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爻咋舌。
听到那句“坐下便是一家人”,她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
下意识看了看晁怀烈,他嘴角动了动,正要说话,叶爻心里虽然觉得怪怪的,但也不好让晁怀烈为难,扬了扬唇角,微笑道:“多谢太后美意,在下不敢推辞。”径自坐了过去。
太后瞬间眉开眼笑,丝毫不顾大小尊卑,给叶爻把桌上的水果都递了过来。
“看人家叶姑娘,巾帼英雄气度就是不同凡响,对这凡俗礼节就是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处处拘泥,爽快,我喜欢!”
晁怀烈嘴角抽了抽。
叶爻感觉自己汗都下来了,笑笑不说话。
还没等她说什么,尊贵的太后娘娘已经紧紧握住她的手,满脸微笑:“好姑娘,今年都有十八了吧?”
叶爻:“……”
这是什么开场白?
为何有种似曾熟悉的怪怪的节奏?
她一本正经回答:“在下今年刚满十八岁。”
“啊,”太后满意点点头,赞叹:“少年有成啊!”
叶爻谦虚地表示了一番,太后笑眯眯听完,点点头,状似无意地话锋一转:“叶姑娘十八芳龄,如今想必还未许下人家吧?”
叶爻瞬间蒙了。
这是老母亲含辛茹苦要为自己宝贝儿子说亲的节奏?
看看面前笑吟吟的太后,一旁面色古怪而尴尬的晁怀烈,再看看桌上水果。
敢情今天动用了新帝登基第一道太后懿旨召她前来是为了给自己儿子说媒?
这位母亲,还真是心细啊……
估计是看着她不错,就有了这想法吧。
晁怀烈终于忍不住,张了张口,还是没敢打断自己的母后,忽然一把抓过盘中的水果,向着叶爻递了过去,“叶姑娘,尝尝我苍云国特产的水果,冬季的冰冻雪梨,滋味甚佳,”他不容她犹豫,塞了一个在她手里,笑嘻嘻道“这可是你在景炎国尝不到的美味!”
叶爻心情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母子。
一个拉着她手笑眯眯款款而谈,眼珠子在她身上转啊转,看那看的位置,似乎是在……打量她的身材?那眼神似乎还挺满意?
另一个手里握着个黑黢黢的冻梨,外面厚厚一层冰被他温热手心晤得快要化了,这位犹自面不改色对着她侃侃而谈,手指缝里流下一滴滴水,却有意无意避开了她的衣服。
她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接过晁太子手中的梨。
他立即冲她一笑,一咧嘴露一排整齐的白牙。
手心梨传来一阵冰凉的温度,心头却泛起一股暖流。
他这是并不知道太后近日的打算,乍一听也十分意外,却并不想让自己为难,于是刻意打断,以求缓和气氛的吧?
明知道此情无关风月,明知道她并无那种心思,他还是那样干净无私地理解着。
这个男子胸怀坦荡,心如明月光华明亮,不见半点尘埃阴晦。
看破却不说破,给她一份自由。
“喂,梨都化成水了。”他忍不住提醒。
她回过神,太后皱了皱眉,温柔的拍了拍自己儿子肩膀,无比柔和地说道:“宝贝儿子,你先出去,哀家和这位来使小姑娘好好谈一谈。”
晁怀烈应了一声,苦着脸冲着叶爻撇了撇嘴,在那个亲娘太后看不到的方向。
叶爻一瞬间哭笑不得。
晁怀烈关上殿门出去了,门口亲信宦官小安子忙给他行礼,晁怀烈一脸烦乱的摆摆手。
里面太后眯着眼打量着叶爻,叶爻被她看得发毛,抓起盘子里的冻梨,“太后不如尝一个?”
“哀家不需要,”太后似乎忽然变得有些不高兴,眼光忽然变得有些悠远,望着窗外被雪压满的枝头,“我儿子能顺利登基,还要感谢叶姑娘。”
叶爻连忙作揖:“不敢当。”
“他今年已经过了弱冠之龄,按说早该娶妻,只是这么些年他一心发奋要强,操劳政务,纳太子妃的事就先搁下了,先皇也提过几次,他却毫无想法,也只得作罢,这么些年,便耽搁了下来。”
叶爻握着手中冻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冻梨滋味甚好,你不必拘泥,烈儿让你尝,你就尝尝吧。”她忽然微笑。
叶爻在这样僵硬的气氛下却也不多么不自在,一口咬下去,酸甜交杂的梨汁猛地触动了味蕾,那被冻过的雪梨果肉犹如冰雪,咀嚼起来带了一丝厚重的口感,冰冰凉凉地在舌尖,很是解渴。
“我喜欢你这样的丫头,果敢大气,不似一般闺阁小姐拘泥于礼节,却又进退有度,不越矩,一切都刚刚好。”
叶爻心下有些羞惭。
她怎么不觉得这位和蔼可亲的太后说的是自己呢?
“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会这么唐突,直接想要问你这件事,”她笑了笑,掠了掠自己耳边鬓发,“其实当母亲的,永远能从一些极微小的细节里看出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甚至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
她缓缓的说着,眼里是幸福而慈和的笑意。
“烈儿个性爽朗,偏又好强,从小便是风头太盛,却又不好算计人心险恶,我替他千防万防,还是没防到肖焱那一招,皇甫氏出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个为人母者静静望着殿门方向,“他原先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在外流浪了数月后却沉稳了许多,不仅性子沉敛,心思也有一些难以捉摸了。”语气里带了淡淡哀凉,“若非将他从小看到大,现在连我都难以察觉他的心思了。”
“但是这样,我反而安心了。他是要成就大业的人,心思过于坦荡容易遭人陷害。只是,他目前连个皇妃都不曾有,我想,这大概是我能为他操心的最后一件事了。”
叶爻微微地心惊,转而心酸起来。
天下母亲,天下母亲。
晁怀烈知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这一番心思,都只为了他?
她忍不住叹息。
太后的话风再次一转,目光熠熠紧紧盯着她,犹如星子:“现在,哀家只想问问姑娘,肯不肯留下来,做我儿子的皇妃?”
第六十九章 爱子之心
对面这个为人母的尊贵女子,眼光熠熠,静静说出这一句,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眼神里的希冀看得叶爻微微不忍。
此时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享有无上尊荣至高地位的一国太后,而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在替自己的儿子询问她的心意。
而原因,自然不必说。
这个母亲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胸怀坦荡,永远不会强求自己心仪的女子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更不会委婉地表达倾诉自己的情意。他只会实实在在地付出。
叶爻忽然不忍心说出自己原本已经准备好的拒绝之词。
就在昨夜,这寂寂深宫之外,月华倾泻之下,有人含笑贴近她耳畔,手绕青丝,在夜风里旖旎低语。
结发为夫妻。
缠绵的五个字,纠缠了她满怀思绪,纷纷扰扰。
太后望着沉默的她,忽然道:“关于姑娘在贵国的一些传言,哀家多少也听过一些。”
叶爻没想到她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微微惊愕。
传言?什么传言?
“贵国那位年纪轻轻的左相,哀家虽不曾见过,却知道他名声不小,也听人形容过那人,确实人中龙凤。只是,姑娘如此卓然的女子,莫非,是真的有意将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流连风月、心机深沉之人吗?”
这位太后也真是朵奇葩,当着她面直接求亲也就罢了,居然还开门见山的问自己和顾西陌的关系。
可她知道,太后说的是实话。
叶爻咬了咬唇,叹息一声,敛衣襟对着她缓缓施礼:“太后爱子之心也要十分感动,只是,叶爻已心有所属,恐难从命……”
殿外似乎有人踩到了什么,发出一阵轻响。
太后的眉毛挑了挑,沉默许久,不发一言。
叶爻咬咬牙,一声不吭的跪着。
“哀家若是亲手书信一封,呈送贵国国君,不知他会作何想法?”太后的眼光隐隐犀利。
北地民风剽悍,做事向来讲究爽快利落,绝不擅长含蓄委婉。
她这样说,就真的可能这样做。
若真如此,正值此两国交好之际,天朔帝必然乐见其成。
叶爻一惊,脱口而出:“太后您何必强人所难?”她顿了顿,把心一横,“您难道愿意自己的儿子卧榻之侧共枕之人是一个不爱他的女子?”
“哀家只知道,你是我儿子想要的人。”太后面不改色。
叶爻哭笑不得。
这样蛮横霸道蛮不讲理,果然是北地皇族。
“以你如今的功绩,回去必然担任军中要职,景炎国数百年历史,还未出现过女子从戎的先例,何况,那位左相,”太后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但凡有政治敏感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看似事事散漫不经心,实际并非如此,你们那位帝王是个多疑的性子,只怕容不得他太久,至今未有动作,不过是未拿到把柄而已。”
言下之意,不必说也能猜出来。
叶爻脸色变了变,却没再说什么,只将头深深埋在地面,咬牙道:“您儿子……陛下他十分优秀,但是,叶爻此心已经托付于人,无论如何,无论前方多少艰难阻绝,我愿陪那人承受,那人一生都在行险,那么我愿陪他经历,只求太后……成全。”
她声音冷静清晰,一字字掷地有声。
“你可不要后悔。”太后紧紧盯着她。
叶爻跪伏在地,咬着牙不吭声。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有些疲倦的声音响起:“你起来吧。”
叶爻缓缓抬头,转身,恰好看见殿门外角落处那一抹飞扬的玄色镶金边袍角。
那个挺拔的身影一直默默站立着,此时终于走进来,一如往常,冲两个人笑了笑:“母后,您这是做什么,替你儿子来说媒?这也太让人家看不起我了吧?”
一把将叶爻拽起来,皱眉道:“跪什么跪,看着好像犯了多大罪似的。”
太后不做声,也不看他们,也不解释,也不诘问,只是默默地……吃梨。
晁怀烈却敛衣襟拜了拜,正色道:“母后,您真的误会了,这位叶姑娘,是你我和阿妤的救命恩人,我和她,是简单的朋友关系……”
“哎呀,解释什么,”叶爻拉过他,“太后那么聪慧的人,肯定一说就懂的。”
却有些心酸。
毕竟晁怀烈的心思她不是不懂。
她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太后拿着梨的手缓缓放下了,“你要怎样,我的儿子?”
这对如今已是天家母子,却还是用着彼此间最亲近的称呼。
“儿臣只希望母亲安康,国运顺遂,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晁怀烈静静看着自己的母后,平淡的说着。
太后的手颤了颤。
叶爻微微震撼的看着他面容平静的说着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筹划了?
“你如今是一国之君,怎可不考虑婚娶之事?”太后瞪大了凤眸,挥了挥手,“明天修书一封,等这边局势稳定了,你去景炎国求亲。”
叶爻这次真的被震惊了。
晁怀烈愕然抬头看着自己的亲娘,无声苦笑。
“听说景炎国有个小公主,叫什么……上官灵?”太后懒懒的说着,眼睛却看着叶爻。
“太后说得不错,那小公主,确实不曾许下亲事,不过……”她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
她当然知道上官灵为什么多年未嫁。
当初帝京左相府,那丫头伶俐聪慧却有些骄横的模样至今历历在目,她不敢忘怀。
印象中那是个胸怀坦荡的好女孩。
有些奇异的看了看晁怀烈,忽然觉得,这两个人若能凑在一起,似乎也不错。
其实顾西陌那般城府深心机狡诈的人,并不适合上官灵。
一别数月,不知那姑娘最近如何了?
飘忽的思绪又落到左相府,她有些懊恼的甩了甩头。
怎么又想到那个人?
明明不过分离了数日,她惊讶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那个人时不时在身边的感觉了。
竟然莫名的觉得孤单。
强忍着拉回思绪,她笑了笑:“太后放心,将来回景炎,在下必然尽力帮助促成此事。”
太后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女儿家的归宿是终身大事,可一定要选好。”
这话说得若有深意,叶爻听得心头跳了跳,苦笑:“谢太后提点,叶爻不敢忘。”
一边在心里喟叹,顾西陌这是招惹了多少人,招来那么多非议警惕?
不过让这太后松了口也委实不易,叶爻已经十分庆幸了。
晁怀烈偏过头注视着她,忽然一笑。
叶爻心虚,自己当着他面答应他亲娘帮他求亲,他是会感谢还是会怨愤呢?
其实她知道,他不会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太后叹息着揉了揉额角,轻轻闭上眼,撑着额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叶爻和晁怀烈一起施过礼,缓缓退了出去。
穿过宫中的走廊,栏杆下冰冻的湖面还未开化,叶爻沉默着跟在晁怀烈身后走着,晁怀烈也不提方才的事,只微笑地看着她:“这北国风光大大不同与你南方景色,尤其是冬日,会常常下雪,哪天有空我领你到园林中观赏。”
冬日总是十分的寂静,叶爻勉强一笑:“随陛下安排。”
他皱了皱眉,“你这样叫我让我觉得十分不适,唉。”
“准备什么时候回景炎?”他忽然问。
叶爻沉吟了片刻,“我等顾狐狸回来,他跟我说,不要擅自离开走动。”
晁怀烈嘴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叶爻和晁怀烈在苍云国的皇宫里走了走,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是天黑,沉沉的暮色压了下来,一室黑暗,不见半点光亮。
房中却有人在等候,见到她撩衣襟便跪:“见过姑娘!”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叶爻微微皱眉。
“阁下是什么人?”
“是陆庄主派在下来送信,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华云山庄如今有难,庄主急令各处弟子火速赶回,刻不容缓,请姑娘现在就收拾东西随属下离开!”
说着跪在地上,递给她一封信。
叶爻认得,那是华云山庄的专属印记,做不得伪。
她深吸口气:“是什么事?”
“就在几天前,天象突变,御龙阁手下高手突然聚集,对山庄发动了猛攻……”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姑娘还是不要多问,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事发突然,属下也解释不清!”
叶爻身子晃了晃。
顾西陌……你是因为这个才回去的吗?
还试图不让我知道,刻意隐瞒我?
怎么可能,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心头忽然冰凉一片,握着信的手指也僵硬了,慢慢拆开信封,是庄主亲自书写发给弟子的召集令。
语气严峻,不容置疑,显然是迫在眉睫。
御龙阁发起的行动,必然是及早就开始谋划的,那个人,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却一直瞒着自己。
一时间心乱如麻,她咬了咬牙,将信封揣入怀中,简单收拾了一下,对那人道:“我现在就跟你走!”
面前忽然窜进来一条人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道:“姑娘务必请等一等,主上说了,一定要等他回来,这之前您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奉城!”
叶爻低垂着眼,望着跪在面前的顾枫,紧抿着唇。
“姑娘!”顾枫咬牙。
叶爻眼眸中一片冰冷,犹如千年不化的冰雪,冷冷道:“让开!”
顾枫摇了摇头,挡在她面前。
叶爻闭了闭眼。
手中短剑寒光一闪,对准了顾枫的脖子,淡淡道:“回去替我告诉你家主上,无论他是出于什么隐瞒我,华云山庄是我的师门,我都不能坐视它面临危机,其实我不必说,他也应该明白。”
心头却针刺般尖锐的疼痛。
顾枫脸色白了白,却不动弹,毅然挡在她身前,“姑娘……主上他,有苦难言,请你务必相信他……”
叶爻心神恍惚了一下。
她转开眼,沉默了片刻,“我等他消息,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去,请你让开,回头若有机会,我会向他解释。”
狠狠心将顾枫猛地点了穴道推倒在一旁,迈步走了出去。
顾枫面色焦急地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在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