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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亦桐轻笑一声。带着对过去的怀念和一份现时的怅然。
真是的,居然又想起了过去的事。
原本以为那个荒林里的小男孩只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梦中人,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苏城寒了。一样的淡色琉璃眼眸,一样的眉目精致神似木偶 。
他们是真正的“一面之缘”。
若不是当年之事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只怕他早就记不起自己遇上过那么个人了。
他明明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有做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让苏城寒如此执着地认定是这就是喜欢上的呢?
“听闻我殿南苍长老,在茶楼上当众向一2 个说书先生表白。”这边楼溯羽看了眼危亦桐,然后一脸正直严肃地转向苏城寒,好像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符合气氛,只是语重心长道,“苏南苍,此人乃是叛出本殿投身魔门之人,即使做为我曾经的师兄,他确实不错,但也绝非你之良配。”
危亦桐打开折扇,无奈地摇着扇子。
他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师弟的呢?
从小到大极守规矩,明明并非迂腐不知变通之人,却很是看重规矩。
按照惯例,然后就该是……大打出手?
苏城寒却是沉默片刻才开口:“与你何干?”
拈符掐诀,一副随时可以动手的样子,充分体现了固执己见的特性。
楼溯羽拔出背后背负的长剑,剑身轻薄如翼,阳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寒光。
楼溯羽还是那样认真道:“擅入清玄殿禁地者,斩!你虽为南苍,可入桃夭谷,他却不行!若要相护,便来试剑。”
苏城寒愣了一下,不知楼溯羽的哪句话让他有如此反应,但他可就没那么多废话,只是片刻就回神。
数不清风刃从不同的方向环绕着苏城寒,凌厉无匹,气势万钧。
苏城寒挥袖一画,风刃向楼溯羽疯狂地斩去。
无意间卷起落花,花瓣掉进了苏城寒周身的空间,还没有落地,已突然消失了。
仿佛他身边有着几千万柄利剑,几千万把利刀,再由几千万双无形的手在控制着。哪怕掉进来的是一粒小的黄豆,也会被斩成几千万片,成为肉眼不辨的细粉。
楼溯羽持剑,踩着奇异的步调,在桃花林边生起一片绮丽的光芒,穿梭于风刃中竟似游刃有余。
狐妖擅幻术,楼溯羽的剑走的是幻剑的路子,剑光丛丛,所及之处衍生处一片片绚烂的幻影,难辨真伪。
危亦桐悠哉地在旁边摇着折扇观战,隐隐觉得不对劲。
先不说这种在“争风吃醋”的奇怪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就说说苏城寒如此高调地来桃夭谷,如此直接地和楼溯羽动手,好像没有半点要执行圣主秘密任务的打算啊?
若不是为了桃夭谷底下封印的血妖,那又是有什么目的?
危亦桐随意合上折扇,轻轻一敲,把目光落在了苏城寒身上。
只要直接去问,就一定能得到答案吧——危亦桐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直觉。
奈何真是一点也不想就这么问出来,感觉缺少了挑战性啊。
苏城寒的一手道法极为熟稔,而且灵力浩荡正气,修习最纯正的道门功法,让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是魔门护法。
两个人这般出手,渐渐就跑到了桃花林里面去。
桃花瓣纷纷扬扬,配着剑光绚烂,一时间居然颇为赏心悦目……
不对劲……
危亦桐眉梢微挑,疑惑地看向桃花林……
刚刚还不分上下,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忽然之间局势就发生了变化。
楼溯羽的剑锋轻巧地一个转向,居然逼近了苏城寒。
苏城寒似乎是一时大意,闪避不及,左手臂被剑锋所伤。
苏城寒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然平和,眼神都没闪烁一下。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疼痛。
他垂下左手,右手拈符,继续和楼溯羽周旋。
楼溯羽没有半份留情的意思。
以危亦桐对他的了解,只要是违反了清玄殿的规矩的家伙,哪怕是老师,他只怕也是敢出手的。
苏城寒伤口在小臂上,伤口貌似颇深,血顺着小臂流下,从指尖落在了地上,留下一滴滴血迹。
危亦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的血迹上。
从很久以前,他就不喜欢血。
不过……流这么多血……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失血过多了,自己会很麻烦吧?总不能真的丢下这个有些一根筋的家伙不管吧?
等等……
苏城寒的血……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魔性?阴寒冰冷,只是看着都觉得充斥着疯狂。与他身上的正气凛然截然相反的气息。
一道流光截住了楼溯羽的剑。
楼溯羽踉跄地后退两步,再抬眸看去。
危亦桐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苏城寒的身边 ,一手揽住苏城寒的腰,似笑非笑地看着楼溯羽道:“师弟,今日多有叨唠,不过极阴之时将至,相信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打交道的。不用送了,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
☆、棋子原是局中弃
11.
或许是楼溯羽依旧惦念着同门之情,只要危亦桐没来故意触犯规矩,他也当做不知道危亦桐这个魔门中人在东域任意行走。
危亦桐很清楚这位师弟并非不懂变通,甚至由于楼溯羽极其了解各种规矩刑罚,所以整个清玄殿说到钻空子,还是楼溯羽最擅长。
想当年只要跟着这位师弟犯事,保证到最后老师也只能不痛不痒地惩罚一下他们了事。
既然已经被楼溯羽知道他现在在东域,倒也没必要躲躲藏藏,危亦桐干脆带着苏城寒正大光明地找了家医馆,让里面的大夫帮忙处理苏城寒的伤口 。
苏城寒自被危亦桐打断了和楼溯羽的比斗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眼巴巴看着危亦桐,就算是大夫挽起他的袖子在帮他上药的时候,他也一直默默地望着危亦桐。
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试图用乖巧的表现来获得原谅一样。
危亦桐淡淡回看着苏城寒,虽然他还是觉得苏城寒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却已经开始相信其中有一定的真实度了。
不过……也就这样而已了。
大夫已经帮忙包扎好了伤口,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
苏城寒就跟没听到一样。
危亦桐见他这样,也不在意。领着人去了专门为术师、月妖提供的客栈。
让楼溯羽知道他住进来了也无妨,危亦桐晓得那位师弟不会找麻烦的。
“苏城寒,桃夭谷还去吗?”危亦桐懒懒地抱臂在身前,倚靠着墙壁,突然开口问道。
苏城寒慢慢摇摇头:“不去了。”
危亦桐微微皱眉:“圣主那边如何交代?”
“……”苏城寒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眸。
这是苏城寒第一次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危亦桐露出玩味的笑容:“还是说圣主交给你的任务其实根本和桃夭谷无关?你之前在骗我?”
苏城寒连忙抬眸,语速比平常稍快:“不,只是……只是已经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危亦桐疑惑地问道。
圣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其实桃夭谷封印的血妖虽然数量挺多的,但对现在完全腾得出人手的清玄殿来说,只能算是个不小的麻烦而已。
如果是想毁了清玄殿,就该是去破坏中域的罗夏渊的阵法。
罗夏渊是清玄殿的著名牢狱,那里关押着大量血妖,各个都是棘手的角色。还有不少魔门中到处作恶或者道门中犯了大错的前辈也在那里。
比如……
危亦桐自嘲地想着,比如自己现在这个状况若是被活捉了,应该就是丢到罗夏渊吧?
“他希望我惊动东玄。”苏城寒口中的“他”指的应该就是圣主,似乎完全没有一个弟子该有的尊敬,就是蓬芷都会老老实实称呼“圣主”或者“师尊”,从来不会直呼“他”。
东玄长老就是楼溯羽。与苏城寒分别管理东域和南域。
危亦桐顿了顿,才继续问道:“惊动溯羽又如何?”
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昏招……除非……
苏城寒歪过头,神色淡漠道:“就能暴露我和魔门的关系。”
除非是弃子。
危亦桐一愣。
苏城寒继续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桃夭谷看看桃花而已,怎么惊动他是我的自由。”
全然不把自己身为弃子的命运放在心上的态度。
甚至还能颇为不甘地埋怨道:“可惜他来得太快。”
样子就像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
所以明明不比楼溯羽差,却还是故意输了,故意受伤,故意留下魔性十足的血液……
“你师弟……确实很崇拜你。”苏城寒断断续续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但我还是不喜欢他。”
喜恶分明至此。
“那是之前,我已经不是他的溯萧师兄了,一见面就打打杀杀,也叫崇拜?”危亦桐见他绕过了那个话题,便也不继续。随口配合着这个话题。
苏城寒平淡的眸子渐渐浮现出奇特的光彩,似乎是在回想什么珍贵的记忆:“他刚刚说了句‘便来试剑’,语气很像……”
危亦桐真的没想到苏城寒会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时自己也才十六七岁,苏城寒都还没有加入清玄殿。
当时轻狂,很是乖张放肆。
溯萧是他最璀璨光明的一面,也是最洒脱的一面。
每当遇到敌人,都要挑衅一般桀骜不驯地笑着说上一句“试剑”。
直到……他因为某事,渐渐不再如此。就连师弟楼溯羽也只见过几次而已。
后来他就把剑尘封,再不找人试剑了。
从清玄殿给他的评语里就能看出溯萧究竟如何肆意。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蔑群雄。”
简直堪称嚣张,有着天生剑心的溯萧,是宁折不弯的利剑。
然而无论是溯萧还是危亦桐,苏城寒都很是了解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一个人很了解你,而你却一点也不了解他的感觉。
老实说,很难让人不在意啊。
他以为是一面之缘,对方却以为是刻骨铭心。
有点讽刺啊……
“你对我很了解嘛。”危亦桐忍不住说出口,等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他立刻神色一变,有些调皮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接着道,“那不如……你来猜猜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苏城寒很是自然地看着危亦桐,琉璃色眼眸流光一转:“你想知道他的计划。”
危亦桐微微眯起眼,笑得很是温柔。
但也只是用笑容遮掩他的杂乱心绪。
这个“他”依旧是在指圣主。但是危亦桐觉得这口气……似乎有哪里不对?
还没来得及细想,苏城寒就接着坦诚道:“他想把我丢进罗夏渊。剩下的事,是隐元的。”
魔门有天辰九星九位护法,七显二隐。苏城寒就是那两个隐星护法中的“洞明”,另一位便是“隐元”。
危亦桐只看到了一个身影,隐元的真实面貌却是没见过。不过从身影上看应该是个不高的家伙,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一般的高度。
现在再来看,所谓的隐星护法,居然就是类似于“死士”一般的存在。
难怪苏城寒看起来这么的……呆…
不过也丝毫感觉不到苏城寒对圣主的敬意。和“死士”应该也有不同吧?
“对,我是想知道圣主的计划。”危亦桐慢慢走到苏城寒面前,眼神柔和又凛冽,暗藏着软剑似的。
他俯身凑到苏城寒的耳边,低低笑了两声:“那么……你愿意告诉我吗?”
☆、大梦到此应为止
12.
苏城寒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淡地沉默一会儿,然后奇怪地偏过头,和危亦桐的目光对上,问道:“你心情不好?”
虽然是疑问句,却说得很是笃定。
心情不好?
或许吧,似乎每次心里不爽的时候,就不想看到其他人好过。恶作剧也好,迁怒也罢,总之就是想看别人失态的样子。
危亦桐承认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有些恶劣。不过他不打算反省。
危亦桐盯着苏城寒的眼睛看了很久,这双眼很漂亮,但也太过平静。
里面的神情就像湖面,只会起涟漪而不会生风浪。
他顿时有些意兴阑珊,无趣地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然后转身不紧不慢地往房间门口走。
身后是苏城寒自顾自的低声诉说:
“母亲说,因为他是让母亲落泪的人,所以只要是他,无论是什么要求我都要照做,除非有一天我也能遇到让我落泪的人。”
危亦桐反手合上门,将苏城寒的话就此打断。
他根本没有注意听苏城寒的话。
反正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有交集。
他在浮欢楼做他的的说书先生,苏城寒做那个每次必到的听客。彼此不交流、不相望,这样不就挺好?
为什么会有了那一幕告白。
就是从那时起,苏城寒保持着一种自然而然又异常固执的态度闯入了他的世界。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危亦桐并无意外地看到了坐在桌前悠哉提壶倒水入杯的楼溯羽。
整个东域是楼溯羽的地盘,何况危亦桐也没刻意遮掩,他要找到他们并且一声不吭地上门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如何称呼?”楼溯羽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问出的话,那是完全不打算认这个师兄的意思。
看着他头上顶着两个毛绒绒的耳朵,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真的很违和……
危亦桐也没和他客套,直接坐到楼溯羽对面,甩开折扇,然后把折扇翻了个面,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五个字“缺月挂疏桐”,懒懒地指着扇面上的字道:“危亦桐。”
楼溯羽盯着那扇面看了很久 ,才慢慢开口:“望玥师姐之事,我很遗憾。”
望玥……
听到这个名字危亦桐手中一紧,冷冷笑道:“多想!这是我的本名,有了道名后便弃之不提,现在重新拾起罢了。”
家破人亡,他四处流浪,直到遇到老师,才被收为弟子,赐名溯萧。他很珍惜老师给他取的道名,但他真正的名字就是危亦桐。
首座弟子叛变是件大事,清玄殿只是尽可能地压低了影响力,对外说溯萧已死,但也有传言说他入了魔门。做为师弟,楼溯羽自然晓得他是成了叛徒的,却不知道他在魔门的身份。
“危先生来我东域,有何贵干?”楼溯羽很干脆地避而不谈“望玥”之事,例行公事般询问起别的。
危亦桐漫不尽心地随口道:“约会。”
桃夭谷确实很适合……
楼溯羽皱起眉头看着危亦桐道:“我与苏南苍并非熟识,但他的为人也略知一二,他岂是随你这般胡闹之人?”
唉,又来了。
明明是师弟,却总是来教训他。明明背地里喜欢模仿他,但又总是不承认。
“他都出现在这里了。”危亦桐眼里满是戏谑。
身为南域南苍,却把公事暂时交给副手,然后自己跑到东域上来,这不就是胡闹?
“玩忽职守,我过会就写信给老师,对他给予弹劾。”楼溯羽很是认真地说道。
危亦桐幸灾乐祸般道:“啊,记得措辞狠点,绝不能让老……不能让大祭司轻饶他。”
他不能称呼“老师”了,只能说“大祭司”。
“……我不会的。”楼溯羽严肃地盯着危亦桐。
真是奇怪了,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楼溯羽听不懂玩笑话他能理解,但是他说他不会请求老师重罚就有点不正常了……
“老师素来宽厚,我不知道为何她对望玥师姐如此苛刻,那一次我不能插手,这一次不会再让老师伤害你喜欢的人了。”楼溯羽认真地继续讲着。
“……”你误会了。
这句话,不知为何,危亦桐没有说出口。
危亦桐沉默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楼溯羽停顿片刻后问道:“真的回不去了吗?”
“你问我回不回的去?”危亦桐像是听到了笑话,笑了起来,笑意温柔,说出的话却决绝果断,“记住……溯萧从没离开过,危亦桐从没属于过。你明白了吗?”
“好自为之。”楼溯羽也没说他到底明白没有,只是站了起来,两手相抱,举于胸前,立而不俯。
危亦桐不由自主地起身,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抱拳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