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有猫腻。
叶爻看到阿妤,是真心很欢喜。欢喜这少女终于走出过去,一扫从前示意,重新阳光开朗的出现在自己和众人面前,也不知道,此刻已跟随送嫁队伍出发的晁怀烈知道了该有多么高兴欣慰。
她笑着上前,由衷道:“等你什么时候开业了,我们一定去给你捧场!可一定不要忘了告诉我!”
阿妤有些害羞地垂眸一笑,亦是欢喜地点点头。
“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叶爻有些诧异。
“傻瓜,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沈非花撇撇嘴,叹了口气,“哎呀,叶爻,这可怎么办,你连自己生日都不记得。”
叶爻微微张大了嘴。
沈非花挑挑眉,道:“本来应该张罗着整个山庄给你庆贺的,可是想到你素来不喜过分张扬,索性就我们这些熟人小聚一把,比那些场面形式温馨得多,你说是不是?”
这是……陆秾华的生日。
她自然是一向不记得。
这么久这么久以来,她从未将自己活成陆鸿涯的女儿。
那边秦弈不动声色从后面拿出几样东西,叹道:“陆庄主一直都记得,所以特地早早安排我们在这一天送给你。还有燕师兄,他在外出任务,无法赶回,请你见谅,不过倒是命人送了东西来。”
叶爻先看到了燕洛廷托人送来的礼物。
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玉镯,质地莹润,套在手腕上大小刚好,暗自符合了她素来清淡的气质。
她默默地看了那镯子半晌,眼神颇有些复杂,这样一份心意,她永远无以补偿,想了想,还是将镯子摘了下来,放进了梳妆台的小盒子里,转身笑道:“还有什么惊喜?”
秦弈颔首微笑:“在后山,我们带你去看。”
叶爻心思一动。
自从那日母亲去世,葬于后山,她就再也没有往后山去过。害怕看见那死寂的墓碑,害怕自己会回忆起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
此时正值盛夏,山道两侧枝叶茂密,拾级而上,恍惚间回忆起去年深秋的情景来。
那时有人心血来潮带着她来看这山林美景,他走前面,她便在后面静静跟随,突然见他回首一笑,柔声说:“叶爻,把手给我。”
彼时她踩着脚下落叶,将手珍重放入那人掌心,阳光明媚而慵懒,抬眸的瞬间竟分辨不清是眼前那容颜和美景哪个更醉人。
唯有那人手掌微凉却让人安然的温度至今回忆起来依旧清晰……
她甩了甩头,将脑海中那些情景挥开,向前看去。
那里不知何时拴了一匹骏马,通体漆黑发亮,长长的鬃毛在柔和的风里飞扬,一双乌黑大眼迅速看向来人的方向,高傲地扬了扬蹄。
“他叫惊电,是匹性子很烈的马。我也不知道陆庄主为何会送这样一匹马……”秦弈的语气颇有些无奈。
叶爻缓缓走上前,抬起手刚要碰它的缰绳,惊电猛地一仰头,对她怒目而视。
只见叶爻不管不顾,将缰绳狠狠一拽,左脚迅速稳稳踩住了马镫,身形一展,已经坐到了马鞍上。
只是她身子还没待稳,惊电显然是很不服气自己突然要被这样一个人驱使,性情爆烈地仰天一声长嘶37 马背上的女子眉眼清冷,紧握缰绳,神色不动,身子微微后倾,惊电一阵折腾后她依然稳稳待在马背上,微笑抚了抚它漆黑发亮的鬃毛:“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话,也罢,容你折腾,不过我是一定要驯服你的……”
惊电却哪里肯乖乖等她说完话,已飞奔了出去。
它跑得极快,一点也不愧对主人为它取的名字,马背上的叶爻只感觉到身侧山林呼啸,景色飞快向后掠去,连影子也来不及捕捉。
她正享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一道繁密的灌木丛,惊电跑得太快,那灌木丛已经近在眼前,不等她闪躲!
这要是撞上去,至少也会撞个眼冒金星鼻血直流……
跟随同来的众人都一惊,此时想要帮助叶爻已经来不及,均是大惊失色。
叶爻唇边突然绽开一丝冷笑,寂然若深潭的眼眸闪现出许久未现的憧憬和炽烈,带着隐隐的兴奋。
她忽然轻轻一闪身,身子猛地俯下,伸出双臂从下而上抱住了马的身躯,胸口紧紧贴在柔软的马腹上。
眨眼间惊电已然从灌木丛一跃而过,四蹄重重砸回地面又重新继续向前奔跑而去。
众人亲眼目睹,松了口气,再一转眼,叶爻已经敏捷地翻身上来,动作流利而漂亮,看得人目瞪口呆。
险些忘了,这姑娘还是在军中挂了职的,搞定一匹烈马是小菜一碟。
叶爻忽然用力一勒缰绳,生生止住了惊电的去势,双腿死死夹住了马腹,不让它将自己震下去。
惊电见自己怎么也甩不脱这看似单薄的女子,虽然依旧不服气,但还是乖乖低下了头,任由她光滑手掌轻轻抚摸自己。
灿金的日光从叶隙间照射而下,照见女子鬓边微汗,也照进那明亮夺目的眸子里。
她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笑道:“真是聪明又烈性的一匹好马,这份大礼我收下了,”她笑语盈盈,“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不许再造反,听见没?你也只能听我的话,不许给别人骑去。”
惊电悻悻地打了个响鼻。
马背上叶爻却微微出神。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自己亲生父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心中竟然百味杂陈。他一定是希望自己如这匹骏马一般,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驰骋,有自己的刚烈和意志,不轻易为人左右,不脆弱得被这世间折服。
方才她忽然惊觉,自己居然从这半个多月来的阴霾中脱困而出,那戛然绽放出的明烈灿烂令她感到欢喜。
一时间亦有愧疚涌上心头。
她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拼命工作,每天让自己疲倦忙碌,从未给自己时间去发泄心底的情绪,亲近的人却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低落消沉,终究还是会为她担心。
她选择隐忍不说,他们也就没有开口,却不约而同选择了最实际最直接的方式,借助这样的机会,让她将心底的火发泄出来,让她体会到她至少还有他们,有朋友,有亲人,不离不弃地守候她、支持她。
惊电忽然又打了个响鼻,微微不耐烦地跺了跺蹄子。
叶爻哭笑不得地意识到,原来它是不耐烦自己一直霸占着它的后背并且一动不动了,低头看见唐小川正一脸无奈瞪着惊电,揉了揉鼻子道:“这马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之前小爷我辛勤操劳,喂了他半个多月,也不见它肯听我的话,你一来倒好,驯了几下就像个孙子似的……”
惊电忽然冲他一瞪眼,吓了唐小川一跳,后退一步,眯着眼道:“好啊你,还想造反是不是?看这以后谁还照顾你!”
一旁的阿妤见他吹眉瞪眼叉着腰对着一匹马批斗的模样,忍不住捂着嘴笑弯了腰。
唐小川一回头,神情立刻变得异常的腼腆古怪,耳后犹如火烧。他感觉到有些尴尬,立刻掉过头转身一溜烟似的离开了。
不知所以然的阿妤愣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唐大哥是生气了吗?”
“他才不会生气,他是怕被我们看出机密来,所以跑掉了。”小布丁手里抓着刚才从屋里带出来的糕点,一边吃一边道。
阿妤困惑不解,却也不好再多问,只得笑了笑。
叶爻望着这几人之间的微微波动,心头暖流涌过。
这世上总有些始料不及的美好等着你。
她端坐马背,仰首望天,只见长空万里,美景如画。
此处,风华正当时。
第一百零五章 洗尽铅华
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
侍女小环端着庄主命她沏好的茶水,步履匆匆走在通向华云山庄待客房间的道路上。
日前才刚下过雨,路面微微的湿滑,屋檐角尚可见到水珠缓缓滴落,被雨水刷洗过的青黛色砖瓦在清淡日光下反射着光泽。
小环小心翼翼地留神掌中装有茶盏的托盘,唯恐一不小心脚下打滑碎了茶盏。
新任的庄主上任至今已三年有余,驭下严苛,这是山庄人如今都知道的事,她能留在庄主身边做事,自觉十分幸运,却也因此十二分谨慎,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惹恼了庄主。
装饰得简单素雅的房间内,妆容艳丽的女子优雅地坐在主座,眉眼间依稀旧日姣好,却多沉淀出了几分成熟,越发显出洗尽铅华后的韵致。
指甲上染了蔻丹的纤纤素手漫不经心搭在座椅扶手上,另一手松松托着腮,对着下方坐着的中年男子微笑颔首:“这两年来辛苦了周堂主,我山庄在东南地区得以稳固势力,还要归功于周堂主的辛劳付出,”她眉梢轻轻一抬,看到门外端着托盘低头进来的少女,唇角一勾,“特意为周堂主备了好茶,小环,端上来。”
她微笑招手,小环缓步上前。
经过周堂主身边时,她身子一震,却反应极快地迅速将头埋低。
下方的堂主周新接过茶盏,并没有注意端茶的少女,茶盏捧在手里,却不急着喝,一双狭小眼眸中精光四射,神情倨傲,道:“不敢当,叶庄主请周某来,只怕不只是为了这一盏新茶吧?”
“自然不是,周堂主,我有些事,倒要向你请教。”叶爻眸光深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扶手。
周新颇不以为然道:“叶庄主精明强干,还有什么是需要向我一个小小的堂主讨教的?”
他说话语气却没有丝毫谦虚。
叶爻扯了扯唇角,淡淡道:“那我便开门见山。三个月前,云城的一个生意人托我山庄帮忙护送一车货物到帝京,结果那车货物在半途中被劫了,事发后不但没有人追究,并且那个生意人闻讯赶来的途中遇害身亡。此时颇为蹊跷,甚至惊动了官府衙门,然而一阵风波之后,居然莫名其妙地湮没无声了,周堂主,”她清凉眼眸里闪着艳丽冰冷的光,“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周新脸色微微一变。
他僵硬地一笑,缓缓道:“这倒真是个奇事,庄主怎么看?”
叶爻懒懒道:“我的行事风格周堂主岂会不知?自然是追究到底的。不为旁的,护送那车货物的是我山庄子弟,都是林堂主的得力手下。因此,即便官府放手不管,我也不能不闻不问吧。”
“那是自然。不知结果如何?”周新的语气依旧平静。
“当然是顺藤摸瓜查找线索,但是进展十分缓慢,各种消息居然都诡异地中断,于是我意识到,是有内部人想故意隐瞒,所以,”她微笑里透出几分刀锋般的凌厉,“我特地请了在帝京的朋友帮忙,总算在几日前查到了几分眉目。”
周新端着茶盏的手轻不可见的一颤,下意识喝了口茶,稳定心神。
叶爻道:“周堂主,几个月前,你和林堂主因意见不合决裂的事我也有耳闻,彼时我忙于个人私事,未曾关照你,却从未想过,你会因此心生嫌隙,存心报复!”说着她突然一拍座椅扶手,猛地站起身,冷冷看着下方男子。
周新额头已然渗出冷汗,咬牙道:“庄主的意思是周某为了报复林堂主故意给他下绊子让他任务失败?”
“不然呢?”
“庄主无凭无据,凭什么这样说?”周新神色桀骜。
“就凭她!”叶爻忽然扬眉,手朝着小环方向一指。
周新猛地回头,看到小环有些惊慌失措的脸。
“你……”之前小环一直低着头,周新此时才看清这少女面容。
“你认出来了,记性倒还没差。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来我这里干活?”叶爻挑眉,眼神微带怜悯。
周新冷汗直冒,颤声道:“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惊觉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
“不错,”叶爻冷笑,“她自幼被你收养,被你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杀手,把你当做父亲一样敬畏,为你奔波卖命,甚至你让她去做这样败坏道德的事都心甘情愿,却因为你的自私和不信任,被你杀人灭口以致险些送了性命!”
她眼中怒火熊熊燃烧,胸口不可抑制地微微起伏,恨恨瞪着眼前的人。
这个可怜的少女,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暗中去当地探访了一番,险些错过了被当地村民救下的小环见她的机会。
小环已经控制不住情绪,抓着周新的肩膀悲愤抽泣:“你为什么要杀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渐渐无力,蹲下身,不断啜泣。身影单薄脆弱。
叶爻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恍惚间仿佛能看到三年前那个夜晚在黑暗中挣扎的自己,内心一时怜悯而柔软。
“小环,你先下去……”叶爻闭了闭眼,命人过来将她拉了下去,“你爹的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周新呆呆地看着小环被人带下去,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已嘶哑,脸色惨白跌坐在地。
“周堂主,我作为庄主,现在决定,撤销你的一切职务,你如今事务悉皆交由林堂主接管,从今天自到刑法司接受处置,不得有误。”
叶爻云淡风轻地说着,面无表情。
“你说什么?”原本已经跌坐在地的周新嘶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的职务是陆庄主当初亲自任命!你有什么资格罢免我?”
他一直觉得,叶爻的一切手段无非也就是仗着自己是陆洪涯的女儿,是不敢触动他的地位的。
“周堂主真是说笑了!”叶爻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如今我是庄主,我想罢免谁就罢免谁。”
“哈哈!”周新大笑一声,讽刺道:“陆庄主倒是生了个好女儿。我周新为山庄操劳十年,不想竟是如此下场!可悲!可笑啊!”
“你以为你这些年来我爹就当真不知?”叶爻感到十分好笑,一挥袍袖再次落座,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眉间凝着淡淡厌倦:“天朔十五年,十七年,二十年二十一年,你各有不下于一次的私自伪造项目行为,我爹不过是惜才,以为你是聪明人,想你自行悔过,谁知你却变本加厉!你手上多少无辜人命,不用我替你算吧!”
周新震惊地看着眼前女子。
他小瞧这个年轻的庄主了。
三年前,叶爻接替陆鸿涯继任庄主,他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个女子不过是仗着作为前任庄主的女儿,过于年轻还缺乏经验,而自己在山庄做事多年,早已有自己的势力基础,她即使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也奈何不了自己。
不曾想到叶爻如此果断狠绝,并且,今天能将自己带到这里,显然是早有准备。
他后提一步,心思急转,突然飞快向后退去!
衣襟生风,他的身影闪退,不远处叶爻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扶手而立,波澜不惊。
周新的身形突然硬生生僵在原地。
他顿住脚步,俯下身按住腹部,费力地扬起头,涩声道:“你在茶里……”
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在女子笔直挺立的身影上,将那清艳面容笼罩在一层朦胧中,让人看不真切。
唯有语声清淡带着冰刀霜剑般的冷意:“周堂主,但凡入我山庄者,上至庄主,下至贩夫走卒,皆曾立誓,如有背叛,以死效忠。”
她缓缓道:“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周新唇角已然流下紫黑的血液,面色涨红,却只是死死盯着那个不动容的纤细身影,目光憎恨而怨悔。
早有人劝过他,这个年轻女子手段狠绝,不会像陆庄主那般顾念旧情,要他小心。
三年来他已经记不清叶爻出手整治了上下多少人。
他当时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只一笑置之。
笑话,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女子,能奈他何?
他跟随陆庄主打下华云山庄江山的那些年,这黄毛丫头还没出生呢!
他素来狂傲,人前人后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言行,殊不知一切都被叶爻默默看在眼里。
她只是在忍,在等,等能够抓住他的把柄一举铲除他的机会,所以故意放纵他。
而他居然真的傻到一步步跳到她的圈子里。
自己真的小看她了。悔不该当初,悔不该……
五脏六腑撕裂般痛处,呼吸越大困难,大脑嗡嗡作响,已经很难看清眼前景象。
“你放心。我会让人厚葬你……你的家人我也会厚待,算是报答你半生操劳……”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
周新一声惨笑,终究还是向后一仰,睁大了双眼倒在地上。
惨白日光照在他依旧不肯闭上的双眼上,平添一缕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