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苏若言已踱出门去,身影不见。只有语声依然自门外传来。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7 碧落黄泉
沉沉暗夜。
蜿蜒起伏的山脉在微弱的星光下幻化成狰狞怪兽,大张着巨口等待着夜行的旅人自动来投入它的口中。正是暴雨过后,风却未息。强劲的烈风吹动千山树涛,发出呜咽的怪响。那是怪兽在狂笑。
山间有路。路是官道。但天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行人走过了。
这里,地名叫做细腰涧。细腰涧,美人腰。涧宽不过十余丈,涧下却是深不可测。而前方群山开阔,数十道涓涓细流,汇集到此,每逢大雨过后,则连成一体,化为一片广阔的水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到此忽受涧谷强行收束,于是被逼化为窄不过十余丈的一道狂涛,嘶吼着汹涌奔泻。直等出了这数十里涧谷所在,方才重新开阔,欢啸而去。
官道正在这涧谷一侧,半山之上。
所谓官道,其实也不过依着地势,略加开凿而成,宽不过丈。站在道旁,俯视脚下波涛汹涌,奔腾不休;远眺对岸壁立千仞,其势如倾;而仰首望去,道旁悬崖峭壁,几近直立。直令人觉得,这山原就是一体,却被造化神工,在不知何年何月,用雷电之刃,劈为两半。于是山势中分,涧水奔流。而此地,则又多了一个别名,唤做刀劈峡。
"细腰涧,刀劈峡。果然地如其名,真是险地呢!"
分明暴雨早止,风却仍未歇,反而有越刮越烈之势。迎着山风,隐约传来了女子清脆的话音。只是那声音虽然娇脆悦耳,却似乎有些中气不足,仿佛是生病了的样子。
又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此地太险。虽说是官道,但现在人们也差不多都是绕道而行。如不是你一定想来看看,我也不打算走这条道呢。"
说话的是二人双骑。原是并辔而行,但此地太窄,只得转为一前一后。此刻前行的青衫男子正手执马鞭,遥指前方,道:"幸好这条路马上就要走完了。你看前面拐过那个弯,地势就会变得开阔起来。再走数里,就可以岔回原路了。"
后首女子一身白衣,随风飘舞,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甚为抢眼。女子笑道:"我跟你出来,原就是为了看遍天下山水啊!如此奇景又岂能不见识一番?"
男子暗自摇头,心想你根本只是任性而已。心虽如此想,口中却并不反驳,只是将胯下爱马又催快了些。
山风越来越大。树枝猛烈地摇动。地上,残叶枯枝零落。
忽听前方"喀啦"一声脆响,随即"轰"然大震,灰沙漫天。却是道旁一株老树年久枯朽,不堪狂风猛吹,竟被刮折为两半,倒了下来。所倒之处,正在二人马前,不过数十步远。
二人骑术甚精,当树倒之时,早已双双不约而同,勒住了马缰。但女子不免还是吓了一跳,不觉皱眉嗔道:"讨厌!"
男子抬眼望去。断树倒在地上,枝叶蓬杂,完全拦住了去路。
"抛开就行了。你病还未好,不要动。"
女子应了一声,乖乖地呆在后面,静立不动。她左手控着马缰,右手却不知何时,斜执胸前。星光下蓝芒微闪,依稀可以看出是枚细小的银针。银针长才寸许,针尖微微下垂,遥指前方。
男子拨马上前。马鞭扬起,带起一股尖锐的风声,瞬间已卷起道中断树的树干。只听"呼"地一声,大树破空飞起,在半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投向道侧深黑不可见底的深涧。
树干刚刚出手,男子猛觉胯下骏马一声狂嘶,马身整个跳了起来。事出突然,男子不由微"噫"一声,双腿一夹,待要止住惊马。谁知那马平素虽极温驯,这刻却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完全不听使唤,疯了一样狂奔乱跳。如在平时,男子自然可以轻易制住惊马。但这时所处之地却是悬崖旁边,男子适才一夹无效,马儿狂跳之下,已然出了官道。只听身后女子失声惊呼,一人一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悬空于崖畔,入了险地!
男子却是临危不乱,大喝一声,手掌在马背虚按,一起一落之间,身子一个盘旋,已然落回官道。
驻足道旁,男子向下望去。只见那马儿在他那一按之下,下落之势越速,转瞬之间,已经看不见了。又过了半晌,方听得崖下传来"扑通""扑通"两声沉闷的落水声,想来是那断树和惊马,此刻才坠入水中。相隔如此之久,其深可知。料那马是决然活不成的了。
男子怅然良久。
女子敛眉。眉间有一线失望,乍现还敛。她拨马上前,道:"凌大哥,马儿怎么忽然发起疯了?"
凌天心摇首不语。半天,方道:"没办法了。我和你共骑,我们快些赶去下个城镇,再买一匹吧。"
他跃起,落在女子身后。
"好了。"
女子应了一声,一控马缰,待要举步。
蓦然间,"轰隆隆"的异声大起,声音沉闷暗哑,宛似起自天畔,却在一瞬之间,到了头顶!
女子抬首,惊叫。
异变生于一瞬。
巨大如小山一般的山石,突然自顶坠落,带着大量的碎石尘沙,发出"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原不可怕,但任谁抬头,看到那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仿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巨石,也不能不立时心惊胆颤。
凌天心也看到了巨石。他却从容若定,只扬手作势,静待巨石落下。
巨石飞快下坠,很快到了两人头顶丈许范围。骏马长嘶。凌天心蓦然出手。黑色的马鞭仿如闪电自空划过,准确无比地击在巨石之一侧。马鞭一沾即走,回抽时巧妙无比地带出回力。巨石立时开始旋转,同时原本下坠的趋势也一转而为侧飞。眨眼之间,巨石已飞出两人的视线之外,如同方才断树惊马一般,投向道旁深涧。
凌天心微出了一口气,正待回头,唤那女子继续前行,面色却突然大变。
身侧"轰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山崩的声音!
天崩地裂。
身旁的峭壁开始颤抖起来。树木花草纷纷剥落,露出裸露的山石,石纹迅速扭曲。大大小小的石头滚滚落下,宛如融冰销雪。地面开始起伏不定。
也许是刚刚结束的那场暴雨的关系,又况且此地地形陡峭,本来不易稳定。所以终于导致了这一场灾难。但灾害一起,最先遭殃的却唯有他们两个。
"逃不了!"这是一瞬间,脑海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女子叹息。苦笑道:"凌大哥,没想到你我今日毕命于此。"
"未必!"凌天心沉声说。他转首望去,相隔十余丈外,对崖一片黑沉沉。
凌天心忽然微微一笑。手挥处,马鞭疾卷,缠住了女子的身体。他飞身而起,足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身子便斜飞而出,宛似一道闪电,直投向深涧对面的山壁。而他的身子刚刚飞出,不过才几尺开外,便听到身后"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大地都仿佛为之震动。
刀劈峡之名,自此日之后,不复存在。
但那是后话了。
凌天心带着女子,飞身在半空中,很快的,气力已竭。而此时他们正处身于涧中央。距离尚有一半,眼看着凭自己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飞过这细腰涧的。
绝命于此吗?
凌天心一笑,蓦然右手猛震,扬鞭。女子一声娇呼,身躯随鞭飞起,去势加快,电也似再次投向对崖山壁。凌天心却因这一挥之力,身形更是不支。只见他身躯宛如流星,随着山体滚滚而下的大小山石,一起往下直坠。暗夜中,只闻他最后一语:"珍重。倾城。"
绝命于此。又有何妨?
只可惜,终究没有能找到,我所要找的答案。
他的身影急速下坠。声音也随着转小。震声轰鸣。那夹在如此巨大的震声中的最后一句话,也不知女子究竟有没有听见。
女子这时离对崖尚还有七、八丈远。
适才凌天心那长鞭一挥之力,也只能多送她往前五、六丈而已。堪堪还余两丈左右时,女子再次不支。眼看女子身形将要下坠之时,女子忽地探手腰间,随即手腕一抖,束腰白绫翩然飞出,在半空中悠然划过,然后卷上了对崖壁上的山石。
女子顺着白绫一挥之势,一个翻身,足尖已稳稳地点上了山石。山风呼啸,震声轰鸣。女子斜立崖壁,衣带飘飘,仿如神仙。
星光下,女子翘首望去。对崖山石依旧急坠不止,晃眼间,崖高已矮了一半。再俯首下望,却见细腰涧浪花翻涌,水势湍急,大大小小的山石落入水中,迅速被水流淹没,或者冲走不见。而凌天心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丝毫了。
女子怔怔而立,默然无语。半天,轻轻说道:"傻瓜!"
凌天心没有死。
自半空中跌下万丈悬崖,凭着一口精纯的真气护住心脉,放松了四肢,尽量让伤害减轻到最低。饶是如此,他还是昏了过去。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地势变幻,高山峡谷已成为平缓江流。江水"哗哗"流过,他的人在水中载沉载浮,却居然没有被淹死。
喘了口气,凌天心试着动了动手脚。还好,还能动。试着拨水,很痛。但还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上了岸。
伏在岸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伤口因用力过度而导致再次迸开,重新流出了汩汩鲜血。肺部剧痛。狠命地呕吐,吐出来一滩清水。水向身下流,逐渐稀释了艳丽红血,化作美人颊上胭脂。
地上青草芬芳。翻过身来,微风吹拂中,看见天上月如钩,星灿烂。
竟然已经过了一日夜了。
旷野无际。从自己的方位向前望,江水来处,黑压压的山势如倾。刀劈峡。
艰难地笑了笑,想,倾城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任性的女孩儿!
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到处乱闯呢?连自己也没有什么目标的啊!自从那一天,从兰儿的口中听到那样的话语,便再也没有停止过追寻。可是寻遍天涯海角,却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这样的自己。
倾城说,因为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所以要离开他。于是便硬跟上了自己。
居然没有拒绝。为什么?
总觉得意识深处,仿佛存有对倾国的深深内疚。很奇怪的、完全没有任何来由的感觉。为什么?
与倾国相识的最初,在小苏家大醉三天,放箫拍歌、谈词论剑,说遍了天下事,喝尽了窖中酒。气得小苏脸色发白,夺门而去。如今回忆起来,尽是青春豪气、年少风流。
唇边淡淡地溢出了一丝微笑。却在转瞬之后变为苦涩。
倾国......是怎么死的呢?
也是那逝去的记忆中的一段吗?
风大了。
湿透的衣服传来了彻骨的寒意。不能继续躺在这里。会送命的!
扶着地,勉力站起身来。血渐结痂。腿在打颤。身旁丛生着低矮的灌木。折枝为杖,拄杖行。
西望。
三里外树木隐隐。林中,明灭不定,似有火光。
火光熊熊。人声喧哗。
夜已深,人未眠。火光旁十余条大汉,烹鹿为食,传酒当饮,刀剑雪光照眼,谈笑意气风生。说不尽的男儿豪气、壮士侠情。
凌天心远远走近。
有人发现了他,扬声叫道:"这位兄台!既然到了这儿,何不过来喝碗酒、吃块肉,烤烤身子?"
人群轰然应和。
凌天心笑了一笑,只觉整个心也都被那火光给温暖了起来。也大声回道:"好!"
便走入人群中,踞地坐下。
不知哪里抛来一袋酒。凌天心伸手接过,拔开塞子,"咕嘟嘟"连饮数口。只觉酒意似烈火一般,转眼自小腹燃及全身,寒湿的身子立刻温暖起来。登时精神一振。
"好!"那方才发话的声音又响起。凌天心抬头望去,只见浓眉大眼,满面虬须,双目炯炯有神,身形威风凛凛。好一条汉子!汉子笑道:"这烧刀子酒性极烈,瞧不出你白白嫩嫩,一副书生样儿,居然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凌天心微微一笑。
放眼四望,只见火堆旁三三两两,都是装束相仿的大汉。却在火堆远处,角落里,蜷缩着三个不同打扮的人。两个须发半白、垂头丧气的老头子,一个青布衣衫的女子。那女子始终低垂着头,瞧不清她的面容。但在凌天心的目光扫过时,她却若有感应似地,抬起了头来。视线对上。少女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眼,重新又低下头去。
胸口剧震。那眼神如此熟悉!那容颜似曾相识。凌天心怔怔地想,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怎么样?她是不是很漂亮?"大汉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问。
"是很漂亮。"凌天心收回目光,微笑着同意。但她为什么令我感到如此熟悉?
不是为了她那绝美的容颜。不是为了她那清丽的眸子。
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经见过她。并且,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得以至于,再见之下,望着那眸光的一刻,心都象要碎了一般的疼。
左手不自觉地探入怀中。
冰冷的金属感自五指直沁心底。断口处刺着指尖,疼痛感如此真实。细腻的玉石却在凸凹不平中透出令人温暖的滑润。
那是半截银钗。钗头嵌玉。
寻寻觅觅,却不知道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人呢?抑或一段过去?而这些,跟这个带给自己奇异感觉的少女会有关系吗?
"凌公子!凌公子--"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凌天心抬头向发声之处看去,却见那两个老头子,原本俱是垂头丧气,这刻左边的一个却满面惊喜地叫着自己,并站起身子,想向自己跑过来。却被旁边一个少年汉子欺身向前,不由分说,"噼里啪啦"就是一阵耳光,打得他跌倒在地,半天站不起来。
凌天心皱眉。拦道:"这位兄台,对一位老人家如此侮辱,只怕不太好吧?"说时,向那老人又瞧了一眼,不觉微"噫"一声:"施镖头?"
那个原本满面沮丧,此刻又向自己急呼的老头子,原来却是中原镖局的镖师施重威。凌天心在多年前曾经和他见过一面,只是时日过久,若非他先唤自己,可也真记不起来了。
施重威喜道:"正是。"还待站起再说,却被那身旁的少年汉子劈手一掌,再次打翻在地。少年并还随手补上两指,点了他和另一名老人的穴道。
"你姓凌?"凌天心正欲插手过问眼前施镖头之事,却听得身后有人冷声问道。
凌天心回头。那威风凛凛的大汉此刻满面严肃,直盯着自己。他的手按在腰间,拇指轻扣,正压在刀柄的卡簧上。只消轻轻一推,便是寒光出鞘。
"你就是凌天心?"汉子再问。
空气中一片肃杀。周围的汉子们也纷纷站了起来,握住了兵器。
不妙!
凌天心暗自寻思,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曾在何时得罪过他们。记忆中,自己与疾风十三煞应该是全无牵扯才对。但他自是坦然无惧,朗声道:"正是。在下与诸位素无瓜葛,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对面汉子"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等的就是你!凌天心,拔剑吧!"
夜重林密。
树稍上,高坐着白衣的人影。正是适才和凌天心同行的女子。
--倾城。
顾倾城独坐在林间老树横展的枝丫上,轻轻晃动悬空的双足。裙摆摇荡。她的双手无意识地缠绞着顺手从身畔摘下来的树叶,撕扯出新鲜的嫩绿汁液,透出一股清新的气息来。她顺手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下。就又从身畔又扯下了几片树叶。地上,绿色的叶球已是遍地。她却混如未觉,只是一直盯着远处。
远处,火光摇动。刀剑霜雪明。
真不愧是凌天心。她散漫地想,果然,不但我的毒针对他完全无用,甚至就连那山崩巨险,深崖湍流,也依然让他逃过了一命啊!幸亏我早有算计,在上下游都有所布置。
不过,她自顾自地摇了摇首。看目前这情况,就算疾风十三煞同时出手,并且那凌天心也根本早就已精力消耗怠尽,又受了极重的伤,只怕最后的结果,也仍然无法令他毙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