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堂外,透过敞开的大门瞥见陆晋贤在堂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案上依次摆着文房四宝、令签和惊堂木,硬生生坐出一种威严的气度来,底下一拨人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着。
陆晋贤朗声道:“你们之中有的曾在府里任职过,想必对这也还熟悉,其他人也都是县民举荐的能人,待我命人一一考核过之后再做定夺,通过考核的,从今日起便各司其职,与本官一起同心协力,为民解忧,俸禄自然不会少你们的。”
“还有,这里原来的主簿,你们中有人应当见过吧。可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门外啃着鸡腿的苏青竹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下不好了,假身份要被拆穿了。
“若没记错,先前的主簿姓俞名茂,年逾不惑,为人热情,办事利落,乃是县令的得力助手,只是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也一起失踪了,再无人见过。”有人毕恭毕敬地答道。
“嗯。”陆晋贤只是应了一声,并未太过惊讶,仿佛早已料到。
苏青竹这会儿已经啃完了鸡腿,识相地准备去收拾东西找下一个容身之所了,他是很喜欢青昌县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繁华的街道,没有林立的商铺,没有横行的官宦子弟,也没有引人入胜的美景,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纷争和烦恼。
反正天也热了,也许还能去山上的破庙里住一阵,当一当活神仙。
苏青竹从枕头下捞出一个扁扁的包袱,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他隔着布捏了捏里面的东西,就好像里面有着一叠银票似的珍贵。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少爷一大清早就开始忙了,也没见你人,哪有做手下的比大人还悠哉的?”小椿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
本朝县级除了县令由皇帝任命之外,县级以下人员都由县令委任,因此小椿虽无职位,却也仗着自家少爷的地位,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对苏青竹很是不客气。
“喏,这是我家少爷让我给你的。你要念着我们少爷的好,除了我家少爷,还有谁能对你这么大方?”说着把一个包袱塞进他手里就转头气呼呼地走了。
苏青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崭新的衣服,一套月白,一套湖蓝,样式简单,料子却是舒适体面的。苏青竹透过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样,晨起的时候又忘记了梳头,衣服也散发着一股怪味。
“这大约是践行的意思吧。”这么想着,还是把衣服放在了床·上,拿起自己扁扁的似乎空无一物的小包袱准备走了。
前脚刚跨出门,陆晋贤正摇着扇子踱过来,扇子一面是他自己画的花鸟,花是恣意盛放的国色牡丹,鸟是小巧灵活的黄莺,另一面是他自己题的绝句,草书行云流水,潇洒不凡,却一个字也看不清。
“陆大人。”苏青竹漫不经心地招呼。
“嗯。吃过了?”
“嗯,吃过了。”
“等会儿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去办。”陆晋贤道。
苏青竹于是又抬头看着他,陆晋贤再次想这眼睛倒是澄亮,放在这么一张枯瘦的脸上实在可惜了,若是再丰腴一些,大概还算清秀的。
“当年县衙里的人,即便是全部失踪,他们的家人尚在,总能问出线索来,等这几天将县里的人事整顿完毕,我最先要办的就是这个案子。”
“大人真是勤勉。”
“嗯。”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句夸奖颇为受用,“你背着的什么?”
“哦,这个。”苏青竹一时没想到借口。
“是要出去办置些日常用品么?”
“是。”谁能想到一个要远走他乡的人临走只带这点东西呢?
“那正好,我也有些东西要买,你带上银子,替我一道买回来吧。”说着又进屋子里提笔列了清单给苏青竹,照例是龙飞凤舞的草书,苏青竹看得头晕眼花。
“好。”苏青竹接过,也不多说什么,在陆晋贤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那一道纤细的背影逆着光穿过门框,正如他第一次看到的正面那样模糊不清,陆晋贤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少爷。”小椿从里门出来,就见着苏青竹的背影,像一根细瘦的竹竿上面挂了一块破布,“就让他这么走了?”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走了正好,他们少爷这么善良的人,被人欺骗了可怎么是好。
被自己的侍从贴上“善良”标签的新任县太爷此时心里想的是新请来的厨子手艺倒是不错,晚上让他炖个猪手吃,至于苏青竹,要走的人总是留不住的,但却总觉得与此人颇有缘分,似有不久之后还能再见的预感。
庭院里头是黑乎乎的枯枝败叶。
陆县令啃着猪手又结束了干劲十足的一天。
新官上任之后,陆县令立马查办了几件陈年旧案,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是惠及民心的举动,一时间青昌百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凡是上报县衙的案件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陆县令的声名很快便在青昌县稳定立足了,人人茶余饭后,街前巷尾,谈论的都是这个公正不阿,文雅俊秀的县太爷。
☆、乙女山
乙女山在青昌县极为神圣,相比于其他光秃秃的山丘,这一座终年环翠,郁郁葱葱,山木茂盛,故而鸟兽甚多,一入夜各种凄鸣怒吼不绝于耳,早年有人无知无惧,想要去山上打猎的,但一个个全都有去无回,起初也有人往里头寻人的,但照样也没有回来,久而久之乙女山就成了县民眼中不可侵犯的圣地,一不可踏入此山,二不可擅捕此山所出的鸟兽,否则便会遭受天神之怒,不仅擅入之人会受到惩罚,青昌县也会连年大旱,颗粒无收。
乙女山山麓下本来是有几户人家和一座禅寺的,但大约是山上的猛兽经常出来扰民,县民又有所顾忌,陆陆续续都迁走了。禅寺倒是借着乙女山都各种传说香火鼎盛,很是热闹了一阵,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破败了,念经的和尚越来越少,又有几家据说十分灵验的寺庙陆续建起来,渐渐地也没人再翻山越岭来这里敬香了。
苏青竹背着一个看起来空无一物地包袱走了一天地的山路才到达乙女山脚下,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见这里有几间老旧的茅屋,屋顶的茅草已腐烂掉落了,只剩下几根梁子横在上头,却也是腐朽得厉害,稍稍一动就会掉落的样子。
边上还有一排黄墙红瓦的土砖房,围成一座四方的院子,山门由几根方木构成,已被蚁虫蛀食得孔洞遍布,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勉强能辨出“血印”二字。
入了山门,即是主殿,几缕光线从瓦片间隙中照射下来,一股阴潮之味扑面而来,殿正中竖着一面巨大的雕像,却不是弥勒观音,也非伽蓝月老,而是一个眉目严厉的年轻男子,□□着肌肉遒劲的上半身,一手持刀,一手握拳,很是威严的样子,四面有些略小的雕像,俱是蛇颜鼠貌,兽身鬼面,衬着这晦暗的光线面目尤其可怖。男子面前摆着香案一方,香炉早已倾倒,香灰残烛散了一桌,下面是蒲团两个,俱是积满了灰尘。
苏青竹看着男子脚下的石碑琢磨了几遍,读懂上面写的大约是这里数百年前曾有妖兽横行,而眼前的青年带领县民击退了猛兽,救民于水火,此后他又为县民做了很多好事,后来不知是谁揭示他乃佛陀转世,佛陀身份暴露后便涅槃消失于人世了,世人感恩戴德,遂在此地为他建了一座庙,勤加供奉。青年本名陈印,故而庙名“血印”。
主殿旁的侧殿也供奉着一些小神小鬼,东西二厢原是和尚住的僧房,北侧是经堂、斋堂和一间不大的藏经阁,透过窗格望进去,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几个空木架子。
苏青竹找了一间僧房,推门进去,只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急溜溜地从自己眼前跑过,少顷又有一只更大的从另一个方向跑来,苏青竹实在饿极,往床上一躺,就准备去周公那里坐一坐,讨顿饭吃。
明天就去河里抓几条鱼,或者去山上逮只兔子,也能对付几顿。
为什么就走到这里来了呢。
这被子到底是放了多少年了,怎么臭成这样。
鸡腿……
哎呀,什么东西咬我?
天气开始热了,蚊虫也开始多了,日子真是不好过。
包子……
小页……页……蒸……蒸……
☆、七王爷
定安王府夜夜笙歌,礼乐歌舞俱是照着天子的规格操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使者领着一群西域的舞姬初到京城,却不急着拜见皇上,而是先到了七王爷李臻的府上,眼下夜色渐起,美酒斟满,礼乐声声,身姿妖娆的女子们穿着飘逸半透明的轻纱,堪堪围护住娇羞处,柔嫩纤细的腰肢随着节拍款款扭动,晶莹小巧的赤足上嵌着珠玉玛瑙的金银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主位之上的王爷慵懒地斜靠在白虎皮毛铺就的沉香鹿角椅上,去岁有人将这树龄超过三百年的沉香木献给皇帝,此树结香均匀,质地细腻,实属百年难得,配以新猎的鹿角八副,制成了两把椅子,一把在御书房里放着,另一把便送到了定安王府。李臻此时已经喝了不少西域烈酒,却看不出有无醉意,半眯的眼睛瞧着舞姬摇摆的身姿若有所思。
领舞的女子身材高挑,肤色如蜜,一身闪着金光的纱衣,薄纱掩住半张脸,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不断往上头递送着秋波,见王爷似乎也有几分意思,豪放的西域女子便深情款款地朝着主人舞去。
都说七王爷好色,果然不假。夜姬薄纱下的红唇轻抿,绕着王爷的座椅继续着摇曳的舞步,间或用柔若无骨的手臂从那人华丽的锦衣上欲说还羞地划过,缠绕,离去。
侍女在身侧不急不缓地倒着酒。
李臻一杯接一杯地喝,任由女子像蛇一样动机明显地挑逗。
虽非同母所生,七王爷和皇帝却是几兄弟中长相最为想象的,很是丰神俊逸,然而气质却是完全不同,圣上温文如玉,鲜少发怒,七王爷却总有一股戾气藏于浓重的眉宇之间,这一张脸是看不出喜的,让人觉得这人似乎总是不悦着。
乐声还在继续,众舞姬还在卖力地取悦。
夜姬欲擒故纵了好一会儿,却不见王爷有何动作,不免也有些心焦起来。但是他见过的男人太多,不加掩饰贪婪好色的有,衣冠楚楚故作正直的更多,最后还不是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王爷,天色不早了,不如让夜姬留下,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使者看情势暧昧得刚好,便起身告辞。
李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依旧半眯着眼。
使者朝众舞姬使了个眼色,众人鱼贯而出。
“夜姬久仰定安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夜姬有幸给王爷献舞,真是百世修来的福分。”说着,柔软的身子顺势倒入李臻的怀里。夜姬从小便被主人以政治邦交的目的培养,故而一口中原话练得十分标准,几乎听不出口音。
李臻伸臂一捞,男儿健壮的臂膀把娇小的美人揽进怀里,另一只手顺势扯下了她的面纱,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四目相对,夜姬望见了他眼底不可见底的深邃,让人战栗却又忍不住接近。
“你叫夜姬?”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些金属质感的沙哑。
“是,王爷。”周围的侍女都低着头站着,夜姬也不羞涩,一双纤纤玉指在李臻胸口划着弧线,一不留神就探进了镶着金边绣着紫纹的衣襟,胸前的雪白磨蹭着男人英挺的肩膀。
李臻既不动作,也不阻止,大有享受对方为自己服务的意思。
暮春的天气有一丝闷热,一室旖旎声响,衣衫凌乱箭在弦上的时候,突然有个侍女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王爷!”侍女一进门也不敢抬头,就径直跪伏在地,头低得几乎触碰到了冰凉的地面。
“什么事?”李臻的眉头皱紧,似结了一层寒冰,原本就是严厉的面色,一皱眉更无法与之亲近。
“恭喜王爷,王妃她,她有了!”
夜姬□□的身子用薄纱堪堪盖住,对这个不识好歹的侍女心里很是腹诽了一阵。
“紫页她有了?”李臻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将为人父欣喜的样子。
“回王爷,刚才用过晚膳后王妃便吐得厉害,请王太医来看过,说是喜脉,王太医医术精湛,他这么说应当错不了。王妃现下身子难受得紧,心里却是高兴,本来不想打扰王爷,但是觉得这是大事,所以派奴婢前来禀报。”□□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发着抖,自始至终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恭喜王爷。”夜姬半带着撒娇的口气,搂紧了李臻的胳膊,像在提醒他未完之事一般。
李臻推开她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
伏在地上的□□悄悄松了口气,待王爷走出去之后悠悠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衣不蔽体的西域女子:“你看到了,我们王爷心里头可是只有王妃一个人的,真是不识好歹,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都想往王府里进。”
夜姬倒没想到这里的小丫头还能当面对她出言不逊,狗也得仗着人势才敢如此张狂,都说定安王风流,但府里的姬妾却为数不多,许是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位善用心思的主儿。只是她更无所畏惧:“姐姐何必说得这么愤慨呢,王爷大好男儿,自然是有千万女子爱慕,我也和你们主子一样,不过其中之一而已。”
“你,你怎敢与王妃相提并论!”□□气得不轻。
“你们主子既然深得王爷宠爱,又何必担心我们这些弱质女流呢,恐怕是有人心里不安定,才要想尽办法把王爷身边的女人都赶得远远的吧。”
“你,你真是厚颜无耻!”□□见说不过,恨恨地跑出去去追先一步走的李臻。
夜姬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对着门外深邃的夜色微微一笑,艳红如血的唇弯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
苏紫页今日干呕得厉害,现下刚饮下一小碗梅子汤,感觉稍稍缓过了气,正靠在床沿上闭目养神。
李臻进门的时候丫鬟正要通报,被他挥手屏退,一个个迈着莲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最后一个轻轻关上了门,悄无一点声响。
李臻往她床头坐了,静静地看着这张脸,紫页的容貌是清秀的,虽算不上绝色,嫁入王府那么久却仍有一股清纯的气质在,跟那个人也是极为相像的。
“你一定会很高兴吧。”像是自言自语般德低喃,李臻紧皱着的眉头松动了些,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温柔,对着紫页不点而朱的唇,轻轻印了上去。
浅眠的苏紫页被唇上细微的触感惊醒,睁开一双清澈柔亮的眸子,望着眼前这张刀削似的轮廓分明的脸:“王爷,您来了。”
声音是女子特有的清甜,不是很亲近,也不是很疏离,只是淡淡的,没有表现出太多喜悦。
“嗯。”李臻复又皱紧了眉,脸上是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是相对无言。
许久,李臻站起了身,高大的身躯遮住了烛光,将苏紫页笼在那一片阴影里。
“你要走了?”
“嗯。”
“今晚,不留下来么?”
“嗯,你好好休息。”
苏紫页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终于还是觉得委屈,忍在眼眶里的泪控制不住地溢出,划过晶莹的面颊,看着着实引人垂怜。
□□随后推门进来,见到这个景象叹了一口气。
“主子,你是有身孕的人了,再有什么委屈也要想开一点,否则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今晚王爷可是留什么女人在府里了?”从小背着《女训》长大的大家闺秀,即便是出阁前被娘亲反复劝解着要贤德开明,毕竟也是寻常女子,虽知道男人难免三妻四妾,王爷更不比寻常人,但也希望男人眼中只有自己一个,容不得别的女人,善妒之心,哪个女人能没有一丝一毫呢。
“这,我看王爷对那个女人也没多大兴趣,虽然人是留下了,但我一通报主子有身孕的消息王爷便立马来主子这里,可见王爷的心里还是很念着主子的。”
苏紫页叹了口气,他这样来看一眼比不看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恐怕是因为某人所托才不得不来尽一番身为丈夫的责任罢了。
“她美么?”
“红尘女子,哪比得上主子万分之一。”
“你陪我坐一会儿,说说话罢。”明知道丫鬟只是安慰自己,却也只能靠着这一句半句的安慰平缓一下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