了一抹苦笑。"就此......绝裾吗?"
翠竹不语。牡丹无言。
白衣人幽幽轻叹。伸手抚上翠竹,凝眸俯视牡丹,忽然一笑。
我若有心寻你,你难道还真的避得过了?
手探出。轻轻一折,娇艳的牡丹花便离了枝头。凑到面前细看,那初放的牡丹真个娇艳欲滴,妩媚多姿,好不羡杀人也。不过摘离了枝头,想必它也再活不了多久了吧。
不过是一枝牡丹而已。
轻笑着弹指。花便象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飘飘摇摇,投向那不知名的远处,消失不见。
傍晚的京城,除了城东驸马府外,还有一处地方同样热闹。
那就是城西鸣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