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上————叶子

幽魂摇头。碧衣起舞，舞袖翩跹，水样的风华流过一湖的寂寥。忘了。忘了。往事悠悠，如今全已忘了。
"只记得这湖水的名字，原本是叫做明月湖来着。"
明月沉碧，为谁而更名？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宫妃，名叫练碧玉。练碧玉投水而死，从此，明月湖就改名叫做了碧沉湖。
幽魂轻笑，湖面一刹时无数应和声。碧水也在笑声中急促地晃动了起来，波光闪烁。
"我不是练碧玉。我的名字，是这碧沉湖的一缕幽魂。"
幽魂也好，歌声也好，都是红尘一梦。
白衣人轻叹着沿湖畔漫步。长发散垂在脑后，被夜风吹起，发丝飘扬。寒梅有情留客，缠住了他如丝的黑发。
梅花成林，好一片香雪海。
香气醉人。醉了，醉了，莫若暂卧落花乡。
白衣人在梅林深处的小亭子里坐了下来。倚柱远望，视线飘飘渺渺，不知望向了天际何处。
衣袖落在亭栏上。"叮"地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银钗流光，钗上玉龙舞。
白衣人怔怔地拾起银钗，看着它不语。
众生有情皆是苦。母亲，你是为了什么，宁可不顾一切地抛下我，舍弃了自己永恒的生命？
母亲。我又是为了什么，要对着你留下来的这遗物念念不忘，神思不属？
从来不知有母的我。那一天，璇把这支银钗交给了我，告诉我，这是母亲你留给我的唯一遗物。那一天，我才知道，母亲你的存在，你的离去，你的......星星点点的往事。
往事如梦。他们说，母亲你是和一个凡间男子相恋，并为此不惜私奔，不顾一切生下了我。而最后，又为他心甘情愿地舍弃了自己永恒的生命，化为天地间一点飞灰。
是这样吗？我的母亲！
素手微摩银钗，倏地，紧紧地捏住了它，力道之大，几乎想将它折断！可终究，放缓了力道，放柔了手指，小心地，轻轻地，捏着它，微微摩挲。
那天之后就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投身于滚滚红尘。是想看一看母亲所爱之人的世界吗？还是想看一看，这个夺走了自己的母亲，使自己满心憎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或者......并不是憎恨，而是别的什么我所不知道，也弄不清楚的感情吧？
楚风烟，楚风烟！你在想着些什么？你又能明白些什么！
一声苦笑徐徐地融入清冷的夜风。一声叹息幽幽地震落梅花几朵。
"你是梅花仙子吗？"
一个稚稚嫩嫩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楚风烟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仰脸望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渴望的神色。
哪里来的小男孩？
楚风烟淡淡地转过眸去。"不是。小孩子，你认错人了。"
不是吗？
小男孩漂亮的小脸蛋紧皱地看着他，满面失望。犹豫了半天，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信！你长得比我的娘亲还要漂亮，又在这梅花林中，怎么会不是梅花仙子呢？"
楚风烟皱了皱眉头，起身离去。
"仙子姊姊！你的钗子掉了。"小男孩在身后叫。
回头。看见小男孩站在身后圆睁着大眼睛望定了自己，双手高举着捧着一支发钗，钗光生寒，玉色沁碧，正是自己那一支银钗，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落了在地。
静静地望了一眼小男孩，楚风烟伸手取过发钗。"谢谢你。"
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袖。"仙子姊姊，你别走。"双眼哀求地望着他。"我来找你，有个问题想问你哦！仙子姊姊，你告诉我好吗？"
谁是姊姊？
楚风烟淡淡地道："什么问题？"
"我想问你，娘亲老是对着你哭，为什么呢？"小男孩咬着手指头，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他。"娘亲最喜欢你了，每天都在这小亭子里看你的花儿，好漂亮哦！可是她看着看着就会哭出来，我问她为什么哭，她又说她没有哭。为什么呢？"
"或许她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吧。"看在他拾还自己银钗的份上，多说几句好了。"你多安慰安慰她，也就是了。小孩子，别想得太多。"
"可是她是我的娘亲啊！"小男孩不高兴地嘟起了嘴。"看她哭，我也好难过耶！"
母亲吗？
楚风烟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忡。指尖紧紧地捏紧了手中的银钗，钗尖的锋锐刺入掌心。好疼！
"仙子姊姊你流血了哦！"
小男孩眼尖地看见他掌心的一点红痕，抢过来拉起他的手，用小手紧紧地按着，又轻轻地揉。"按按揉揉，不疼了哦！"
真是个傻孩子！
可是掌心接触的温暖迅速地传来，如一道暖流，莫名地侵入他的内心。望着身前小男孩认真又紧张的表情，楚风烟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竟是怔在当地。半天，忽然扬起眉头，微微地笑了起来。
笑容灿若花开。远方悠悠碧水也为之一时凝固，身畔皑皑白梅也为之一时凋零。歌声袅袅，徐徐自天地之间传来；香气幽幽，缓缓浮动于他的身边。落花缤纷而下，如雪如雾，轻轻地旋转着飞舞着，落在他的发稍衣裾。他的人却依稀恍惚，如在梦中。
小男孩住了手，呆呆地看着他。
"姊姊你笑了哦。你笑起来真好看！"
是么？
楚风烟住了笑，轻轻抱起小男孩，坐在栏杆上，温声说道："小弟弟，你弄错了哦！我是哥哥，不是姊姊。还有，我不是你以为的梅花仙子。"
小男孩扑闪着大眼睛不明白。
"仙子姊姊，你笑得真好看。娘亲笑起来的时候也很好看，可是她都很少笑。姊姊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娘亲也象你这样常常笑呢？"
怎么还是叫他姊姊？楚风烟不悦地蹙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毕竟是小孩子，算了。
"那你就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啊！你母亲......一定会高兴地笑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姊姊你的头发乱了。"风吹来，小男孩伸手抓住他一头长发。
"是么？"楚风烟若不经意地侧了侧头。满头乌发披泻而下，如烟如雾。
"姊姊你的头发好漂亮。"小男孩站起来，站在他身后的栏杆上，笑嘻嘻地拢他的头发。"我给你梳头吧。我会梳头哟！娘亲的头发我也梳过的。"小男孩夸耀般地说道。
楚风烟淡淡笑着不理他。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他扭头望向梅花林外，林外碧水荡漾，月色中天。歌声依旧袅袅。心儿忽然说不出的疼。
"姊姊梳起头发，也好漂亮哦！"小男孩在身后拍着手笑。
漂亮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楚风烟视线越过碧水，望向云天深处。可是，有谁似乎也曾经对自己说过，漂亮这样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想着什么呢？
他把母亲的那支银钗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又是在想着什么呢？
不经意地抚着银钗轻叹。叹息如诉，银钗光冷。
一只温温软软的小手忽然从他的手中抽走了那支银钗。
楚风烟一愣，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薄怒。仰头回眸，却看见小男孩正持着银钗认真地往自己的发上插去。这小家伙在干什么？
银钗已插上发间。
"姊姊你插上这支钗子，更好看了哦！"小男孩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嘻嘻地笑。
眼底的怒意渐渐淡去。楚风烟轻轻一笑。"傻孩子！发钗是女孩子戴的，哥哥是男人，不能戴。"伸手拔钗。
"戴嘛！好看。"小男孩按着他的手，大睁着眼睛望着他。
心儿忽然一悸。
慢慢地放下手来。
"好吧。哥哥就戴着它。小弟弟，很晚了，你也该回去睡觉了。去吧，乖。"
小男孩歪着头看着他。"那，明天我还来，姊姊还会出来见我么？"
笑一笑，点点头。
小男孩跳下地跑走了。
明天么？可是明天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仰首望天，楚风烟悠悠长叹。
你在九重天外，碧落宫中，可是正在望着我的一举一动么？还是恼怒于我的任性离去，所以再也不肯看我一看？璇。
我......也该归去了吧。
归去。碧落苍天总无情。
站起身来，站在小红亭中，梅花落雪满身。远处幽魂曼歌，余音袅袅。
袅袅歌声中却忽然夹杂了一种稚嫩的呼唤。是那小男孩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
回眸。
"仙子姊姊！"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仰着的小脸蛋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显得红彤彤的。"仙子姊姊，我忘了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哦！"
"什么事情？"
"等我长大了，我想娶姊姊做我的妻子哦！"
什么！
楚风烟一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有跌倒。咳嗽了两声，他才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呀？"小男孩奇怪地瞪着他，圆睁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认真。"我是说真的哦！仙子姊姊，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他祈盼地望着楚风烟，那眼神真教他无法拒绝。
楚风烟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被人求婚了！而且对象不但是一个凡人，更是一个男性。不但是男性，居然还只是这么一个小男孩儿！
太荒唐了！
不过，好象很好玩？
轻轻一笑。楚风烟柔声道："哥哥是男人，不能嫁给你哦！不过，要是你肯嫁给哥哥的话，哥哥倒是不反对。"
"咦？"小男孩明显地一愣。"可是娘亲说，心儿是男人，将来是要娶妻子的，不能嫁人呀！"
真可爱！
楚风烟逗他。"那不成哦！你要是不肯嫁就算了，哥哥要走啦！"转身故意要走。
"姊姊别走！"小男孩慌张地叫了起来。
楚风烟回头带笑看他。
小男孩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不情不愿地说道："那我嫁给姊姊好了。"
"噗嗤"一声，楚风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男孩呆呆地看着楚风烟，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想了想，忽然伸手拉他。楚风烟奇怪地顺着他的手俯下身来。却见他凑到楚风烟的面前，探首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碰触了一下。小小声地说："说定了哦！"然后又转过身去，迅速跑走了。
楚风烟抚着面颊，望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一时之间，呆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