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有试着把椅子扶起来,也用尺子测量过麻绳的长度,这两点都符合上吊的特征。”说到此处,张二苟仍旧忍不住为自己分辩道,“我是真的觉得没有问题,才在验尸单上签字画押的。”
房梁离地很高,灰尘遍布,颇有几分沧桑的年代感,看上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精心的打扫过了。
爬高的活计,梅长歌很自然的交给了叶缺,他蹲在房梁上,闷声不响的研究了好一会儿,这才冷漠的开口说道,“张二苟没有说谎,从麻绳残留在房梁上的印记来看,的确符合自缢身亡的特征。”
“房梁两侧,有轻微磨损痕迹并尘土滚乱极多,确认无误,没有问题。”
“可是,这和你验尸的结果,是大相径庭的。”梅长歌疑惑不解的问道。
“没有。”叶缺耐心的解释道,“若是勒到将死未死的当儿,实时吊起,是可以解释这种痕迹产生的原因的。”
“李恒曾经上过战场,有一定的警觉性,但身体遭受过重创,比较孱弱,如正面遭遇凶手攻击,很难形成强有力的反击。”
“于是,我们可以尝试着做出如下推断。”梅长歌探寻的视线,缓缓的转移到那张平淡无奇的书桌上,轻声说道,“事发前,李恒正坐在书桌前,可能在草拟文书,也有可能在浏览书籍。”
“依照平州别驾高达所言,这间书房在案发后,所有陈设物品一律维持了原样,我们姑且认为这句话是可信的。”
“那么,这碗里装着的东西,应该就是可怜的李大人,在生前,享用的最后一顿宵夜。”
叶缺闻言,立即取过桌上放着的琉璃小盏,凑到鼻下,使劲嗅了嗅,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无奈说道,“你看这碗干净的,就像从来没被人用过一样。”
“我劝你先消消气。”梅长歌笑了笑,安抚道,“你总不能指望高达把碗里的东西好生给你留着,等你过来查验吧。”
“再退一步说,即便高达没存半点私心,一丝不苟的这样做了,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食物早已变质,你还能验出些什么猫腻来?”
“当然,我只是稍稍提醒一下你,你如今拿着这空碗,兴师动众的找高达问罪,得来的,也不过是和我刚才相差无几的解释。非但没有获得一个满意的结果,反而打草惊蛇,我看并没有太大的必要。”
“我记得,张二苟的口供中提到,他在验尸的时候,旁边一直有人在催促。我问他,是高大人吗?他说不是,是一位胥吏。”梅长歌垮下双肩,气结道,“可惜张二苟不知道他的名字,否则倒也不失为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胥吏在大秦,是很特殊的一个群体。
官员有任期限制,但胥吏没有。
一方面,他们大多是本乡本土之人,长期在某一个部门办事,熟知本部门的各项规定和法律条文,了解本地的社会现状和风俗民情。
另一方面,胥吏几乎得不到晋升和嘉奖的机会,甚至长期处于没有俸禄,或仅有少量俸禄的情况下,想要发家致富,基本靠盘剥百姓和勾结地方官分赃所得。
遇廉勤之官,则暂且收敛自己的行为;遇庸官,则窃权揽政;遇贪官,则与之狼狈为奸。
既然张二苟特意提到了这位神秘的胥吏,那么他一定是存在的。
不仅存在,而且还很有可能是突破此案的关键,所以,梅长歌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功找到他。
第六十九章 画像
为犯罪嫌疑人进行犯罪心理画像,是侧写师日常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梅长歌当然也不例外。
如今用在寻找可能的目击证人上,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些,但无论采用何种办法,能够迅速有效的解决案情,就是好的办法。
“案件调查到现在,我们可以发现,我们想要寻找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是一名胥吏,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具有一定的痕迹检验知识,懂得如何伪造命案现场。他不会太过年轻,否则就会经验不足;但也不会太过老迈,否则便难以制服正值壮年的李恒。”
“此人的年纪应当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因为超过四十五岁的胥吏,便会被朝廷要求强制离开所在岗位,鲜有例外。”
“他现在从事的工作,应该和案件有关,或早年从事过与案件相关的工作,并累积了相当水平的工作经验。”
“张二苟曾表示,这个人很眼熟,但叫不上名字。因此,此人没有从事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工作,比如具体的税收纪录检查,以及执照的颁发。”
“此人长期居于幕后位置,但并非完全不与人接触,因此可以排除工作内容为起草重要文件初稿,清誊完整文稿,准备例行报告的胥吏。”
“叶缺,我有理由相信,一旦将搜索的范围削减至满足上述条件时,能够找到的胥吏人数,必然是很可观的。”
“哎?你怎么这副表情?”梅长歌看着叶缺,犹疑的问道,“没听明白的话,我可以再详细解释一遍。”
“不,不是,我听明白了。”叶缺瞠目结舌的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梅长歌被叶缺问得愣了愣神,一时有些困惑,语调悠悠的说道,“还是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大家集思广益,总好过一个人叨叨叨的说了半天,到最后还忘记了某些重要的线索,要好得多。”
“没有问题,所以奇怪。”叶缺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展颜一笑,淡淡说道,“我这就安排下去,想必很快便会有结果传回来了。”
犯罪心理学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不比证据更为有效。
因为画像是有误差的,它只是划分出一个大致的范围,不具有单一的指向性。
但现在所有可能的证据,都被污染了,画像反而成为了最准确的一种断案模式。
叶缺的行动,不可谓不迅疾,正午方出,日落已归。
这位神秘的胥吏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验尸技术很好的老师傅的亲儿子。
此人年过四十,常年陪在父亲身边,学了一身好手段。
老师傅病重后,高达体恤其劳苦功高,破格用了他,如今在平州府衙中做一名小小的文书,专管刑事案件的卷宗,也算是人尽其才。
“人,已经找到了,随时可以审讯。”叶缺的声音清晰的响起,“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既然找到了,那就不着急了。”梅长歌眉头轻蹙,笑着说道,“我们总要给那些人留一点反应处置的时间。”
第七十章 好嚣张的阶下囚
由于平州不比京都,再加上楚青澜暗中带过来的人手有限,网又撒得太大了些,因此得到的消息,便不可能事无巨细。
“我们的人,忙碌了一整夜,天亮方归。”叶缺说到这里,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梅长歌一眼,愧疚的说道,“只可惜,我们没能探听到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否则也不用坐在这里胡乱揣摩了。”
“不要紧。”梅长歌连忙摆了摆手,笑着安慰道,“能有现在这样的情报量,我已经感到非常满意了。”
梅长歌这话倒不是来虚的,比起一个几乎没有监控死角的现代都市,想要在平州获得情报,便只能依靠探子的人肉搜索功能,自然难以涵盖到方方面面。
“据调查,昨夜共有三人,对周词被捕一事表示了关切。”
“平州别驾高达,连夜去监牢探视了周词;平州长史梅鸣,则去驿馆拜访了梅思远;平州录事董建,神色匆匆的进了高达的府邸。”
“这些人,应该都与李恒被杀一案有所牵连。”
“我同意叶缺的观点。”梅长歌懒懒的靠在榻上,不安分的伸长了手,够着矮桌上的茶点,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去会一会那位周词了。”
梅长歌坐起身来,想了一下,慢慢说道,“叶缺,你跟我走一趟,别回头和周词聊到了专业,我一问三不知,岂不丢人。”
监牢还是那个监牢,只里面关押的犯人来来往往,有的人顺顺当当的出来了,有的人再也出不来了。
初见周词,他给梅长歌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形象。
大概是常年随父亲居住在义庄中的缘故,周词的脸上,泛着一种明显不太健康的白色。
说句封建迷信的话,那就是阴气太重,而致阳气不足。
“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吧。”周词站在墙角,不耐烦的催促道。
饶是梅长歌见惯了大风大浪,仍然对周词冷淡疏离的态度感到惊奇。
如此嚣张跋扈的阶下囚,实在是太少见了,以至于梅长歌活了两世,也就见到了唯一的这一个。
“你不要紧张,坐下来,咱们随便聊聊吧。”梅长歌这次的笑容,倒很轻松,“我只是听说,屠夫张二苟替李恒李大人验尸那天,你也在现场,所以想找你核实下具体情况。”
“梅小姐这般行事风格,倒是别致有趣的很。”周词冷哼一声,不屑说道,“你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懂得什么,还不是任人摆布,被人当了棋子来使唤。”
“你……”
周词这话,说的很不礼貌,叶缺不太高兴,正要为梅长歌出头,却被她拦下了。
“你据实回答就可以了。”梅长歌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转换成更为深沉凝重的表情,“其余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周词强硬的拒绝道,“更何况,我的供词,根本不重要。”
“先生连说都不肯说,又怎知是否重要呢?”梅长歌见周词含沙射影,语意不详,料想其中定有蹊跷,倒不知是为人所迫,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脱身,只得循序渐进的慢慢诱导,看能不能窥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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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更得有点少。后天开始,应该会有两天较为完整的假期,看看能不能多加更一点。抱歉抱歉,鞠躬谢罪。
第七十一章 愤青一个
认真听来,梅长歌的话,其实还算中肯,但周词非但对她置之不理,反而渐行渐远。
那态度,仿佛站在周词面前的,不是一个端庄温婉的女子,而是一条心狠手辣的美女蛇。
“我不相信你们。”周词再次向后退了一步,冷冷的说道,“我自幼随父出入现场,见多了官场中人。”
“见的越多,我便越不相信这世间竟会侥幸残存了一股清流。”说到这里,周词嘴唇连动几下,也没说出话来,只说道,“我不信官场众人,更不信豪门贵女。”
“你们请回吧。”周词连吸几口气,却怎么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我看这监牢住得挺好,没什么不习惯的。到时候,你们给我定了怎样的罪名,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好。家中老父病重,需要早作安排,还望梅小姐能够包容一二。”
“如此,也好。”梅长歌并没有过多的和周词纠缠,无休无止的打着毫无意义的口水仗,她猛地逼近,望进周词眸色深幽的眼底,斩钉截铁的说道。
“梅小姐见过李大人临终前所写的那份遗书吗?”没由来的,周词突然出声提点道,“临摹虽然是很常见的手段,但是能够将一个人的字迹刻画的这般细致入微,以至于,以假乱真到可以蒙蔽结发妻子的双眼。”
“这种程度的作品,不是谁想临摹,就能随随便便的写出来的。”
“你既良心未泯,何必遮遮掩掩,言之不尽?”
梅长歌在气势上,似乎已经完全的将周词压制住了,但在他垂目低头,眉头紧锁的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周词依然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言尽于此,请梅小姐好自为之吧。”
“梅长歌,这个人好生奇怪。”还未出监牢大门,叶缺便忍不住吐槽道,“什么毛病,一会说不相信我们,一会又要给我们提示。”
“有提示总比没有的好。”梅长歌对此,倒显得十分坦然,“人性是很复杂的,人心更是千变万化的。”
“周词的话,我看说得挺有道理的,可以朝那个方面考虑考虑。如果没有道理,听听也就过了,何必纠结这些小事。”
“再者说,我观周词眉眼间神色,不似大奸大恶之徒,恐怕牙关紧锁,一句内情也不愿透露,另有原由,并非为己谋利。”梅长歌轻叹一声,吩咐道,“你去查查,若是能解其后顾之忧,倒也不失为我们打开平州缺口的突破点。”
“我们可以从结果反推过程。”叶缺一边替梅长歌推开沉重的牢房大门,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想要成功模仿一个人的字迹,使之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便是手艺最高超的匠人师傅,也不会是一蹴而就的。”
“这需要不断的强化练习。”叶缺在语气上,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你是说李守?”梅长歌嫌恶的说道,“以奴杀主是大罪。”
“更何况,李恒孤身一人来到平州,身边只带了一个自幼常伴左右的李守,可见是非常信任和重视的。倘若李恒真的死在这个人的手上,未免太过让人心寒。”
第七十二章 差距
李守之于周词,存在的意义自然是迥然不同的。
周词在痕迹检验一道,造诣颇深,这在今时今日的大秦,在乌云密布的平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正因为此,周词的锒铛入狱,获得了众人关切的目光,顺带着让梅长歌捡了个漏,寻到了一丝可趁之机。
但这一切,并不代表可以套用到李守的身上。
李守其人,相貌周正,模样老实,若非梅长歌早有心理准备,保不齐也会被他那张无辜可怜的娃娃脸给欺骗了。
圆嘟嘟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一笑起来,泛着一点淡淡的羞涩,就像是邻居家的可爱孩童,让人生不出半点警惕戒备之心。
李守没有什么特长,仅有的,可供他人利用之处,是他的身份,他是李恒信赖的侍从,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什么了。
如果李守稍微肯花点心思,好好的想一想,就会发现,让李恒长长久久的活着,才能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
眼下,在失去了唯一的利用价值之后,李守显然做了一颗很不走运的弃子,甚至,在这些油滑奸诈的大老爷眼中,他已然成为了最佳的替罪羔羊。
他们恨不得在供奉佛祖的佛龛前,添上两炷高香,求神拜佛的,祈求上苍,赶紧让楚青澜杀了李守,他们便可安然入眠,高枕无忧了。
只是可惜,旁观者清,身陷局中的李守,却未必能有这样清醒的觉悟,他还满怀信心的觉得,他所为之服务的大老爷们,可以保他一命。
关于选用何种方式来审讯李守,梅长歌思考了许久,最终沿用了现代的那一套。
一张桌子,隔开了立场,一面是犯罪嫌疑人,一面是正义的守护者。
叶缺被梅长歌拉来干了书记官的活,楚青澜则担当了问讯人的角色,至于梅长歌自己,仍然做着自己的老本行,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目光灼灼的审视着眼前正在回话的李守。
方才楚青澜问的问题,回答起来,并不复杂。
由简入难,是审讯的基本原则,目的在于确定嫌疑人的行为基准,用以减少偏差。
“名字?”
“李守。”
“岁数?”
“还有两个月,就满二十了。”
类似这样的问题,李守是不需要用说谎的方式来回答的,这就给了梅长歌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近距离观察李守说真话时,究竟会有怎样的小动作的机会。
“还记得你当初到李府时的情景吗?”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对话中,突然被楚青澜冒然加入了一个设定外的问题,可梅长歌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饶有兴致的望着李守。
这个问题,她也很好奇。
李守在听到这个问题的刹那间,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他先是用手遮挡着自己的面容,表现出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缓缓的将手放下,试图掩饰他的失误。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还不到六岁,父亲因为得罪了官府,被人打成了重伤,没几天就去了。紧接着母亲因为太过悲恸,神情恍惚间,从田埂上滚了下来,碰巧摔到了头部。为了替母亲治病,原本还算殷实的家中,立时变得困窘起来。”
“想来,几位叔父就是在那个时候,闯到我家,要求重新分割财产的。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要平白无故的分给这几个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