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不愧出身将门,一身素色裙衫,被她穿得落落大方,全然没有旁人蒙冤时,那种全世界都对不起我的愤懑哀怨。
诚然,林氏的出身给了她不卑不亢的底气,但萦绕在她身上,浑然天成的冷静沉着,仍然为她加分不少,以至于给梅长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我是梅长歌,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梅长歌站在门外,面对着林氏,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请进来说话。”林氏侧过身子,好让梅长歌得以顺利的通过,“我一早便收到了公子的讯息,可没想到,梅小姐来得这样的早。”
“孩子年岁还小,我实在脱不开身,而且……”林氏将小儿子放到**上,又细致的为他盖上被子,方道,“将两个孩子单独放在客栈中,我不是很放心。”
眼下这种处境中,林氏口中的不放心,恐怕在意的,已经不单单是常规意义上的照顾不周,而是出于对两个孩子人身安全的考量。
“深夜叨扰,情非得已,客套话咱们也不必说了,直接说说案情吧。”梅长歌默然片刻,低低的说道,“究竟是哪里,引起了你的怀疑。”
“其实有很多地方,非常值得怀疑。”谈到夫君的死,林氏的表现,倒也还算是镇定。
“夫君虽为陇西李氏嫡系,但自幼不爱习武,只对诗词歌赋上心。恰逢陛下打压,公公便也允了,只求夫君能一生平安,不必如他们一般,戎马半生,到头来,还落个功高震主的名声。”
“夫君素来讲究风雅,纸张、墨,皆是夫君亲手,便连我日日陪伴在侧,亦是不知其配方究竟为何。”
“此次夫君来平州,光是写字用的纸,就带了足足三箱。”林氏说到此处,心中顿时一阵感慨,斯人已逝,余音仍在,空留回忆。
“梅小姐请看这封遗书。”林氏略微顿了顿,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皱皱的信封,慢慢的递过来,说道,“这字迹,毫无疑问是夫君的,但是纸张和用墨,却绝不是出自夫君之手。”
“你可以肯定?”梅长歌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这两张纸,从外观上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啊。”
“对,的确是一样的。因此,我更坚信,夫君是死于谋杀,而非自缢。”林氏拿了一张据说是李恒的宣纸,放到一旁的烛火上烤了一会,解释道,“你看,边缘处微微有点泛黄,对不对?”
“你再看这张。”
林氏当然不可能不知深浅的,将本案的关键性证物,直接放到火焰上烘烤,她不过是将遗书一角剪下,为梅长歌做了一个简单的示范。
效果虽有偏差,但基本上还是能够保持一致的。
“这张的颜色,更偏向黑灰色。”
“造成这两种偏差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用料和技法的不同。”林氏微微躬身行礼,正色道,“梅小姐,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我信任依赖的夫君,会如此不负责的抛下我们母子,选择自缢的方式,来结束他年轻的生命。”
“成亲时,夫君对我曾有过承诺,若非意外,绝不弃我而去。”
“我与他门第相差甚远,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我不信他会轻言放弃。”
“请你和公子,一定要查清真相,为我夫君鸣冤报仇。”
对于林氏稍显激动的反应,显然是在梅长歌的意料之中,所以立即顺着她的口风,安抚道,“李夫人请放心,我既已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来,便不会再让李大人蒙受不白之冤。”
------题外话------
祝各位宝宝节日快乐(づ ̄3 ̄)づ
第六十五章 他杀
聊完了正事,梅长歌陪林氏略略说了几句闲话,又逗弄了一下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伙子,等她告辞离开客栈的时候,早已过了亥时。
平州这几年还算安稳,故而解了宵禁,否则梅长歌大摇大摆的,还没在大街上走上两步,恐怕便要被兵士们请到府衙内喝茶了。
总体来说,叶缺验尸的工作,进行的还比较顺利。
至少对叶缺而言,他现在担心的,并不是如何推翻前任的验尸单,而是,梅长歌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院中曲乐阵阵,时不时掺杂着行酒的口令,楚青澜仍旧被高达和梅思远联手按在宴席上,脱不了身,根本无暇顾及此时叶缺心中的这点小担忧。
叶缺来回不停的踱着步子,不知是该向楚青澜禀告梅长歌这次毫无缘由的晚归,还是应该再耐心的等上一等。
明亮宽敞的房间,就那么突兀的,变得狭窄闭塞起来,压抑的容不下一个焦灼不安的人。
恍恍惚惚间,叶缺走出了府门,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游荡起来。
街道上空旷无人,错落有致的楼屋,其实别有一番风情,落到叶缺眼中,却是一片可怕的荒凉和寂寞。
叶缺一边不断的告诫自己,他可以相信梅长歌,不会有什么问题,一边又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在这样静谧的深夜,独自一人,流落街头。
“叶缺,你怎么出来了?”
梅长歌困惑不解的,略带沙哑的嗓音,终于成功的将深陷纠结彷徨中的叶缺唤醒,他立刻眉梢上扬,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说道,“有发现,迫不及待的,想找你分享一下。”
“楚青澜呢?”梅长歌一眼望见了叶缺空荡荡的身后,眉头紧锁,不悦的说道,“不会还在和那帮人饮酒作乐吧?”
“现在这种当口,洗尘宴是要办得久一点的。”叶缺一脸疲惫的说道,“身在朝堂,事多不由己,虽然无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边走边聊。”
楚青澜的处境,梅长歌何尝不知,透过重峦叠嶂的岁月和时光,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一样的拼尽全力,一样的无所畏惧。
只是可惜,时过境迁,再回想起年少时的桩桩件件,萦绕在梅长歌心头的,竟不是感动,而是后悔。
事情要做,生活也要继续。
以自我牺牲为代价,换来的无论是什么,都是空洞虚无的。
死过一次的梅长歌,早已领悟到了这一点,楚青澜却还没有参透。
不过也许……
梅长歌慢慢的停下移动的步伐,心中若有所思道,值与不值,局外人又如何能分辨的清楚,全看局内人的取舍罢了。
“我同意林氏的观点,李恒不是自缢身亡的,而是他杀!”
说完这话,叶缺体贴的询问道,“你还要不要亲自去停尸房看一眼,说实话,尸体放的时间有点久,感觉挺恶心的。”
“那还是不看了吧。”闻言,梅长歌立即收回了已经迈出的脚步,换了个方向,继续同叶缺攀谈起来,“听你说,效果也是一样的。”
“自缢的和被人勒杀或谋害后伪装成自缢的,是很容易辨别的。”
“自缢身死的人,两眼闭合,嘴唇青黑,唇开露齿。如果是勒在喉头之上,就口闭,牙关咬紧,舌头抵住牙齿不出来,或牙齿微微咬住舌头。如果是勒在喉头之下,便口开,舌头伸出口外约二分至三分,面带紫赤色,口吻两角以及胸前有吐出的诞沫。两手虚握,大拇指、两脚尖直垂下。”
“腿上有血荫,如同火炙的斑痕,肚下至小腹都应血液下坠成为青黑色。大小便自出,肛门有的有一两点血。脖子的勒痕呈紫色,或黑淤色,直到左右耳后的发际,横长约九寸以上到一尺以来。脚下悬空,脖子上勒的沟就深;脚不悬空,就浅。人肥就勒的深;瘦就浅。”
一旦牵扯到叶缺的专业,他显然是很有信心的,只见他负手在后,滔滔不绝的说道,“假作自缢的,则口眼开,手散发乱,喉下血脉不行,痕迹浅淡,舌不出,也不抵齿,项肉上有指爪痕,身上别有致命伤损去处。”
“惟有勒到将死未死的当儿,实时吊起,诈作自缢的,则绳不交,喉下痕多平过,但极深,黯黑色,也不起于耳后发际。”
“绞勒喉下死的,结缔在死人项后,两手不垂下,即使垂下也不直,项后结交。假如喉下有衣衫领黑迹,是咽喉要害地方被压迫以致气闷身死的。”
“所以呢……”梅长歌见叶缺说得兴起,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断,此番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立时见缝插针的问道,“你验尸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杀,咽喉要害处被压迫以致气身亡。”
第六十六章 我能保护好你
翌日清晨,心情说不准是平静还是激荡的梅长歌,赶在朝阳刚刚升起的当口,用一杯冰凉的水,叫醒了楚青澜。
楚青澜脾气一向甚好,冷不丁的被人用这样诡异的方式惊醒,倒也没有太多的起**气,反而一脸愧疚,和颜悦色的道歉道,“昨晚睡得太迟,误了些时辰,你且往旁边站一站,容我简单洗漱一下,咱们边吃边聊案情。”
他口中的简单洗漱,还当真是简单的可以,不过区区数分钟的时间,便坐到了桌边,招呼梅长歌与他一同吃早饭。
梅长歌见楚青澜态度如此之端正,实在是不好意思揪着那么一点子错处不放,于是神色渐缓,眉开眼笑的坐了下来。
待彻底看清桌上的菜色,梅长歌的肚子,异常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的接连叫了两声,索性破了功,只好冲楚青澜浅浅一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碗热热的皮蛋瘦肉粥下肚,梅长歌的话匣子也成功的打开了。
原本三言两语便可以完整概括的案情,硬生生的被梅长歌演绎成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史诗级爱情巨制。
见梅长歌说得兴起,楚青澜并不点破,只在一旁默默的为她续着碗里的饭食,好让她不会因为喋喋不休的说话,而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容易?”楚青澜的心中,不动声色的笑出了声,“你可别看轻了文人,他们的骨头,可比一般武人的,都要硬上几分。”
“李恒原也是上过战场,取过人头的,可惜后来受了重伤,否则搞不好,当真能做个羽扇轻摇的军师呢?”
“我们李家,对门第出身,一向不是特别看重,除非是像陛下赐婚这种避无可避的情况,没人愿意逼迫自己的子女,做那等不情不愿的事情。”
“可林氏分明说,她和李恒因为门第相差甚远,所以走到一起,十分不易。”梅长歌不死心的分辩道。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楚青澜伸出手,替梅长歌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轻声说道,“那时候,李恒伤得很重,大家都觉得活不了了,包括他自己。”
“在那样的情况下,李恒如何肯拉着林氏成亲,然后为他守寡呢?”
“所谓门第之言,不过是一个托辞罢了。”
“楚青澜,说了这么多,你对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想法?”梅长歌被逗得脸颊上一片红晕,急切而生硬的转移着话题,不甘心的“质问”道。
“平州官场上下,恐怕没几个人能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得一干二净,只不知究竟是哪些人胆敢蔑视王法?”楚青澜义正言辞的说道。
“我想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先把当时负责验尸的仵作拿下,突击审一审,看看能不能露出什么马脚?”梅长歌这些天,在不断和楚青澜“交锋”的过程中,领悟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决定谨慎的询问他的意见。
“我看可以。”楚青澜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平静的说道,“我连夜派人,去将那仵作抓捕归案,就在你吃饭的当儿,人应该已经送进了监牢中,由专人看着,就等你开工审问了。”
“梅长歌,我希望你遇事三思,不是让你做事情的时候畏手畏脚。”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有能力保护好你的安全。至于叶缺,你根本无需担心,凭他的手段,能杀掉他的人,的确是非常少见的。”
“梅长歌,我和你说这些,绝不是想安慰你,而是,事实本就如此。你不要为了顾虑旁人,反倒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这是任何人11 绝大多数的审讯工作,都是繁琐而无效的。
虽然梅长歌很无奈,很恼怒,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愤懑,但仍然无法改变,她又一次做了无用功的事实。
平州在大秦,属于下州,常住人口远不足两万户。
如果放到梅长歌没穿来那会,也就勉强能算个四线城市。
在这样一个经济发展欠佳的小地方,想要找到一个专门为衙门验尸服务的仵作,那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听说早些年,平州城郊的义庄中,还有一位水平不错的老师傅,会帮着衙门做点仵作的工作。可惜老师傅年岁大了,得了中风,眼歪口斜,连吃饭都成了难事,更别提勘察现场,检验尸体了。
于是,平州的法医界,终于迎来了大杂烩的时代。
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就敢验尸,就能具有验尸的资格,最为可笑的是,这种行为,居然是通过官方验证的合法行为。
人命关天,这般草率行事,随性的简直令人发指。
李恒生前官至平州刺史,是正四品的要员,死后待遇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些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了。
这些年,平州到底出了多少冤案,死了多少冤魂,恐怕细算下来,又是一个让人心悸的数字。
屠夫张二苟,主业猪肉,副业验尸。
用张二苟的话来说,要不是衙门里验尸给的赏银还算丰厚,他才不稀罕做这等晦气事呢。
如今坐在这阴暗潮湿,黑黢黢吓死人的监牢里,坐在梅长歌的对面,张二苟别提有多委屈了。
他不知道啊,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真的,他要是早知道,帮衙门验尸,能验出个牢狱之灾来,给再多赏银,他张二苟也会很有骨气的拒绝的。
无论满心纠结,恨不得把张二苟吊起来抡一顿的梅长歌怎么强装镇定,换着法子的问问题,张二苟翻来覆去,由始至终,便只用一句话来回应她的怒火。
“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啊,我就是个杀猪的,我哪里懂得这些。衙门通知我过来验尸,我就验了,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不懂,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梅长歌挑起双眉,笑得云淡风轻。
“回大老爷,我真的是冤枉的。”张二苟撕心裂肺的哀嚎道。
“冤枉?”梅长歌突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着阴云密布的前方,低声说道,“我看你不冤。”
“你胆子多大啊,什么都不懂,却敢落填单,草菅人命,何谈蒙冤二字?”
“张二苟,你若觉得委屈,那些经你之手,无辜入狱,或死或囚的人,又该找谁叫一声冤枉呢?”
“可,可是,我不做,旁人也会做的,在平州,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啊。”张二苟不甘心的狡辩道。
“你以为,一桩恶行,只要和旁人一起做了,便能帮你分担一点罪孽,你心中的负疚感,便能消减三分吗?”梅长歌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张二苟,冷冷的说道,“我问你,每当午夜梦回,电闪雷鸣,你可曾辗转难眠,听见半空中,那一声声冤魂啼哭。”
梅长歌连珠炮似的诘责质问,终于成功唤起了张二苟的回忆,他记起他参与检验的那些案子,其中有那么几件,凶犯临行前,和他刚刚的表现,实在是太过相似。
从前,张二苟一直觉得,这些人不过是在砌词狡辩,胡乱攀咬,如今身临其境,总算能够将他们当时的绝望,从头到尾的体会了一遍。
再细细推敲琢磨一番,张二苟不免浑身颤抖,凉气从膝盖一丝丝的蔓延上来。
只见他瘫软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想来是在向佛祖忏悔自己往日的过错。
“事已至此,不妨将当日你所见到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听,看看能不能将功补过。”梅长歌郁郁一叹,颔首道,“虽不能赎清你的罪孽,但总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
第六十八章 勘察现场
当梅长歌站在李恒的书房,闭上眼,慢慢的回忆起张二苟的口供时,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了一副生动的画面。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还没亮,我睡得正沉,突然有一伙人闯进了我家,差点没把我吓死。”张二苟双肩颤抖,呆了片刻,接着说道,“要不是他们当中有我认识的人,我肯定会以为,大半夜的,谁这么想不开,抢我一个穷屠夫的家。”
“我跟着他们一路疾走,来到府衙,进了书房,房中光线昏暗,看什么都很模糊。我看到李大人双脚离地,被一根麻绳悬挂在房梁上,脚下倒着一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