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怀烈这才惊觉。
这就是那位灵犀公主?
上方景炎国皇帝微笑道:“好!这一舞跳得比你从前大有长进!去见过苍云国君!”
晁怀烈看着那少女轻轻巧巧转过身,照水明眸盈盈朝自己望来,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彼此都顿时僵住,如遭雷劈。
几乎同时在心中大喊:“怎么会是你!”
片刻后晁怀烈最先反应过来,面色如常微笑起身,亲自斟酒,缓缓举杯。
上官灵眨了眨眼,仿佛听见自己银牙咬碎的声音。
眼前这家伙这么镇定,该不会是早知晓自己身份?
她冲着眼前器宇轩昂的男子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七月流火的盛夏时节,晁怀烈却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微觉尴尬,不自在地冲着眼前少女咧嘴一笑。
这一笑,更坐实了上官灵心里的怀疑,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把眼前这家伙碾在脚底下活生生撕碎。
她走上前,优雅一礼,眨了眨眼:“灵犀见过国君。”
宽大水袖袭地,浓烈花香涌入晁怀烈鼻端,他忽然皱了皱眉,只觉得鼻腔内一阵怪异刺痒,于是控制不住地呛了一声。
大殿内瞬间静默了。
所有人古怪的看着晁怀烈,诧异这样重要一个场合,面对公主,这位一向谨慎守礼的年轻国君居然做出如此无礼举动!
于是,朝臣们愤怒了,草根们不平了。
“哎呦,国君呀,您这是身子不适吗?用不用我们派人扶您下去歇息片刻?”公主善意殷切地关怀道。
那双望着晁怀烈的明眸里却满是邪恶的笑意。
呵呵,让你骗我,让你把那点心给父皇,被花粉呛到了吧?想打喷嚏了吧?忍不住了吧?
晁怀烈清晰地感受到了眼前少女那只张牙舞爪内心的恶魔。
这花粉本来是无害的,无奈自己之前吃的点心里掺和了某些佐料,只要一与这花粉中的成分相遇就会造成鼻腔不适……
敢情这姑娘一早就想算计自己。
偏偏自己还不能揭发她,即便自己对众人说出事情,这些人也会以为自己是为自己的当众出丑找借口,甚至会认为自己居心叵测污蔑他们的公主殿下。
谁让这个世道经常是是非不辨黑白不明的呢?
第一百零一章 今日种种
灯光流转在晁怀烈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他唇角勾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容,对着上官灵深深一礼:“劳公主挂怀,朕并无大碍,之前是朕失礼,还请见谅。”
他一连串动作圆融周到,彬彬有礼兼之风仪,让人挑不出毛病,反倒是直言认错的襟怀气度有几分令人折服。
上官灵微微一愣,狡黠一笑,道:“哪里哪里,幸会。”
晁怀烈笑容深深,郑重道:“幸会。”
彼此都看清对方目光,具是会心一笑。
远处叶爻默默望着那对话的两人,想起这一桩好事也算是自己有一份功劳,心下甚觉欣慰,却不知为何,看着那站在一处的年轻男女,玉璧似的一对儿般配的人,她心下一阵茫然失落,好似有哪个地方骤然刺痛。
扶着酒杯的指尖冰凉,忽然被一只伸过来的手轻轻握住。
燕洛廷偏过头凝视她,担忧道:“手怎么会这么凉?你很冷?”
叶爻抽回手,缓缓摇头,勉强笑道:“哪里,大概是酒喝多了。”
她站起身,轻声道:“这里人多,又闷,我出去走一走,透透气,你在这里,不必挂怀我。我去去便回。”
说着也不管燕洛廷是什么反应,径自起身向外走去。
灯火琉璃辉煌,人声喧闹繁华,将这深深埋藏在宫里的寂寞悄然掩藏,唯有走过寂静无人的白玉石阶,看到那孤芳自赏悄然绽放的角落繁花,才能从那悠远暗香里嗅出几分寂寥的味道。
屋檐下宫灯飘摇,玉阶之上零落几片花瓣,她不着痕迹地轻轻踩过。
她就这样默默伫立花树下,也不知站了多久,有人悄然接近,肩头上被人温柔地披上一件披风。
晁怀烈在她身后叹息:“夜里风寒,小心着了凉。”
“你怎么会在这里?”叶爻微微惊愕。
“喝酒头昏,便出来透透气,没成想你也在此处,看你这样子,发呆不知有多久了,也不见你动一动。”
他说得随意,她却感觉到话里暗藏的关怀。
他来了多久?看到自己一直站在这里出神,却不上前打扰自己。
她抿唇一笑,嫣然夺目,看得晁怀烈一怔,忙偏过头去,却听她笑道:“觉得如何?对这桩亲事还满意吧?”
不提还好,这一提晁怀烈顿时垮了脸,无奈道:“你可真是做了件好事,这位公主,难得一见的奇葩,我若真是娶了她会去,可就有得受了。”
她掩唇微笑,半晌才道:“看你们这样子,倒像是见过似的。”
晁怀烈没想到她这么细心,竟然看出他和上官灵并非第初次相识,遂将前因后果给她解释了一遍。小心地避开了梅影的那一段。
她听罢,忍俊不禁,又兀自出了会神,良久才道:“倒是缘分。”抬眸笑盈盈道:“这么好的缘分,你可要珍惜才是。”
“自不敢辜负。”他说的严肃认真,却又带了深深的无奈。
知道他素来以大局为重,看人也成熟,她也放心。
再垂眸时神色里平添了几分落寞。
晁怀烈知道必然是戳中了她痛处,终究忍不住缓缓道:“叶爻……你要节哀。”
她身子刹那间颤了颤,低了头,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只得转过脸去远远望着天际幽月,不发一言。
看见她这样子,晁怀烈越发难受,心下只恨自己没有生就舌灿莲花,能宽慰她些许。
转念又一想,似这般沉重心事,又岂是言语所能抒怀万一?
良久,他干涩道:“我想,他必然……”
“你放心,”她忽然转身,红唇边一抹艳丽笑容,“我还有自己未竟的心愿,无论他在不在,我都必然要进行下去。”
她目光幽深而坚毅:“我知道,他也有未做完的事,他未来得及做到的,我便用余生替他完成。”
晁怀烈一震。
“我从前总是认为,自己注定不能久存于此,便不敢多施舍半分温情于他人,唯独……”
唯独那个人,是个例外。
应该说,他们都没想到,彼此会成为对方心里那般重要的一个人。
叶爻静静说着,纤细手指缓缓抚摸过粗糙的树皮,语气仿佛自言自语:“你听说过那样一个故事吗?是我在家乡,在我们那边听到的传说,两个在黑暗里手牵手并肩而行的人,”她垂眸,忽然笑了,“无论走在一个多么幽深不见光的世界里,无论前方的路多么未知难以看清,他们都始终有彼此。眼前再漆黑,内心再迷茫,渴望光明的心不会变,寻找出口的方向不会变。”
这一条路上,多少阴谋、欺骗、黑暗、痛苦、挣扎,她都坚信最后有光明,黑暗有尽头。
而能与她并行于幽暗迷茫的人,只能是那个人。
能懂她内心那一角他人不能察觉的萧索的,也只能是那个人。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活得光鲜亮丽。我也好,他也罢,我们都比你们想象的要坚强。我要替他活着,就必须活出光彩来。”
区别不过在于,从今往后再无人为她探路、为她遮风挡雨。
月光如银,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那浸了霜雪的眼似化作清明雨,蒙蒙水汽遮盖了眼底浓浓情绪。
晁怀烈怔怔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已然看不清这个女子了。
也许,今日种种,不过一段对往事的决裂与告别。
今时今日此时,他方懂得她。
他原本担心她会因此一蹶不振,如今终于放心。悲痛是真,但这只会让她更加不惧前行。
“如此,我便放心了。”晁怀烈轻松一笑,拍了拍叶爻肩膀,一如初见时洒脱利落,深深看她一眼,“你和他,都何其幸甚,能拥有彼此。”
宫墙另一角,繁茂花树后,有人默然伫立,侍从打扮,眸光落在远处那女子身上,深沉而复杂,修长手指扶了扶头顶帽檐。
终究还是忍不住相思蚀骨,来看她一眼,哪怕是远远一眼,他也心满意足。
看到她双肩颤抖泫然欲泣,他整个人也从头凉到脚,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将她揉进怀里温柔安慰,跟她解释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所有难言的暗藏的心事。
可他却终究不能迈出那一步,否则数月来心血皆废。
所幸,她如他所信任般坚强。虽悲伤,却不至一蹶不振。
那一字一句尽皆传入耳中,他既欣慰又心酸,而后他闭了闭眼,身子无力地靠在树上,薄唇悄然勾起无奈弧度。
“主上……”有人在身后悄声提醒。
既然已经狠了心,便不能再回头,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我们走。”他深吸口气,微带眷恋地望了望叶爻,身形在夜色里悄然隐没,唯余花树寂然,见证这一角落里几?6 晁怀烈和上官灵的婚礼定在七月底举行,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令宫里人感到有些头疼的是,这位公主殿下太难伺候。
不仅难伺候,还很奇怪。
侍女们私下搜集八卦讨论,打听到七月初三宴会那天宴会上各种怪异的细节。
譬如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殿下亲自做了一道点心,还得到了陛下赏识,连那苍云国君也赞不绝口。
再譬如一向为人谨慎的苍云国君第一次和公主会面时当场出糗,底下群臣们暗自笑了足足一盏茶。
此时临近七月末,整个皇宫都在为这一桩盛大婚事而忙碌。
同时深宫内亦有喜讯传来,丽妃顺利诞下皇子一名,为八皇子,赐名上官珏。
如此可谓双喜临门,整个帝京沉浸在欢愉气氛里。
此时数百里外的景炎国南疆,天高皇帝远的边关小城天域,南临那传闻中素来以诡异著称的修罗海,作为临海地区,这座小城不仅没有荒凉没落,反而因其海边诸多丰富物产而得到了良好的发展机遇。富商云集,经济发达,外贸也十分通达便利。
主管这座小城的是数十年前就已封爵的三朝老臣司徒铮。司徒家早在数百年前便与上官家是世交,司徒家一直辅佐上官氏打下江山,司徒铮更是与先帝亲如兄弟,自先帝在时便助其立下过赫赫战功,被先帝封爵为一等毅勇侯,无论过去还是今时,均可谓德高望重。
然而当朝皇帝继位之后,这位侯爷便突然自称无心权位争夺,欲告老还乡,解剑挂印,几番拒绝了挽留,于是天朔帝降旨准其前往南疆担任城主,实为闲职,意为命其颐养天年,不涉朝局。
于是这位年迈的侯爷在这天域小城内悠闲度过了二十余年。
天域城的百姓,提起这位城主,无不佩心服口服,二十余年来这位城主驭下有方,将这边塞小城的诸多事务治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善于经营商业,大力发展海上外贸。百姓们几乎夜不闭户,安居乐业,家家富庶,氛围和谐。
南疆本为蛮夷之地,二十余年来却在城主的大力推广教化之下得到了高度的发展。 百姓们常言,城主是南疆的青天,奉之如神明。
便有人疑问,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侯爷,为何放着帝京繁华的好日子不过,要来这边塞之地,莫不是觉得帝京是非纷杂,不如此处清净适宜颐养天年?
无人知其真正缘由。
所谓天高皇帝远,京城再怎么繁华热闹,天域城这边依旧平静如常,这一日城主大人正在自家府邸的菜园子里浇地。
家丁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主人。
老爷子年迈,夫人公子常说不要让他再为这些事情操劳疲惫了,他却脾气比小孩子还要倔强,硬要自己亲自动手。
“老爷,您也忙活了半天了,不如放一放,让小的们来。”
那老人低着头,恍若未闻,自顾自将一桶水浇在菜地里,看着水流顺着土壤迅速渗入,他眯起眼,一副满意神情。
“人生在世,有些事就是要亲力亲为,万事都等人伺候,未免太空虚。”语气悠闲。
家丁苦笑。
您老人家一天忙成这样,还空虚?
“就比如这菜地,自食其力,吃得也就心安理得。为民之父母官,就要体会他们的苦楚……”说着他一顿,目光在家丁脸上一扫,突然叹息着摇了摇头,笑道:“与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家丁挠了挠头,不知何言以对。
老者哼了一声,忽然眯起眼道:“公子呢?这混小子不知又跑去了何处鬼混,这天眼看着又要黑了,他要是又天黑才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第一百零二章 听雪掷杯
愁眉苦脸的家丁一面打开院门一面在心里默默回忆着上次公子大半夜醉酒归家被侯爷痛揍一顿的情景。原因是他在酒桌上和县丞家的一位少爷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单是那悲号声就震得附近一户人家的小孩哭了一宿。
事后家丁为他上药时问起他,公子满身是伤趴在床上,只闷声说了一句:“那小子是自己找死,他居然说……说我爹是年迈不中用了才到这小地方来!还说当年,我爹是怕事,才不敢参与当今圣上继位时那阵风波……我气不过,才和那厮打起来!”
他当时吓得急忙捂住了公子的嘴,“我的少爷,这话可不是乱说的,旁人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你可千万别传口。”
公子当时恨恨咕哝了一句:“我是司徒家的人,不会坐视自己家门被外人侮辱!”
家丁记得,彼时他一抬头看到门口静静负手站立的侯爷,眉头紧蹙,目光幽深,远远地在公子看不到的角度注视着他,那神色似欲言又止,却始终未上前……
他这般回想着,打开院门,正要上大街上寻找,忽然看到不远处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走来,不过六七个人,到了他们府邸前便停了下来。
迫近黄昏,微红的天边红霞欲染,街道上已然寂静,这一行人立即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为首那人雪色长衣外罩玄青披风,当先下马,从容一整衣襟,身后几人跟着,紧接着便有是从装扮的几个牵过为首那人的马,却见那人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几个侍从神色恭谨点点头,便将马匹牵到了街角寂静处,做事十分规矩。
当先那人见他站在门口,轻轻一挑眉,上前一礼,微笑道:“敢问此处可是毅勇侯府上?”
听此人如此问,家丁竟为之一愣。
世人皆知司徒铮是天域城城主,又有多久不曾有人如此称呼这位当年的英雄?
简简单单毅勇侯三字,刹那间唤起这个家丁对于自家侯爷当年无数荣耀的回忆,不免有热血在胸腔内隐隐激荡,心神为之一震。
“阁下是……”他有些诧异地开口。
那人笑容深深,又是一礼:“劳烦带句话,就说当年的听雪掷杯者前来探望旧友,务必请侯爷见上一面。”
刚刚浇完菜又赶去修剪花枝的司徒侯爷漫不经心听着家丁禀报,当听到“听雪掷杯者”几个字,手剧烈一抖,整个壶砸在了地上,水顿时流了一地。
家丁从未见到侯爷如此失态,吓了一跳,弯下身要去捡掉在地上的水壶。
侯爷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瞪大了眼,颤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听、听雪掷杯者……”
“让那人进来!”年近七旬的老者几乎是嘶吼出声,“不,我出去见他!”说罢奔了出去。
脚步在看到门外那人的一瞬停住,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个如此似曾相识的背影,白昼将逝,暮色四合,亦不能夺去那人风华万一。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的深冬,天降大雪,铺天盖地的一色纯白,那青年满怀苦闷来到自己府上,二话不说直接拉着自己这个一品侯讨酒喝。
“朔儿最近越发张狂,收了各地官员那么多贿款不说,还私自暗通朝中重臣,意图染指军政!父皇命我追查年初赈灾金流失一案,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在背后作祟,叫我这个大哥如何秉公处理?”
彼时司徒铮无奈叹息:“朔儿与你不同,他自幼心气儿高,必然事事要尖,却偏是庶出,有时心思未必在正道上。”
青年闻言沉默良久,端起酒杯狠狠干了下去。
有些事情,不言自明。
他眸光染了酒色,涩声道:“若是侯爷,当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