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司瞥了眼老吴,老吴正偷偷打量着他,见他看过来,连忙把目光移到别处,又想起来薛娘交代的话。
可以火上浇油,绝对不能泼凉水灭火。
老吴神色诚恳,开口说道:“公子若是有话传给寨主,不妨告诉我。这几日就赶过去传信儿。”
卫司站直了身子,脊背僵硬,这会儿还能有什么话说,喘了几声,仍是咽不下这口气,抿着唇说了句:“你就说,多谢她陪我玩了一局,高兴得很。”
老吴笑的亲切:“您放心,话一定带到。”
从点心铺出来,卫司仍是不忿,倒不是气薛娘耍了他,而是气自个儿看走了眼。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原以为是手心里的东西,即便有些心思,也能掌控住。哪儿成想,一不留神就咬了他一口。
走了几步,一下清醒过来,垂了眼,转身回去。脸上带着笑,对着老吴要了几包糕点,嘴里还说:“方才我来你这儿就买了些,结果忘了拿,眼下来找你,你却不承认。还得重新买,你这么做生意,可不厚道。”
老吴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跟他们这些手底下干活儿的计较啥,开个铺子养活自个儿容易么,开口就来毁他们铺子的名声。
偏偏还不能反驳,得替他打掩护,一再得赔笑脸儿,说下回绝不敢马虎。
卫司嘟囔了句自认倒霉,往外走了。老吴拍拍沾了糕点碎屑的手,叹了口气,琢磨着那句话要不要传回去。
这阵子宫里一直宣卫司进去,不是去御花园跟温华公主聊天,就是去御书房跟皇上说话。
一边儿是绷着姿态谈情,一边儿是端着架子说政事。
卫司愁得厉害,这日子过的就跟陷入了死局一样。若是没有乾坤寨那出,他能按着原来的计划,慢慢的把皇帝拉下来,可如今只要跟薛娘联手,用不了多久,那把椅子就是他的。
有了捷径,他怎么甘心放弃。
薛娘也是这么跟陆墨说的,陆墨听了打死都不信。卫司是出了名的忠臣,他要是能谋反,皇帝身边儿就没个能靠住的人了。
薛娘看陆墨跟瞧稀罕似的,那一段时间,卫司经常来这儿晃悠,他居然还把卫司当忠臣看。忠臣能干出勾搭反贼头子的事儿么。
陆墨皱着眉头,仍是不信。他也不是嘴硬,想让自个儿占上风。主要是卫司之前的事儿记得太深刻了。
当初查他底细的时候,就被惊着了。原先领兵打仗,对方已经敌不过,举了白旗投降,卫司也将人收押了,正准备铐上枷锁,一同回京。
有个俘虏心里仍有些不服气,嘟囔着骂了一句皇帝。
旁边儿负责看着的人也听见了,拿起鞭子就准备抽打,卫司直接抽出剑把人给杀了,眉目冷清,还说了一句,谁若是再对圣上不敬,皆如此下场。
结果回到京城,皇帝骂他不善待俘虏,竟因为一句话失了身份体面,让百姓议论说朝廷狠毒,罚他在御书房外面跪了一天一夜,还将兵权收回去大部分。
卫司一句怨言都没有,赤胆忠心。后来边关又发生战乱,朝廷派了别人去,就是不理睬他。眼见着打不过了,才让他去收拾残局。
这样兵权才回到他手上,只不过与原来的兵力不能相提并论。前一阵子还来这儿跟他们乾坤寨打,没了粮草,朝廷也不给送。结果一道圣旨,就快马加鞭的回去了。这哪里有一丝叛臣的样子。
忠心到这份儿上,也是够意思了。
薛娘斜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再说话,只顾着低头嗑瓜子。她不说话了,陆墨反倒被勾起来兴趣,一直询问个不停。
这人也是怪,原先告诉他实话一点儿都听不进去,还说一大堆反驳的话,这会儿又眼巴巴的过来求她。
薛娘吐了瓜子皮,喝了口茶,端着架子说道:“我能说的都说了,卫司他心里憋着劲儿呢,你别不信,过几天,怕就往咱们山寨来了。”
陆墨:“又过来打咱们?”
薛娘眼神怪异地看着他,就算是皮相长得好,也不能把这么没脑子的用来做军师啊。老寨主怎么想的。
叹了口气,摆着手不再解释,让他吩咐下去,这几日都注意着点儿。遇着可疑的人,留活口,千万别杀,先问清楚了。
陆墨心存疑虑地走出去,刚踏出一只脚,就听薛娘叫他。转过身为什么事儿,她两只眼睛笑眯眯的,陆墨心颤了颤,干巴巴地说道:“你这样儿显得眼睛小。”
薛娘脸上的笑僵住,拿帕子擦干净手,轻声让他过来。陆墨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刚靠近,就被她拍了一巴掌。
“眼睛小,怎么着也比你大。平常正经事儿用不着你,怎么俏皮话一堆一堆的。”
陆墨皱着眉揉揉后背,打得也太重了,倒了杯茶润喉,坐下仔细听她说事儿,这会儿八成是要紧的。
薛娘又眯起眼睛:“有相好的没?”
陆墨瞅了她一眼,心里犯嘀咕,摇摇头。
又问:“有心上人没有?”
摇摇头。
“那想成亲不?”
点头。
“你看我怎么样?”
点头,摇头,使劲儿摇头,拼命摇头。
薛娘点点头,勾着嘴角满意的很:“觉得我不怎么样就对了。我跟你商量件事儿,以后亏不了你。”
陆墨心里一颤。
人已经定了,披红挂彩的也该弄上,别等卫司过来了,瞧见到处跟平常一样,丝毫没有办喜事儿的样子。
薛娘盘算着日子,以他的性子,憋不了几天了。
卫司以前不是出去打仗,就是自个儿待着,哪里像现在一般,天天去宫里陪着人说话解闷儿,他自个儿还一肚子气,偏偏得作出一副温柔缱绻,高洁无争的姿态。
着实憋屈的很。
天气逐渐进入冬日,说一句话都能呵出白气。温华眉眼带笑,与卫司说着话,忽然打了个冷颤,低着头抱了抱胳膊。
身后的宫女瞧见了,连忙自责,说今日出来时忘了拿披风。这就派人立刻回去拿。
温华眼含柔情,看了眼卫司。他点头笑了笑,看着身边的宫女太监,说道:“你身边的人倒都贴心的很,定是你平日待他们极为宽厚。”
温华眼神僵了僵,颔首说道:“这是她们的本分。做奴才的自然要为主子着想。”
然后盯着卫司看。这是她头一回这么大胆,以往都是极为含蓄,他神色不变,仍是笑吟吟的,也不接话茬。
两人沉默了半晌,温华身边的宫女轻声问着:“公主可冷的厉害,这天气最容易的风寒,我真是该死。您的手都冰凉了。”
卫司看了她们一眼,又瞧了瞧自个儿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双手拿着,眉眼温柔:“不妨先披上我的,等人拿过来了再换上,眼下还是身子要紧,还恕微臣冒犯。”
温华抬眼,脸颊上染了一层绯红,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宫女从卫司手上接过来披风,给温华系上。因着是卫司的衣裳,她穿上后,衣摆拖在了地上。
宫女来回看看他们,眼珠一转,嘴上说道:“这披风是绛红色的,若是再鲜艳些,还以为今儿就是办喜事的日子。”
温华眉头微蹙,脸上的绯红褪去,换上了薄怒,轻斥着说道:“谁教你这般说话的,越发没了规矩。”
宫女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卫司垂了眼睫,又抬眼说道:“公主不必动怒,她虽失礼,却说得也是实话。”
他看着温华,眼里的温柔让她不由低着头,羞涩起来。
一行人又去锦鲤池旁的亭子坐了半晌,卫司低声说着话,唇边永远泛着笑意。实则心里烦躁的很,她是穿上披风不冷了,坐在湖边儿冷风一吹,惬意自在。他在这儿冻成什么样儿了都。
原先去拿披风的人也没回来,虽说知晓人家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可着实懊恼得很。
终于到了傍晚,卫司出了宫。手上拿着温华脱下来的披风。温华往宫殿走,身后太监宫女一大堆,原先去取披风的人也出现了。给她披上。贴身宫女轻声问道:“公主可还满意?”
温华闭了闭眼睛,不过是试探罢了,谁会把心给对方。这桩婚事,只要嫁过去,她就注定要有守寡的那天。
卫司回到府上,下了轿子,往前走了几步,就见轿夫匆匆忙忙地走到身边,手里捧着披风。他瞥了一眼,让人扔了去。
这是将军府,他把二老接过来住,先去他们的房间打个照面。卫老爷也是高官,只是年纪大了,辞官回家休养。好在卫司争气,把家里撑了起来。
他们问起宫中的事情,卫司温和地说道:“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还赐我这么一桩婚事,自然是高兴得很。与公主说了会儿话,便回来了。”
卫老爷尤为欣慰,到底儿子争气,给他们卫家光宗耀祖,身边的卫夫人问这问那的,对婚事上心得很。
卫老爷皱着眉说道:“你问那些做什么,都是皇上做主,岂是咱们能管的。”
卫夫人正在兴头上,哪里会被他这么一句话影响,伸手将卫司耳边的发丝捋顺,说道:“儿子要成亲了,我这个当娘的能不操心么。卫司从小就争气,谁见了都得夸一声好。”
卫司低声笑了。
卫夫人忽然一怔,脸色有些难看,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眉间带了丝愁苦:“你眼下成了事,就莫要再犯以前的错事,若是被公主知晓了……”
话没说完,卫老爷打断说道:“行了,哪儿那么多话,赶紧回去歇歇,进宫这么久,劳神得很。”
卫司应了。转身朝外走,快要走到门槛的时候,听见卫夫人说了一句,还好当初选对了,把他留下来。
卫司身子僵硬,脸色阴沉,脚步匆匆地回了屋子。桌上摆着酒壶,他直接拿起来往嘴里倒。
心里的烦闷丝毫没有纾解,反而愈加激起血液里的暴躁。
看了眼书架,在几本书后面摸了摸,红木打的书架轻轻转动,现出一扇暗门。他抿着唇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又退了出来,从书桌底下拿了一根鞭子。
暗门轻轻合上。
连着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卫司受不住了,想了许久,决定编个由头,瞒住皇帝去乾坤寨一趟。
若是真的跟公主成了亲,就麻烦了。且不说要耗费许多时间才能反了朝廷,要是棋差一招,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薛娘既然不肯来,他只好过去瞧瞧。
十月二十五,他垂了眼,想着薛娘穿着鲜红嫁衣的样子,勾了勾嘴角。希望她没等急。
卫司一个人骑着马朝乾坤寨去了。
乾坤寨的人都收到了陆墨的命令,瞧见可疑的人都要仔细盘查一遍,这些日子已经抓了十来个。
这回远远瞧见有人骑着马过来,连忙拦住,却发现是卫司。他被带着去见薛娘,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红绸子,红灯笼,还有数不清的喜字。
今儿可是十月二十三,他掰着手指头算过日程,赶着这个点儿过来的。原先早了一天,特意在一处地方多待了会儿。
怎么这会儿就挂上红了。
没等多想,就被带到了薛娘屋里,几个人把他往房里一推,就出去了。薛娘正对着镜子描眉,听见声音也没扭头,问了句:“来了?”
卫司嗯了一声,迈着步子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人。他半蹲着身子,弯着嘴角说道:“打扮的挺勾人。”
薛娘轻笑一声,眸光潋滟,继续描眉。卫司握住她的手,一同画着。过了会儿,眉已经画好,伸手搂住她站起来。他坐在凳子上,轻轻拥着薛娘。
指尖沾了胭脂,想要给她涂唇。
薛娘避开,看着他说道:“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一点儿都不拘谨。”
卫司看了她半晌,把胭脂涂上去,手指摩挲着红唇:“这些天快憋死我了,来你这儿要是还拘谨着,可就没活路了。”
薛娘见他没完了,弄得嘴唇疼,拍了他手一下,从腿上起来,整理了衣裳说道:“你来这儿干嘛,不去做你的驸马爷。”
卫司伸手去翻她的首饰盒,吹了几声口哨,配上神情,活生生一个登徒子:“我要是去做驸马爷,你怎么办?”
薛娘瞥他一眼:“我也成亲啊,正好你也来了,明儿正好喝酒。”
卫司笑了一声,转过身子,胳膊肘放在梳妆台上:“还想着跟人成亲这事儿啊 ,甭想了,你成不了。”
薛娘:“凭什么?”
卫司懒散的说道:“你身边儿没有比我长得好看的。”
薛娘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打开门,喊了一声陆墨。
陆墨衣冠楚楚地走进来,瞧见薛娘一身红嫁衣,俏生生地站在那儿,一下子怔住,听见薛娘叫了他医生,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
又往她那儿瞟了两眼,还挺好看。
结果薛娘拽住他的衣袖,走到卫司面前,抬着头问:“好看不?”
这是在问谁好看不?陆墨看见卫司打量他,瞬间明白了,挺直了腰杆,打开折扇。
卫司叹了一声,斜了薛娘一眼,轻松自在地坐到她床上,问了句:“你这是打算给我找个兄弟?”
薛娘噎住,看着他一副痞子的模样,冷了神色,低声让陆墨先出去。门关上后,她走到床前,卫司伸手一拽,没拽动。
薛娘抓着床柱子。脱了鞋冲心口踹他一脚,卫司疼的在床上打滚。说她有了新人忘旧人,没天理了。
薛娘拿了茶杯泼了他一身。
卫司安静下来。
二人脸色都难看的很,薛娘冷着脸看他,卫司先沉不住气,喊道:“你冲我甩什么脸子,甭弄得跟我对不你一样。你看了半天戏,我都替你过瘾。”
薛娘呸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说道:“要不是你先动了歪心思,我能耍得着你么!”
卫司脸色铁青,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歪心思,什么叫歪心思?我就是想当皇帝怎么了,合着你谋反就是光明正大,我生了反意,就是歪心思。”
薛娘气得脑门充血:“没错,就是歪心思!在你脑子里,我就活该被你耍的团团转,没了你活不下去,搭上乾坤寨给你做踏脚石,你凭什么?你浑身上下有哪儿这么值钱!”
卫司冷笑:“那我就该着为你献出一切,把你送上那把椅子?别说我没良心,你当初烧粮草的时候,不也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么?”
“你饿死了吗!”
“那我还得多谢你给我粮草,让皇上疑心我是么?”
薛娘气得浑身发颤:“皇帝早怀疑你了,外面都传你们君臣一心,实则早就乱了,你要是想拿这个堵我的嘴,就太不要脸了。”
卫司双目怒瞪,大喊了一声:“来人!”
薛娘冷眼看着,还当这儿是你的营地呢,喊了一声:“都给我过来!”
门一下子打开,进来几个人,看见薛娘脸色不对,立马将卫司放倒。卫司功夫虽然不错,可这会儿盛怒之下,早就乱了情绪,手里没家伙。又是好几个人别着刀,自然敌不过。
薛娘:“给我押下去!”
卫司骂了句娘。
过了几日,卫司从牢里放了出来,只是身上虚的很,喂他吃了点儿东西,暂时施展不开拳脚。薛娘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一块儿坐下,对着陆墨说道:“他身子虚,你多照顾点儿。”
陆墨强忍着恶心应了。自从把卫司关了,挂的红就都扯下来,压根就没拜过堂,这会儿她故意不提,含糊过去,明显是做给卫司看的。
卫司挣不开,恼怒地说道:“谁他妈要你照顾,把手放开。”
薛娘把手松开,他仍往另一边儿使劲儿,一下子摔倒。她叹了一声,过去把他扶起来,皱着眉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卫司努力压着火气,闭了闭眼没吭声。随后薛娘就把他晾在一边儿,跟陆墨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42 聊着。
俩人都心不在焉,巴不得赶紧散,瞧了瞧卫司,绷着脸,神情冷漠,心下叹了口气,还得接着演。
到了吃饭的时候,薛娘给陆墨夹了一筷子菜,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给卫司夹了一筷子,低声说道:“我把你忘了,真是该打。”
卫司差点给膈应死,伸手冲着薛娘后背打了一下:“嗯,我打了。”
薛娘疼得直吸凉气。
陆墨在一边儿看的差点儿没忍住笑。
薛娘不吭声了,委屈地吃着饭菜。她也不想这么折腾,直接帮着他杀了皇帝多好,关键是要真这么做,没等他穿上龙袍,就得替她先穿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