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懂了它们。我们是一类人,一类被主流社会排斥的人。"对方的声音透着嘲讽和倦怠。
凌风静静地看着他。他了解他的意思,同一群体的人总有某种感应,何况对方已说得那么直白。
但凌风丝毫不想同情他现在的痛苦,他冷冷道:"不,如果硬要说你是哪一类的话,你都会是那一类人里让人觉得耻辱的一个。你根本不配叫做‘人'。"说完,又是一身冷汗,虚弱和痛楚是不能被任何强烈的感情抚平或忽略的。
不料,那人蹲下身,撕下凌风的一片衣服:"你的衣服比较干净。"说完,扎住他仍在流血的伤口。
这个举动让凌风心里一热,那人又回身从画纸里拈出那张藏羚羊,似乎对凌风刚才那番话丝毫没有情绪波动:"我是不配叫做人,现在是对这种动物残忍,曾经甚至对人也残忍过。"认真地看着画里的藏羚羊。
凌风冷笑:"曾经?你现在不是对人残忍吗?"
对方很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凌风的画,最后抬头一笑:"回不去了......如果有机会,我也不想过这种生活--哪怕顶着所有人的耻笑一辈子--可惜,罪孽已经堆积太多。"
凌风看着他,难以相信自己心里没有愤怒,取而代之的竟是难以下咽的苦涩。长叹一口气:"也许,也没那么难。其实你已经知道该怎么走,只是自己在拖累自己而已。"
那人表情僵住,他抬头紧盯着凌风的眼睛,渐渐地,轻松和更深重的痛楚浮上了他已经显得苍老的脸:"你说得对......你肯放过我?"
凌风忍痛挤出一抹笑。我自己也是罪人,还有什么不能放过?
对方的脸上立刻现出百感交集的复杂神情:"......好......谢谢......对不起......那个......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凌风再笑。
一丝笑容和光亮浮现在那人的眼底,他小心翼翼地对折好那幅画,藏进衣襟里,抬眼笑看凌风,张嘴想说什么......
"啪"一声枪响,他的笑凝固了。一发子弹斜射进他的心脏,滚烫的猩红喷出来,溅上了凌风的脸。
他倒了下去,那仍带着笑意的眼空洞地扫向了他头上的苍穹。嘴巴动了动,想说的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这一转变速度太快,巨大的悲恸汹涌出凌风的身体,他也终于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病房里,身上扎满止血带。一个藏民打扮的魁梧男人告诉他,自己是当地的一名警官,是他和他的手下的警员们把凌风送来的。那个伤害他的男人叫宗政迟--这是一个稀有的姓--是被通缉很久的偷猎者。那天他连放的几枪向埋伏在附近的警员们暴露了行踪,被立即赶去的警方当场击毙。
接着,拿出一张被血渍浸透到暗红的纸,纸上的洞烧焦的边缘表明那是被子弹射穿的:"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应该是你的东西,但已经被血凝住,打不开了。所幸的是,你的生命已经脱离危险了。"
男人很佩服他的生命力,说着褒赞的话,凌风却陷入深深的悲哀:到最后,他连那幅画都没能带走,命运总是在人想要悔改时撤走他所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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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陆翎震惊道。
"据说是天葬,尸骨无存。"凌风轻声说。
喷泉还在冒着清透的泡沫,二人陷入各自复杂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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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婉儿。你要去哪里?"凌夫人叫住正小心出门的秦婉。
秦婉愣住,理了理被打乱的思绪,转过身面对母亲:"妈妈,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凌夫人慢慢踱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眼睛。秦婉心虚,本能地调转目光。凌夫人轻蔑地一笑:"哦?你接任公司不久,手里的事情还很多。你爸爸最近为了青の日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你还有心思出去走走?"身体已经靠得秦婉很近了,逼视的内容绝不简单。
秦婉有点怯懦地往后退,这时,阿木走出来,躬身道:"小姐,老爷请你过去。"
秦婉抓住救命稻草般:"好,我马上过去。"对母亲说,"妈妈说得是,我这就去爸爸那边。"立即转身出门。
凌夫人站在原地,气恨地紧抿嘴唇,忽然叫住退身的阿木:"你看着小姐过去,有什么事好帮一把。"目光里的暗示非常明了。
阿木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说:"是。"随即也出了门。
秦婉在门口长舒一口气,转身瞥见阿木:"老爷在书房吗?"
阿木深味地笑,趋步走上前,低声说:"小姐,这段路容易扭到脚。"
秦婉很惊奇地看着阿木,发现他目光里的不容反抗和让人不由自主信任的力量。阿木紧接着提高声音说:"老爷在那边。"说着,指了一个方向。
秦婉点点头,急急迈开步,领会阿木的意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阿木立即闪身上前,扶住她说:"小姐小心!"又接着低声道,"我不记得老爷叫过你。"说完,放开秦婉,笑:"小姐,快去吧,老爷在等你。"
秦婉疾步离开。
第十二章 照片
"秦婉小姐,今天的见面不得不取消。你的母亲和贾郁鸿已经察觉了整件事情,他们在附近安排了人手,我们只好另找机会。"
刚才阿木的那一扶,秦婉手里便多了一个纸袋,除了这张纸条,还有一块芯片,贴着"插入电脑电池区"的标签。
自从上次收到那封电子邮件,秦婉便与一个神秘的组织联系上了。
她如此大胆,是因为他们告知了一些她想要了解的事--凌风的事。这是她永远的软当,也使她胆敢信任自己直觉里对方的真诚,何况,他们是因为凌风的事需要她的帮助。
秦婉意识到阿木的角色,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到公司的办公室,如纸条内容所示,把芯片放进了电池与插槽间的位置。
几乎是同时,办公室所有电器瞬间断电,再立即重新恢复。正惊异时,电脑屏幕自动打开,现出一行字:"小姐,因为您的房间里所有一切都被监视,所以我们不得不暂时使所有监控系统瘫痪。现在您可以放心跟我们交流了。"
接着,电脑上播放了一个短片:凌风敲开一扇某酒店的房门,走了进去。这时,酒店走廊的拐角处出现一队人。"这很像贾郁鸿的手下。"秦婉暗自思忖。
"贾先生,他们已经进去了......是。"挂断电话对其他人,"贾先生要我们原地待命。"
秦婉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现出的时间过了十分钟,突然,那一队人疾步冲到那个房间门口,"嘭"地撞开房门,闯了进去。
电脑黑屏,秦婉惊异:"他们进去干什么?哥哥会怎么样?"这时,电脑上再现出一行字:"凌先生处境危险,我们需要您的配合。"接着是一个点击处,秦婉马上点进去。
"她正从对面走过来......好,我知道了。"许同按下手机,看到秦婉推门进来,便很大方地向她招手,笑着:"嗨!"
秦婉轻点头,走过来坐到对面,有点担忧:"这样不会太引人注意吗?"
这时,侍应生拿着菜单过来递了一本给许同,正欲把另一本递给秦婉时,许同阻止道:"不用了。"说着,把自己手中的打开递了过去。
这是一家西班牙咖啡厅,里面按照惯例,通常只有给男士的菜单才是有价格的,给女士的则只有标了名称的食品图片和与之相应的美丽故事。因此,许同这一举动让侍应生很是诧异,秦婉也是略带疑惑,直到她的目光落到那面向她打开的菜单上,定住。
很快接过菜单,点了一杯单品哥伦比亚咖啡便罢。许同笑笑,说了句:"跟她一样。"侍者带着疑惑离开。
许同转过笑脸,宽容地看着秦婉把手里的一张纸片撕得粉碎,扔进了自己包里,继而拿出手机给他。接过手机,拿下电池,撬开SIM卡下面的一张电路板,再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把极薄却极精细、带小钩的小刀,从那电路板后面的凹槽轻轻一划,拉出一条很细的电阻丝,再用力一拽,便钩出一小片半透明却布满了复杂电路的硅片。
"好了。"他用那把极小的刀划破那枚硅片后,才轻松地吐出两个字。秦婉则带着惊诧微微怔在对面。
许同笑看着她,略微提高声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凌少爷也常点哥伦比亚。"
秦婉这才回过神来,微笑:"嗯,从小一起长大,难免口味也一致了。"下意识往手袋里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堆她刚才撕碎的纸屑--那是从许同递菜单的手里拿过来的,写着"手机给我"字样的纸片--她忍不住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手机被人监听了?"
许同笑:"这是贾郁鸿惯用的手法。"
秦婉点点头,继而又谨慎道:"那其他东西,比如,我身上的东西也会被监视的吧?"
许同喝了一口侍应端上来的咖啡:"你的套装,手袋,甚至高跟鞋。"看着秦婉瞪大的眼睛,宽慰地笑,"更不用说你已经知道的电脑。不过,都已经在你进来这里时被我们排除了--除了你的手机。"看到秦婉更惊异的表情,决定不再卖关子:"这家咖啡厅已提前被我们安装了干扰系统,所以你身上的监控装置在你走进这家咖啡馆时都已全部被屏蔽瘫痪。不过你手机里的硅片更先进,所以只好我来手动排除。"说话间,把秦婉的手机重新装好递给她。
秦婉还在疑惑:"你说这些事都是贾先生做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监视我呢?"
许同深深地看着她:"因为你。"
"我?"秦婉更不懂了。
"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凌夫人想要拿下凌氏的野心。"
"可是,我认为,她正一步步实现她的愿望,目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她的动作啊!"秦婉终于露出一个二十二岁女孩该有的纯真表情。
"这你就错了,"看看她的样子,差不多是叔叔辈的许同叹口气,"阻止她的因素一直存在,一旦不排除,她就一日不肯罢手。"
秦婉沉默,母亲想要她掌管凌家事务的急切她当然是知道的,更知道,如果她要出手,一定不是一般的狠。
"这个因素其实你也知道,就是凌风少爷。"秦婉听罢,已经紧张地坐直了身子,温柔搅拌咖啡的手也僵住。
许同继续说道:"好在因为凌老先生,他们并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但你母亲已多次在他的旅途中重重设障,要找出能让凌老先生一怒之下放弃凌少爷的理由--凌老先生对凌少爷的复杂情感我想你最清楚不过--一旦能把凌少爷逐出凌门,她就可以独揽凌氏,作为给你前途和未来生活的巨大馈赠,届时再轻易把凌少爷灭口,免除后患。"
秦婉思维早已石化,怔了半晌,突然抬眼急切地问许同:"许先生,我能做什么,请尽管说。"她并不问凌风现今的状况,因为从许同的表现和他们之前的几次接触,她推测他定安在。
许同略微惊诧她的冷静和果断,一点头说:"确实有很多事需要你的帮助,老实说,凌少爷的具体情况连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我们正组织人手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但凌夫人这边一直在干扰,所以得有人去阻止他们。"说完,看着秦婉。
秦婉略一沉思:"我明白了。"
"请原谅我直截了当向你说明,"许同道歉道,"你需要做的事情是调查贾郁鸿他们的动作,最好能找出可以牵制他们的东西。"
"然后再制造点麻烦让他们暂时安静,对吗?"
"没错。"许同欣赏地笑,"有困难阿木可以及时帮你,他的身手很好。"
"我差不多明白了。但允许我问你个问题好吗?"秦婉抬眼看许同。
"请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帮我哥哥呢?"
许同略一思索:"因为曾经的凌夫人--就是你的阿姨,凌少爷的生母--对我的一个朋友有恩,如今她儿子有难,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何况,凌少爷也是一个很有个人魅力的人。"
秦婉听出他说"朋友"时的迟疑,也听出这后面的感情色彩,便笑道:"只是朋友么?"眼光犀利直指许同的瞳孔,许同略微震惊地移开视线,她继续笑着真诚地说:"好羡慕,祝福你们!"
许同惊讶而感激地回头,迎上秦婉温和的目光,心里暖意一片:"谢谢!"
"事情很顺利......永铭,你知道吗,她是个敏锐而有魄力的人,我想,我们没有找错人......嗯......我会找时间去看小川的,放心吧!"微笑着挂断电话,许同再次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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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鸿,那批新人怎么样了?"贾郁鸿被凌夫人召见,进门后劈头就被一声责问。
"安然......"
"怎么?来这里这么久了,连什么是敬称都没有学会吗?"凌夫人开始发威。
贾郁鸿一怔,看她动了怒,立即谨色道:"是,凌夫人。凌少爷下落不明,您看他会不会因为结了别的仇家,已经......"
凌夫人一言不发,目光凌厉。贾郁鸿有点犹豫,还是决定说:"既然少爷没有回来,这件事我们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可以吗?老爷子最近让我调查青の日的事情,我发现他的手段非常厉害。"
凌夫人略带嘲讽地看着他:"你怕他会发现这是我们一手策划的?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贾郁鸿担忧地:"可是,我们原来那批人还一点下落都没有,这次遇到的对手也绝对不弱。"
凌夫人冷笑:"我问你的是,我们最近训的那些人成色怎么样?如果能用就马上用!"
贾郁鸿还在犹豫,冷不防碰上凌夫人逼视的目光,本还想说什么,最终决定放弃了,轻叹一声道:"是。"说罢,转身准备出门。
"郁鸿,"凌夫人忽然很温柔地唤住他,贾郁鸿在门口站住,"你回来。"
贾郁鸿回过头,满脸没有掩饰好的复杂神情。凌夫人已经是满脸笑意,袅娜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声音轻柔:"对不起,我也不是想要这样的。"
贾郁鸿掩饰地调转目光,凌夫人抬手轻抚他坚毅的下巴,贾郁鸿终于开口:"哪里......安然,其实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
他还想说什么,凌夫人的唇已经盖了上去,那些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被硬咽下,贾郁鸿满是痛楚的眼神终于被他的眼睑盖住。他还是选择了顺从。
半晌,凌夫人轻轻推开他,满眼的笑:"郁鸿,婉儿最近很不懂事。"
贾郁鸿立即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心里满是苦楚,仍恭顺道:"是,我会好好照看她的。"
凌夫人满意地点头:"那就拜托你了。你最近的事情很多,就不耽误了。"
贾郁鸿无奈一笑:"是。凌夫人,告辞了。"说罢离开。
凌夫人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浮现出倦怠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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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宽大的落地窗外,整片绿林覆盖的庄园里,水花四溅,冲洗着这初冬刚刚降临的干涸。
房间内灯光朦胧,床上,凌风静静地躺着,药效还没过去,经过刚才的折腾,更是体力不支。他闭上眼睛,想要消化掉刚刚知道的那些有关陆翎的过去。陆翎肯定还有话没有告诉他--他们都一样,是不愿给对方添麻烦的人。最终,心情还是很凌乱,睁眼看陆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