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上————叶子

"不是假剑。"白衣女孩儿低声说，"那是真的情剑......"
凌天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听庙门外一人声音说道："想不到凌兄对我练氏祖先的往事，竟然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练兄也来了。"
"是。"练端己苦笑着踏足圣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进这庙来，探看个究竟，可始终没敢进来。这次凌、楚二兄不辞危险，代我们进来探看，实在激励了我。我练端己若是再不进来，又如何对得起泉下故去的众多父老乡亲，如何对得起那被妖孽害死的五十多条性命？"
凌天心笑道："其实也未必有什么危险。我们都已进来多时，也不见那巨龙出来，说不定那妖孽已经远离此地了。"
"什么巨龙、妖孽的？"女孩儿诧异地问。
练端己惊奇地看了女孩儿一眼，显是想不到庙中除了楚、凌二人外，还有第三人在。但他生性平和，也不多说什么，便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女孩儿听到一半，便怔了怔，"啊"了一声。
"怎么了？"练端己停止叙述，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下去吧。"女孩儿摇头不语，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边厢凌天心却只管专注地望着楚风烟。
练端己所叙述的一切，他已经听过一遍了，所以此刻没有必要再听。而身旁楚风烟的神情，自进庙以来就显得恍恍惚惚，才是他更加担心的地方。
"如果我不是早知道这神像所塑的梓宁皇后是几千年前的古人，看你们长得如此相象，而你看她的表情又如此奇怪，我定然要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凌天心低语。
"我们能有什么关系？"楚风烟回过头来，展颜一笑。
这一笑无比灿烂。纵然是早已经看过无数次，但同以往每一次一样，凌天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得呆了。
"凌兄可知道如何取那剑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练端己和那白衣女孩儿都已经住了口，扭过头来望着自己。两双眼睛，四道视线，齐齐地盯紧了自己，看起来竟似带着几分紧张。
"说完了吗？"凌天心笑问，"怎么又扯上取那柄剑的事了？剑在神像手中捧着，又不是铸造在一起，想取下来，上去拿下来不就成了。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两个人一齐摇头。
"我们适才所说的话凌兄想必没有听见。"练端己道，"那剑是真的。但故老相传，真剑早已在四百年前失踪了，现在又如何会自己回到这里？"
"所以我们研究出来唯一的结论就是：它是自己飞回来的！"女孩儿接口道。
"也就是说，那剑就是杀了我们无数人的巨龙。"练端己叹了口气道。"也就是我们这次想要设法消灭的妖孽。"
"不能消灭！"女孩儿猛然回头瞪着练端己。"它是我的！我一定要把它取回去。"
练端己一愣，立刻激烈反对。"不行！这剑诛杀了我们谷中那么多的人，纵然它是祖先所奉为神明的圣剑，也一定要消灭掉！又怎么能让你把它取走！"
"什么！"女孩儿叫，"不是我一时失口，你怎么可能猜到它就是那条杀人的巨龙？你休想！那剑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它夺走！我决不许！"
两人一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话语说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
凌天心哑然瞧着两人，摇了摇头，转头去看那柄剑。
"没想到这柄剑居然是真剑。"他低叹了口气。"母亲当初说起时，还很渴望一见呢。可惜剑化为妖，是不能留的了。"
蓦然间身旁白影一闪，只听那女孩儿愤然叫道："有本事你就毁了它！说什么大话！"接着"啪"地一声对掌声响过，然后白影晃动，青芒大盛，一道龙吟乍然响起，满殿光华骤然乱闪！毫光万道中，叮叮当当金铁交鸣声急起，如骤雨打檐，噼里啪啦，紧密不断。倏然间，急响骤止，一时满殿静寂。静寂中，众人只见练端己混身衣衫破碎、血污遍体，站在神像前面大口地喘着气，同时挥刀作势，双眼紧盯着前方。
前方青光耀眼。无数青芒闪烁逼得人睁不开眼中，凌天心强自看过去，正见一条青龙，张牙舞爪，盘踞在神像前方，直瞪着自己一行人！而再凝目细看，青龙身后，那无双女帝的手中，却已然不见了适才还捧着的那一柄长剑。
对峙。
一条龙、四个人。
四个人里，练端己站得离那条龙最近，形势也最危险。以至于他紧握手中刀，紧盯着青龙，一动也不敢动。而下余三个人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尤其是那女孩儿，仰着脸，冷笑地望着练端己，看也不看那青龙一眼，神情间竟似混不把它当一回事。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做？"凌天心皱眉道。他双眼也紧盯着青龙，不敢疏忽大意。
"什么怎么做？"女孩儿反问。
"你趁人不备出掌，把练谷主推到青龙面前去。"很显然，那念初剑所化的青龙有一个既定的守护范围，一旦有人越界，立刻现形杀人。而适才两人对掌，练端己被迫后退，越过了这个界线，所以青龙立刻现形，要杀了练端己。
"那有什么奇怪的？所谓胜者为王，他掌力比不过我，自然免不了这样的下场。"白衣女孩儿淡淡地道，"若适才对掌是我输了，自然此刻面对这种情况的是我。"
"姑娘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也太过分了！"凌天心不由怒道。
"我有吗？"女孩儿冷冷地看他一眼，"他现在还不是好好地活着？何况，他本来就是为了毁掉那龙而来的，迟早都得面对它啊！我只是让他先见识见识那龙的威力而已。"
凌天心吸了口气，心想跟她小女孩儿说不通。便不再多说，转身专注地面对那神坛上青龙。
青龙长吟。
仿佛在应和着这巨龙的吟啸，远远地，直似从地层深处，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啸声。啸声低沉震耳，如暗夜惊雷。那啸声越来越大，而龙吟声也连绵不绝，越来越是高亢！蓦然间，吟声、啸声、所有的一切声音，一起断绝！
静寂。
"你也......很寂寞吗？"
静悄悄的大殿中，只有一个声音幽幽低语。是楚风烟的声音。
"风烟？"
凌天心这才发现楚风烟不知道何时已走到青龙的一侧，静静地伫立在它硕大的脑袋旁，和它对望。青龙的长长的龙须在空气中无风自动，一飘一摆，扫过他的衣襟。那青龙却奇异地没有暴起杀人。
"风烟你在做什么？快退回来！"
楚风烟不理。
"可惜我早已有了戮魂，不能要你呢！"一片昏暗中，他仿佛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你和我的戮魂剑比起来，谁比较厉害一些？"
都是用鲜血洗染，用生魂铸造，聚敛了天地间所有的凶厉之气，汇集了被杀的亡灵们生前所有的怨念，才成就的杀戮之剑呵！
区区思宁谷的几十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青龙摇头摆尾，乍然做势。
"想与戮魂一战吗？......还是想死在我的戮魂剑下呢？"
楚风烟白衣飘扬，身形倏然后退。远远地，轻笑着，退到了神殿的一角。
"你刚才在做什么？"凌天心奔过去，关心地道，"对方可不是人，而是妖孽啊！你还是别太托大的好。"
楚风烟摇头不语。
身后，青龙再次长吟。长吟未绝，青光乱闪间，青龙体形忽然暴涨！一瞬间，暴涨后的青龙身躯盘绕飞舞，塞满了半个大殿。青龙猛一摆尾，轰然一声，一根柱子被打成两截，断木碎屑四散飞扬。青龙再一昂头，嘶啦一声，长长的飘垂的黄幔被撕裂成漫天飞絮。飞絮木屑迷乱，众人惊呼着后退。后退间，众人看见青龙巨大的身体忽然一耸一伸，如惊雷掣电一般，张牙舞爪，飞扑楚风烟！
奇异的长啸再次从遥远的地层深处响起。异啸龙吟声中，楚风烟黑发如梦，白衣如魅。那绝代的容颜上，却再次露出了淡淡的一丝微笑。
然而微笑未敛，青龙未至，一旁骤然传来一声清叱！
"住手！"
那女孩儿朗声高叫。
仿佛是千年积尘的大殿忽然间被揭去了屋顶，令月光柔和地照射进来一般，随着女孩儿的高叫，一道水色的光华骤然漾起，如波浪一般，迅速地流遍整个大殿，也流遍了青龙全身。
青龙飞扑的身形顿止。
长啸一声，青龙忽然飞退。飞退的势子绝快，飞退中，体形的缩小更快。只是一眨眼间，青龙已退回侍剑少女手上，一道青光闪过，重新化为长剑，稳稳地捧在少女的手心，一动不动，宛似从来都不曾幻形从来都不曾移动。
"原来水月佩在你的手上。"
惊魂方过，四人重新站到了一起。楚风烟看了一眼白衣女孩儿，微微点头道。
"这个叫水月佩吗？我不知道。"女孩儿面色苍白，似乎还未从适才的惊心动魄中恢复过来。她又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我知道，它本来是那剑上所悬的饰物，而且它恰好可以克制住那青龙的发威。"
"那你为什么不用这玉佩收伏了那妖怪？"练端己道。他虽然恼怒那女孩儿适才陷他于危险处境的狠毒，但揣情度势，眼前只有这女孩儿能够应付得了那青龙，是以对她不由不按着性子客气说话。
"你以为我不想啊？"女孩儿白了练端己一眼。"我早试过了，这玉佩和那青龙是半斤八两，谁也收服不了谁。你莫看那青龙现在乖乖地变回了宝剑，你再上前去试试？保证它立刻又会化成青龙，和你为难。连我想把它取走都做不到了，何况你想毁了它？"
练端己哑口无言，一时低头寻思，怔怔无语。
"倒是你，又怎么知道它的名字呢？"女孩儿却上下打量着楚风烟，奇怪地问。
楚风烟看她。女孩儿此刻鬓发微微有些凌乱，苍白的面色在急剧的喘气后涌上了太多的血色，显得有些潮红，如染了胭脂。女孩儿的胸前此刻却多了一枚玉佩，水色的玉佩形如满月，泛着淡淡的光华。
"水月佩本来就是梓宁天后的东西。大概是她嫁与重曦帝之后，把它系在剑上，作为饰物的吧。"
"哦！"女孩儿点头道，"你知道的倒挺多的。"想了想，她忽然又道，"前天我和关家兄弟在路上打斗，眼看不支，多谢你们赶跑了他们，把我救了出来。自来有恩报恩，我今天救了你，这恩惠也算是还了你。以后我们便算是恩怨两清了！"
楚风烟一愣，轻轻一笑，也不再提他适才其实并不需要这女孩儿出手相救，以及那女孩儿故意指错道路，害他们多绕了一天时间的事实了。
"关家兄弟？"一旁的练端己疑道。
"是啊！"女孩儿道，"他们好象是你请来要收服这青龙的？也没多大本事嘛！这位凌大哥三招两式就把他们打跑了！"
凌天心歉然道："对不起。"
"没关系。"练端己苦笑，"这青龙这般威势，就算他们真来了，也未必能够收服得了。唉！说到底，是我们自己没本事罢了。"一时想起自己武功不行，又不象那女孩儿持有水月佩在身，不由得意兴阑珊。
"没什么的。我有水月佩在手，可以帮助你收服它！"女孩儿看见练端己的表情，心下忽生不忍，不由得便出言安慰他。
练端己黯然摇头，心想你的目的是取剑为己用，和我的目的可并不相同。但对方好意开口，这话他自然不好说得。当下呆了半晌，方抬头邀请众人道："天色已经过午，三位不如和我回去，吃过午饭，再来商议这青龙的事情吧？"
一行人回到练家，练端己命下人准备好了饭菜，又开了酒，亲自为三人斟上。
"还未请教姑娘姓名？为什么一定要来取那念初剑，又为何有这水月佩在手呢？"酒过三巡，练端己问那女孩儿。
那女孩儿不擅饮酒，三杯下肚，已是红晕满面。
"我姓燕，燕紫音。"她握着玉佩，轻轻摩挲。"这念初剑虽然出自你们练家，但可也是我们燕氏的传家之宝啊！我当然要设法取回它。"
"咦？"凌天心和练端己闻得此言，不由得同时发出轻呼。
对望一眼，凌天心道："姑娘姓燕，不知和昔年南隐国有无关系？"
燕紫音听得"南隐国"三字，面上顿时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郁色。她低首不语，忽地猛然伸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起头来，眼眸中已尽是一片傲色。
"我便是辉月王朝第三十三任帝庆历帝第十一位孙女，紫音公主！也是念初剑将来唯一的主人！"
这时候正是正午。日光从窗外射入大厅，光影一分分移动。忽地，日光猛地一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却见是日光正正地照射在女孩儿的眼中，女孩儿的眼睛微微一眯，立刻又睁了开来。日光下漆黑的眸光反射着太阳光华，光亮夺目逼人！
"昔年梓宁皇后能执此剑一统天下，开创雍丽千年王朝，他日，我燕紫音也必将能执此剑逐鹿天下，重建我辉月声威！"日光下，她傲然一笑，"梓宁又如何？练无双又如何？一样是人，我燕紫音又岂会比不上她们！"
好大胆的宣言！这岂非是直接向朝廷挑战？凌天心和练端己不由得相顾愕然。
"原来这念初剑昔年之所以会失踪，却是你们燕氏皇朝给拿去了。"练端己猛地省起。"难怪此剑几百年前，就已失踪不见。"
"不是我们去拿的。"燕紫音微垂下了脸，那适才傲然的气势便低沉了许多。"是我燕氏的一位先祖，武英帝在大婚时，由他的妃子携入燕氏宫室的。他那位妃子姓练。"
姓练？
练端己愕然皱眉，凌天心却一下省起。"碧玉妃子？"
燕紫音凄然一笑。"正是练碧玉。"
她轻按着玉佩，低声道："练碧玉携剑嫁入我们燕氏，正是我的先祖。那时候，正值我辉月王朝覆灭的时候。后来练碧玉去世，武英帝带领辉月国民退隐南疆，建立南隐国。此后几十年间，武英帝手握此剑，发誓要重夺回辉月江山，可是终其一生，终究不能成功。而他自练碧玉去后，终其一生，都未再娶。凌大哥，"她抬头注视着凌天心，"你说，此剑又名情剑，是因为梓宁皇后和重曦帝的感情而命名，但在我南隐国内，传说的，却是因碧玉妃子和武英帝的感情而命名。"
一时满室静默。
"我昨天没有休息好，现在有些困了。请恕在下先行告退。"楚风烟以袖掩面，优雅地打了个呵欠，起身告退。
凌天心一愣，眼光探询地看过去。楚风烟回眸轻轻一笑。那一笑大有深意，凌天心只觉双颊微微一烧，便收回目光不再望过去了。
练端己便命人带楚风烟去客房休息。
楚风烟起身离去时，正听得燕紫音正在说道："武英帝去后，此剑供奉于我燕氏宗庙四百余年，不曾面世。直至四十年前，我南隐覆灭，宗庙败坏，此剑也忽然间失去下落，不知去向。我这几年来一直多方查找，才终于找到这里来。本想凭那剑上玉佩，一定可以收回此剑，却没有想到竟然如此艰难。"
接着三人便又开始详细探讨起如何收服那剑了。只是燕紫音一心取剑，而练端己满心都想毁掉这害苦了思宁谷的罪魁祸首，两人目的不同，言谈间不免又有几许争执。
楚风烟微微一笑，见此刻已来到客房门外，便挥手命那带路下人回去，自己走进客房，反手关上了房门。然后身影一闪，倏然消失无踪。
圣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