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自欺欺人?顾西陌,到此为止吧,今天这五道菜一杯酒,我心领了。娘临终也嘱托我,不必怨你,”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感觉心里在滴血,只望着树影斑驳的地面,“但是这笔血债,我会找御龙阁去讨的,届时希望你不必手下留情。”
强迫自己不抬头去看他,撞开他肩膀,掀开藤蔓就要走出去。
手臂忽然被他大力拽住,身子猛地跌了回去,后背撞上石壁!
这样一个动作他做来仿佛很是娴熟,全无给她挣扎的余地,以手撑在她身侧,声音轻颤令人心疼:“你当真要嫁给燕洛廷?”
叶爻不怒反笑,“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便要推开他。
他锁着她不放,低低道:“当日帝京左相府,我对一个人亲口许下婚约,此等誓言,一生坚守,不知她是否也是如此?”
她心神一阵摇曳。
“你……”话还没出口,唇就被他温柔地堵住,舌尖肆意撩拨,她死死咬紧牙关不让他得寸进尺,手指轻弹,袖中短剑对准了他咽喉,冰冷剑尖微微颤抖。
他叹息一声退了出去,垂眸看了那短剑一眼。
她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就把自己最尖锐的一面展现出来,手里永远握紧一把剑。
抬了眼看她,眸子里雾气迷蒙而湿润:“叶爻,你的呼吸乱了。”
又凑近了些,微垂首,“心跳也很快。”视她的杀意如无物。
她咬了咬嘴唇,微微的无奈。
还是会……心动啊。
为何所有的心理防线到了他面前就不堪一击?
他轻叹:“我不甘心就这样,放手任你去……”距离那样近,微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那般缠绵的姿态,仿佛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他缓缓道:“告诉我,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她漠然撇开眼:“与你何干?”
“我只希望,你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他修长手指温柔拂过她微有些凌乱的发,夜风般的语声静谧而低沉,“你要将自己的心锁起来,可这也是个自伤的过程,会痛。”
叶爻苦笑。
从来都是如此,他看她洞若观火,他于她雾气迷离。
既然彼此心里清楚,便不再瞒了。
持剑的手无意识地松了松,感受到抚弄自己碎发的那只手手指微凉,温柔轻缓,那样熟悉的触感,温存得让她突然忍不住想要贪恋,就这样抛开所有前尘旧恨恩怨过往。
就在今夜,若能将所有心事洞明,随着他去,大江南北,该有多好。
可她已经迈出了眼前这一步,就不愿再回头。
命运推着她向前行,不容她迟疑后退。
将头偏了偏躲开他的呼吸:“你那么理智,不会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人能够决定的,而你,无法助我脱离苦海,”怆然一笑,“毕竟你从来都不会是为了感情任性的人,我们都不是。”
他苦涩一笑,望着她的眸光潋滟,将她大力揉进怀里,叶爻一惊,仓皇失措将架在他颈间的短剑撤去,他顺势一抬手,短剑跌落在地上。
他轻柔呼吸扫过她头顶发丝,她刚要挣扎,却听他低低喟叹:“让我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僵了僵,不动了。
他的衣襟带着夜的清凉,泛着月色银光,散发着熟悉好闻的味道。她忽然很想就这样在他怀抱里安静睡去。
夜色暗沉,凉风寂寂,暗蓝天幕下银辉清幽,无数星子闪烁,漠然俯视这尘世无可奈何的悲欢。
像过往无数次那般,他温柔地拥抱她,却两颗心都是半边冰冷半边灼热,一半真实一半虚妄。
他忽然低叹,涩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利用华云山庄的力量。你将来若是要去修罗岛,一切小心,若信得过我,让我带你进去,”他顿了顿,默然片刻才道,“这次回去的时候,我已经把轮回门的入口探明,你切记,届时不可只身一人前去。”
她怔了半晌,眨了眨眼。
他去为她探路?那是何等危险,他在御龙阁地位维持艰难,该是怎样如履薄冰?
遇到她,是否亦是他的一种不幸?
心头恍惚了一瞬,眼底不可抑制地晶莹一闪,她忽然将脸埋入他的衣襟,冰凉的绸面摩挲着面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眼角溢出的某种液体悄悄浸湿了他的前襟。
顾西陌颤了颤,轻如梦呓地低语:“叶爻,你在哭……”冰凉手指拂过她面颊,指尖触摸到她的眼泪,他不可置信般怔怔望着。
“顾西陌,你活得太辛苦。”她闭着眼叹息,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
过往岁月里他见过那样坚强、固执、倔强的她,唯独没见过流泪的她。即便是那个暴风雨夜,她也不曾哭过。以至于他几乎怀疑自己是错觉。
她在流泪,为她和他活得那般举步维艰,为在真实与虚妄间的种种无奈,为这一份分明存在却不得不将要淹没于尘埃的情深。
抬起的指尖轻轻颤抖,他薄唇紧抿,怜惜地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珠。
都会过去的。
有朝一日,定让你不必再伤痛落泪。
第八十四章 你跟我走
这一年的春末,景炎国一直暗潮汹涌的政局终于发生了变化。
以苍云国事件为导火索,掀出了鲁国公一家叛逆谋反的罪名,侯爵贵族豪门府邸一夕倾塌,鲁国公一家老少上下百余人锒铛入狱,悉皆听候处置。
就在此时,千机卫查出了三皇子与鲁国公多年来的交接证据,一封文书呈到了御座案前,当晚肃心殿灯火彻夜未熄。
彼时太子在东宫内望着肃心殿方向,冷笑一声,“父皇果然多疑,这种事情竟也不能决断。”
身侧人晃了晃手中酒杯,眸光倒映醇酒,悠悠道:“既然陛下顾念亲情,我们不妨添一把火。”
他眯了眯眼,笑容华艳,眼神却冰寒彻骨。
关于三皇子的罪名文书虽已呈上,皇帝如何决断却依旧难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人到晚年,终究珍惜亲情,心中仍侥幸三皇子能迷途知返。
却有人偏要在这已烧得剧烈的大火之上浇一浇油。
原本准备伺机而动的三皇子这天夜里突然得知了千机卫上呈自己罪状的消息 ,并听说了帝京方圆百里内的守军皆已调动,不由得大惊失色。
同一时刻,已有身孕的丽妃突然昏迷不醒,龙胎险些不保,身边侍女被查出下毒,严刑逼供之下竟是三皇子手下安插在丽妃宫中之人。
消息传到肃心殿,龙颜震怒。
四月十五夜里,原本计划韬光养晦的三皇子被逼无奈,临时改变决定,率军发动兵变,由于暗中筹划已久,又串通了部分地方守军,叛军一路迅速北上,直逼至帝京附近。
天朔帝毕竟年迈,突然得知自己的儿子暗中勾结了这么多势力,原本还指望给他时间反思,谁知三皇子竟然自以为脱罪无望,铤而走险,老皇帝一怒之下竟然病倒。不得已随即命太子带领皇城亲卫和附近守军亲自前往镇压,一时间城外火光冲天,喊杀震耳。无辜的鲜血流满了城外沟渠。
转眼之间,原本平静的帝京陷入了争杀混乱之中,皇帝病倒,太子率亲信平叛,朝中元老及二品以上官员辅佐朝政,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御央军实力强横,奈何叛军人数聚集,竟拖延数日无法退兵。齐越等人日日守着城头叠垛焦灼得咬牙跺脚。
回头看看那位新上任的叶副统领,啧啧,人家那一脸淡定,怎么一点也不见着急呢?
传闻这位年纪轻轻的叶统领前段时间失踪了一阵子,回来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华云山庄少庄主,成了陆鸿涯的女儿,真可谓无奇不有。
城下忽然有人身形匆匆奔了上来,附在一直默然站立城头的叶爻耳边紧张的说了几句什么,叶爻一直古井无波的面容忽然动了动,眼光一闪,随机点了点头,淡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继续打探,有消息再来禀报。”
那人低声应了,随即身形矫健地奔了回去。
长风猎猎,叶爻静默地望着城下凶悍拼杀着的大军,忽然一回身,朗声道:“齐副统领,我要带一百人出城。”
齐越愣了,愕然道:“现在?一百人?”
叶爻微微一笑:“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那淡淡尊贵的语气,分明在微笑,笑容里却透着隐隐的寒意。
齐越立即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顿时什么也不再敢问。
这位副统领,虽然职位上与他平起平坐,但这段日子的相处让他认识到,这是个将成为自己上司的女子。
看着一袭素袍带人策马扬鞭远去的女子,齐越觉得,最近头疼越发严重了。
此时的城外京郊树林里,惊得连飞鸟离枝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一队押送着物资器械的人马缓慢地从林中安静穿行,显然是一支秘密运输的队伍。队伍中的人各个扎束利落、面容严肃一言不发地走着,落地的步伐整齐一致。
沉重的车轮在厚重的沙土上碾压而过,留下深深的辙印,风声在缝隙间穿梭,透着隐隐的肃杀。
押送的人中,带头的三皇子亲信魏迁忽然停了下来,向后面挥了挥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
密林之中突然风声一紧,数不清的人影利剑般窜射而出,在半空中留下淡淡残影。
这一批人显然是训练有素,押送队伍的车马骤然停住,魏迁紧张地望着那群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鬼魅般的身形,倒吸了口冷气。
今天的任务是上司秘密嘱咐要严密执行绝不能有差错的,现在却出现了截道者,莫不是走漏了消息?
他壮了壮胆,高声冲着对方道:“哪路的朋友,出来见个面!”
没有人回应他,那些突然出现的“影子"面容僵硬地注视着他,气氛压抑,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有轻缓从容的步伐寂静地响起,有人语气沉凉淡淡道:“阁下不愧是三殿下的亲信臂膀,感觉敏锐。”
那人静静负手立在树下阴影里,玄衣紧致,半张银质面具下隐约看出轮廓精致,唇角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玄影见过魏大人。”
魏迁的脸色瞬间白了。
御龙阁玄影的名声,江湖上谁人不晓?
“不知三皇子殿下亦或是在下本人何处得罪了贵阁,要在此拦截?”魏迁脸色很不好看。
“大人说笑了,我们阁主看上了这批物资,想要留下而已。至于大人您,” 玄影轻笑一声,薄唇轻启,只淡淡吐出一个字,“杀。”
话音才落,平地里炸开无数血花,幻化作朦胧血雾飘散到空中。
那些黑衣的人影似乎连动都不曾动,魏迁和手下们甚至没看清那群人如何出剑,就已经纷纷倒下,连惨呼都来不及。
杀戮之刃,收割生命如草芥。
眨眼之间,道路上尸体横斜,血流满地。
玄影默默看着那些尸体,眉宇间透出淡淡厌倦,然而那一丝神情却只是一闪即逝,像是杀手的刀,让人捕捉不到影子。
“影子”们微微垂首,等待着他的指示。
“按原计划,带上这些东西,返回。”他漠然说着,牵过拴在一旁树上的马,正要转身,忽然听到一阵整齐有致的马蹄声。
有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切金断玉般响起:“东西给我留下!”
玄影霍然回头, 那边烟尘滚滚,有百余骑正风驰电掣而来,当先一人是个女子,素衣白袍,眉宇轻扬,明眸若霜雪。
他呼吸一窒,抿了抿唇,一时竟忘了言语。
一月不见,她似乎恢复得好多了?
叶爻在马上远远看到那一个身影,心神一震,随即苦笑。
自那日华云山上分别,这才月余,居然再次重逢。
灿若霜雪的明眸在他身上只迷惘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清明,眼前局势一目了然。
她借用华云山庄暗中力量,收到密报消息说三皇子要运送物资,御龙阁出了人拦截,却不曾料到,来的是他。
身后是她亲自挑选出来的一百儿郎,原本就是一批敢死队,士气正是高涨之时,她不能犹豫。
操纵着手中缰绳向他走去,身后有人轻呼:“叶统领小心!”
他抬眸望着她,连剑都不拔,只静静站在那里,三千墨发被风温柔地撩起,银质面具下神情让人看不清。
她停在距他一丈的距离,居高临下,淡淡道:“东西给我,你走。”
他微扬起下颌,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忽然轻轻道:“不如东西给你们,你跟我走。”
声音低得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
她听着觉得好笑,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冲着身后一挥手,冷声道:“儿郎们!带着东西,走!”
百余骑兵齐齐出动,银袍亮甲,挥刀而至。
玄影的唇紧紧抿着,深深望着叶爻,那眼眸里光芒闪烁,忽然轻轻说了句:“撤退。”
御龙阁的那些人愣了愣,都不由自主瞧了玄影一眼,不敢犹豫,纷纷无声无息退了下去,隐匿在四周山林中。
他缓缓走上前,突然一伸手拽住了她的缰绳,玄色锦袍如蝶一展,他一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不容她说话,直接带着她向密林深处奔腾而去。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只在一刹那间,周围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身后立即响起那一百人引弓搭箭的声音。
“让你那些人老实待着,以免有无谓的牺牲。”他轻轻说了句,将她揽进怀里。
叶爻习惯了他这般不管不顾直接掳人的行径,叹息一声,咬着牙回头冲那一百骑兵扬了扬手示意他们不必追来。
搭在弦上的箭缓缓撤了下去,没有半分犹豫。
身侧风声呼啸,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声赞叹:“倒是支不错的队伍。”
叶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叶爻的马在顾西陌的操纵下在林中飞奔了一阵,周围绿树浓荫匆匆向后倒退,她的身子随之颠簸摇晃,时不时碰到他的胸膛,便恍恍惚惚记起去年冬天在苍云国的情景来。
他似乎终于满意这样的距离,放缓了速度,慢慢前行,微风拂过,远处有隐隐的鸟鸣,这样静谧的环境里,彼此的呼吸入耳都那样清晰。
她忽然轻轻道:“ 我喜欢这样一个地方。”
“嗯,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做……很多事。”他微笑着接口,仿佛亦是习惯,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低低地笑,听得人心里发酥。
叶爻窒了窒,瞪他一眼。
他忽然轻叹,温柔地拉住她的手,低低道:“叶爻……你若是愿意,我们从新开始吧,把过去都放下,就当做,那些都没发生过。”
她在他怀里怔怔看着远方,忽然道:“你知道吗?这段日子,每个夜晚,我都会梦到我娘。”
他僵了僵,却将她拥得更紧,闭了闭眼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盼你给我个机会。”
第八十五章 小阁议事
春末时节的和风轻缓温柔,叶爻的目光落在远远的天边,那里,稀疏的几片薄云隐约遮住了金色的日光,洒下的几缕柔和落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心生倦怠。
她忽然眨眨眼,脸上掠起薄薄的一层笑:“好。”
感觉到身后的他呼吸一窒,随即温热的唇瓣落在颈侧,他的声音微微的低哑,含了抑制不住的笑意:“我很欢喜,叶爻。”
他的唇一路缓慢而轻柔地上移,捕捉到她小巧的耳垂,便含笑轻轻在上面啄了啄,她闷哼一声,索性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整个身子靠在他怀里,微微慵懒地感受着他怀里的温暖,忽然轻轻道:“那边还在打仗,不要太久。”
说罢阖了眼保持着温顺的模样。
他垂眸轻笑:“你今天,很不寻常……”
有些诧异她今天突然这么乖顺。
“前几天的时候,我见到卓前辈了。”她忽然轻轻说着,语气微微怅然,“几个月不见而已,他头上白发又多了不少。”
顾西陌没有去问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轻轻“嗯”了一声,专注地听着,修长如玉的手指上缠绕着她的发丝,一缕缕慢悠悠地拨弄把玩。
叶爻偎在他怀里道:“他那个时候说,人活一世,很多事情,很多人,一旦真的失去的时候,才会追悔莫及。他还说,”她顿了顿,涩声道,“我们常常会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失去自己最爱的人。”
这世间的所有恩怨其实到最后都会云烟般消散。
他默然片刻,道:“ 卓前辈看去行为荒诞,其实是个内心超脱的人,当年和岳薇姑姑的事,实为莫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