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烟再入大殿。仰首望,殿中神像依然。那中间盘膝端坐的女子呵!依旧是含着几分忧郁,几许杀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璇曾经说过,我长得很像我的母亲。但是魅却说,母亲长得更加像你。所以你的容颜,应该就是我母亲的模样吧?"
轻轻地叹息。
"其实,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过你呢,除了魅提起过的那一次。所以我今天见到你的神像,心里真是非常惊愕。当我听到你的传说时,心里,更加的吃惊。"
他转眸注视着神像后面的侍剑少女,他们说,她就是梓宁皇后的女儿,雍丽王朝的二任帝,无双女帝。
"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感情,令你可以放弃神人的高贵、生命的永远,自谪于红尘?是什么样的男人,令你可以放弃你的丈夫,你的女儿,生活在这污浊的人世间?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你宁愿放弃轮回,永堕于死亡之黑暗?我......不明白呵!"
垂下眼睑,淡淡一笑。
"不过这些其实,都与我无关呢。我再回头来,是为了这把剑而来的。"
举手轻招。念初剑化为青芒,挣扎着飞腾而来,中间几度欲化身龙形,但奔腾挪移,化为龙又复为剑,终究是,不能变化。古剑凄声长啸,中间蕴满了无数不满,无尽悲伤。可是力量相差悬殊,任龙吟声再凄绝,青影再怎么挣扎,终究是,脱不出楚风烟轻招的手。
"好一把念初剑。这真的是凡人所铸造的吗?"右手执剑,左手挥指轻弹。剑刃明如秋水,发出嗡然振响,其声清越。
地下远远的清啸声隐隐又起,其势欲争!
放手轻掷,长剑斜斜插上柱子。反手轻挥,光华乍然一亮,一柄剑现于手中。戮魂剑。
戮魂剑的剑刃,是带着斑驳锈迹的。戮魂剑的光华,是晦暗不起眼的。可是古剑初出,念初剑的吟声立刻大作。双剑吟啸不断,若和,若争。是唱和?是争斗?
"你们也想争斗一番的,是吧?"
楚风烟手一扬,戮魂剑破空飞出,飞射插在柱子上的念初剑!念初剑凄声长吟,若有自主一般,猛然也离柱飞起。双剑迎于半空,飞舞交织,纠缠成一团!
但见半空中青白光影交错,滚成一个大大的光球,光球中叮叮当当,金铁之声响个不绝!那光球在半空中翻滚飞绕,越来越大,偶然青白光影乍一分开,立刻又如利箭脱弦,或如惊电裂空一般,相互迎击在一起!而从那乍然间的一错开一交击,却可见双剑的影子都变得越来越大,而光芒也越来越耀眼。一刹时,满空寒芒夺目,劲急强烈,竟教人完全不能逼视!那光华正如千个旭日叠合在一起,照耀当空,又如亿万明月交汇成一个,流素中天。
"我的母亲的......母亲啊!不止你不愿再活着,就连你的剑,也倦了呢!"
楚风烟注目双剑,叹息着轻喟。
果然双剑很快另生变化。只见白光越来越盛,而青芒却相对的越来越弱。彼此势力消涨,转眼间,戮魂剑的白色光华已经完全笼罩了青色的念初剑。青剑凄凉长吟,其声堪哀。哀吟未了,倏然一声高声尖啸,青色光华脱开白光的照耀,直射神像!
神龛中,女子盘膝端坐,微微含笑,明眸流波,若正视着身前之人。
剑势骤止于像前。
然后,长剑哀吟声中,剑身开始轻轻颤动。一下下,一分分,剑身上那适才和戮魂剑的每一下交击,所刻印下的每一道裂痕,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支持不住剑身的完整性,忽地哗啦一声,长剑散倒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哀吟,嘎然而止。
"极阴至寒之聚,地脉泉源之交。月华星辉,尽注于此。"楚风烟注目神像,慢慢跪下。"既然选择了此地作为陵墓所在,要以至阴至寒之气,封锁了自己所有的灵气,令自己永堕于死之黑暗。那么,留下这巨大的神庙来,供后人朝夕参拜,想必,也定然不会是你的期望吧?"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而复生,死而复死。对于生命永远的我们来说,死亡,又究竟算作什么?而纵使灭去这个形体,那仍然还留存的元神,又该怎么样呢?或是,如你这般一样,借天地之力,自毁元神,消去所有转世重来的痛苦?
三千年漫长的岁月,连念初剑都等待得疯狂了。所以疯狂地杀人噬血,期望以平复心底的痛苦。
我来解除你的痛苦。谁来解除我的痛苦?
我有痛苦吗?
笑。
我不去想一切使我烦躁不安的事情。不去想一切会引起我痛苦伤心难过的事情。我只是我,我当得自己寻找自己的快乐。那些所谓的痛苦......又是什么?!
站起身来,举手轻挥。轰隆隆的巨声从地底传来,天畔浓云骤聚,雷电倏起!惊雷闪电中大殿开始动摇,梁柱颤抖着传来沉闷暗哑的怪声,喀啦啦无数的碎石灰尘从殿顶飞荡下来。一刹时满地烟尘遮目。烟尘飞舞挥扬中,楚风烟置身中央,不闪不动。烟尘狂舞,那所有的烟尘却都自动自发地避开了他周身三尺开外。而透过身前三尺外那弥漫的烟尘,楚风烟的视线一动不动,凝视着身前神像。烟雾中隐隐约约,恍恍惚惚间,他却见神像明眸流波,一笑嫣然。
轰然一声巨响,大殿正梁摧折,倒下地来。
如山崩地裂一样的巨响,传遍了周遭数十里方圆。那地层遥相呼应的轰鸣,也奔腾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山势欲倾!大殿正梁既折,其他梁柱也争先恐后地纷纷飞堕。墙倒屋塌。废墟尘灰中,大地一声呜咽,如千年沉睡的怪兽乍然醒来,张开了饥饿的血盆大口!那裂缝长不知多少丈,深不知几千仞,霹雳一声蓦然出现,呼啸着吞噬了圣殿的残骸。神像微笑着飞堕,携带着生前所有的悲欢哀乐,携带着相伴千年的故剑碎屑,一起埋葬于地层深处。
灰烟飞扬。楚风烟怔怔地看着地层开启,然后又在轰鸣声中重新合拢,而三千年的故迹消失无踪。蓦然间一扬手!烟尘狂舞,白衣激啸。白衣化为流光飞电,带着刺破空气的锐响,呼啸着直射九霄云外!烟云翻滚,雷电轰鸣。烟光闪电中,一点白影在空中微闪,转瞬不见。
一声清啸如九天凤吟,清朗朗自天外传入红尘。
轰鸣声初起的时候,凌天心和练端己、燕紫音同时抛下酒杯,飞奔在往圣殿来的路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立在山脚下,看着山巅烟尘弥漫、树石崩毁,头顶雷鸣不休、金蛇乱舞,而远远的山顶上,一片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的,是那圣殿墙倒屋塌、梁摧柱折的残坏模样!三人不由得相顾骇然。
"风烟呢?"凌天心忽然想起。心下不知为何,蓦觉得有一丝不安。
"我上去看看!"燕紫音忽然说道。声未落,她身形已是拔地而起,向山顶冲去!
凌天心和练端己对望一眼,也跟着往上攀去。
山石坠落。这时候天上的雷鸣声越发的响亮了,而闪电,也一道亮过一道。脚下的大地发出不断的低沉的呜咽,一声声,每一声都伴随着一下颤抖,每一下颤抖都伴随着更多的石头树木飞坠下来。树木在呻吟,山石在呻吟。雷鸣电闪和这不断的呻吟声应和在一起。蓦地霹雳一声!暴雨倾盆而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练端己气喘吁吁地攀登在凌天心的一旁,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避过旁边一块飞坠的石头,喘息着说,"是地震。这里以前虽然也地震过,但象这次这么猛烈的,我还从来没见过。我看山巅的圣殿恐怕保不住了。我们不如先行回去,等地震过后,再来察看比较好。"
燕紫音正走在两人的前头。闻言回头冷笑道:"懦夫!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一定要上去查看一下,免得万一念初剑被地震埋在地下,那就糟了。"
她只顾边走边回头说话,却忽视了此刻处身之地是何等的凶险?就在她说话间,又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上面翻滚着掉落下来,来势汹汹,眼看就要撞击上她的身体!
"小心!"
练端己大叫着飞扑上去,一把搂着燕紫音就往道旁滚去。却听得身旁一声巨响,石头斜斜地从两人身旁掠过,翻滚着继续落将下去。燕紫音惊魂初定,立刻一把推开练端己,站了起来。却听练端己又是一声惊呼,身子顺着她推他的去势骨碌碌滚了下去!原是两人滚倒时不曾抓稳山壁,所以这时被燕紫音一推,练端己再也稳定不住平衡,不由得就向下摔落了!燕紫音心下一惊,急忙伸手去抓他,恰好抓住了他的衣襟。燕紫音慌忙使劲拉他回来。蓦然间,骤觉脚下一虚,一声惊叫,身子也跟着摔落下去!
忽然间耳畔风声呼啸,两人只觉下落之势骤然一停,止在了当地。睁开眼来,却见两人已好端端地站在路上,一旁站着的,正是凌天心。
"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燕紫音面色一红,立刻低头道谢。
"多谢。"练端己也道。
"两位不用客气。"凌天心看看前方山势,道,"我们不如还是先回去吧。这么大的地震,还是等停了以后再来察看为是。"
燕紫音、练端己点头称是。
这时候三人距离圣殿所在的山头,已经不过半里之遥。透过前方低缓的山坡,远远地望过去,已经可以望见圣殿。烟笼雾绕,圣殿在隐隐约约间逐渐消失。一点点,一寸寸,圣殿呜咽着消失不见。雷在鸣电在闪,暴雨倾盆而下,大地在颤抖。忽地霹雳一声,半天中一个雷震,正打在三人的正前方。地裂天崩!大地为这一下雷震而急剧地颤抖起来,震得三人跌跌撞撞,几乎站不住脚。半晌这一波剧震才过去。三人重新站稳了脚步,向前一看,不由得同声惊呼起来!
前方,就在三人的身前,不过尺许左右,一道地缝平空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那地缝长不知多少里,宽有几十丈,曲曲弯弯,横贯整个山头,把整个山陵划作了两半!向下望,云遮雾绕,望不见有多深,向两端看,远到天边,界开了视线所及,所有的绿色!而向对面望去,却见烟雾缭绕中,对面山头空荡荡的,圣殿此刻已完全消失不见。
三人互相对望,默默无言。
叹了口气,凌天心道:"我们快回去吧。不要前方再出现这样一条裂缝,把归路阻住,那就糟了。"
话未落,声先起。一声清啸悠悠扬扬,从遥远的天外传来,传入了三人的耳中。
"谁在发声长啸?"燕紫音问。
凌天心混身一震。
从适才起就一直充盈心头的不安感此刻顿时有了答案。从上午见到那神像后就开始有些奇怪的楚风烟!那是他的啸声呵,他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忽然发声长啸?
"风烟......"
凌天心喃喃自语,视线不由自主地来回巡视,搜索着那清啸的传来地点。却觉啸声盘绕回旋,没个定处,而激昂高亢处,那发啸人竟似来自九霄天外!
仰首望,天际乌云依旧密集,电闪一道道来回不断。那发啸之人,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高高的九天?
"咦!你们看!"燕紫音忽然又一声惊叫。
凌天心循声望去。只见宽阔的地缝对面,那原本是圣殿所在的地方,此刻烟尘已散。而在仍未散尽的稀薄的烟尘前面,一道白影迎风而立,长发随风飘扬。
风烟--
凌天心想开口呼唤,询问他为什么忽然出现在对面,却觉不知为何,双唇似粘在了一起一般,开口不得。又想飞扑过这山崖,去奔到他的面前,却觉身子象钉在了地面一般,不能动弹。耳边燕紫音的说话声悠悠传来:"他不是适才说困了去休息了么?怎么忽然出现在对面啊?"一刹时只觉得满腹满心,都是疑问。可是视线痴痴地远望对崖,却是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那人儿却忽然微微一笑。
"他在笑什么?看起来好象很哀伤的样子!"
"不知道啊!"
燕紫音和练端己看着表情奇怪的两人,窃窃私语。
凌天心却只是凝望着对面的白衣人。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恍恍惚惚间,竟忆起了初定情时曾说过的话。那是我说过的还是你说过的话?记不清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也记不清了。
"我过两个月会去京城找你!"
耳边却依稀仿佛,忽然传来了这样一句话。熟悉的声音。楚风烟!凌天心心头猛震,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远望,却见骤雨初歇,乌云渐散,日光透过四散的云絮照射下来,对崖残存的山木花草在阳光下随风轻摇。而那个人,远远地望去,已在不知道何时,消失了踪影。
11 歌沉碧玉
白衣如雪,闲闲地倚坐在窗前。黑发如漆,静静地和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一双柔白的玉手从身后轻轻伸过来,解开他用丝带系扎着的黑发。长长的黑发便散垂了下来,直泻到地。长发如瀑,伊人如梦。他的脸却始终没有转过来。
"公子的头发真好。"
少女的声音轻叹着,手中的梳子慢慢地在乌黑的长发上梳理。
白衣的人儿静静地望着窗外,不语。窗外,月华如水,碧波悠悠。
"公子......能留在我身边多久呢?"
少女手中的梳子慢了下来。双手捧起柔软的黑发,她轻轻贴在脸颊,失神地低语。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面,你笑着飞走了,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高声叫你,可怎么也叫不出来,好象有什么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拼命地挣扎,可怎么也挣扎不出。我低头一看,脖颈上不知道何时缠满了乌黑的发丝,长长的,就好象你的黑发一样,就好象......现在这样一样。"
她将他满头的黑发比拟在自己的脖颈,如一条轻暖的丝巾。丝巾可以温柔地驱走一季的寒冷,也可以温柔地取走一条柔弱的生命。
"你会离开我吗?还是会杀了我呢?"
许多事,许多情,发生时不曾在意,失去了也不会惋惜。许多梦,许多意,有人视若生命一样宝贵,有的人,却只当作一个游戏。
然而游戏的背后,谁又知什么才是那真正重要的东西?
白衣的人儿悠悠长叹。"宛碧,你听到那湖面上的歌声了吗?"
少女紧贴着他的背脊,轻抚着他的黑发。"没有。这附近除了玉妃娘娘的琴声,哪还有什么声音呢?"
寂寥深宫。更寂寥的,是深深宫苑里的冷宫。
玉飞鸿,你的琴声,又有谁人会听?
"我将来的命运,是不是也象玉妃娘娘一样悲惨呢?"少女蛇一般滑过他的背脊,滑到他的身前,抬起头来,仰视着他的脸,柔柔地叹息,"公子,帝王和仙人的无情,那个更甚呢?"
白衣的人儿垂眸,望着身下少女清丽的面庞,淡淡地笑了。
"我不知道帝王是否无情。但对于仙人来说,感情这种东西,或者是从来都不曾存在过的吧。"
站起身来,他的身形如流云一样,飘出门去。
少女怔怔地望着他出门而去的背影,木然呆立。半天,双手紧紧地扭绞着的木梳,"啪"地一声断了。
碧沉湖,湖水碧波晃动。
湖这畔是荒凉的冷宫,清冷的琴声幽幽传来。湖对岸是万树梅花,梅林深处,隐约见灯火辉煌。一湖之隔,天差地别。
传说这碧沉湖是宫中女子的葬身冢。有郁郁不得志的,有痴情不遂愿的,到头来,都投了这一湖碧水。有君主残暴故意虐杀的,有宫妃嫉妒狠心杖亡的,到头来,也都沉了这一湖碧水。碧水悠悠,其下几多怨魂?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流连不去呢?"
湖水中隐隐约约,有歌声幽幽。那唱歌的人,是湖中凝聚了几百年的怨魂吧?只是魂魄悠悠,恨怅难忘。所以才流连碧水,不肯踏入轮回。又或者,九幽轮回薄上,早无了她们的名字?
"我们无处可归。这湖水便是我们的归处。"幽魂袅袅而歌。
白衣人叹息。"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