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铮闻言一怔,竟不知如何应对,许久,沉声道:“秉公处理自是大快人心,然而,太子殿下您还需顾及圣上和皇族的颜面。”
青年默然。
“为今之计。只有寻一替罪羊代替之。”自己当时撇开了眼。
青年霍然抬头,声音压抑着不可置信和愤怒:“侯爷怎可出此言?”他站起身,痛心道:“父皇将此事托付于我,分明是信任我,我又怎能如此欺骗他辜负他?即便不为博取父皇信任,此事牵连甚广,无数百姓遭受其害,本宫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太子殿下难道不曾想过皇上将此事交于殿下去处理的真正用意?”语气凝重。
青年一震。
“殿下莫非天真认为,他如今所作所为皇上当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司徒铮目光尖锐,说出的话也有如刀锋。
青年脸色惨白,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满室寂静,唯余窗外雪声簌簌。
“所谓天下人想要的交代,不过是一个结果,至于这个结果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会去求证?谁又会去在乎?”
“难道就凭他是皇家人,就任其欺上瞒下逍遥法外吗?”青年握着酒杯的手缩紧。
“世间事,原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殿下您尚未登基,即便有所抱负,此时也不是施展的时候。何况,”他意味深长道,“也许只有当您坐上了那个位子,才明白有些事并不如您认为的理想。”
“什么意思?”
司徒铮深深看他一眼,“臣无法明言。”
青年灼热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索性端了酒杯走到庭前,望着厚厚的积雪,沉思良久,忽然道:“不为对得起天下人,只为对得起良心。不论父皇是何用意,我只尊重真实。”烈酒入喉,银杯被他猛地抛掷入雪地。
司徒铮一惊。
狂风涌过,吹起那人衣襟猎猎,地上银杯无声,杯中尚有残酒,瞬间被雪掩埋。
……
远处晚霞暗红,近在咫尺的那人忽然转过身,笑盈盈便是一礼:“京中来客,见过侯爷。”
司徒铮瞬间清醒。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那人。
那人早已逝世,算来距今已有十五载,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命其自刎,怎有幸免?何况,当年那青年满腔热血,壮志豪情尽在眉间,而眼前这男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眼底光芒内敛,一看便只是城府深沉之辈。
唯有这俊雅眉眼,惊心地熟悉。
一段早已尘封的旧事,却在看见眼前此人的时刻莫名的被想起。
他深深看那人一眼,沉声道:“阁下请进来说话。”
那人笑道:“正是此意。”
傍晚的风带着微凉的温度,司徒铮推开会客厅的门,请那人落座,又命人沏了茶,随手便将烛台点亮。
家丁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性情速来高傲的侯爷这般对待一个身份都未探明的陌生来客,不仅都有些诧异。
司徒铮自然也不会做出任何解释,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还请阁下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语气颇有些不客气,却并非不耐。
那人一拱手,优雅地道:“侯爷何必心急,请容在下慢慢道来。”目光忽然落到高悬壁上的长剑,剔羽般的眉轻轻一挑:“侯爷这把剑倒是不错,可是故人所赠?”
那幽深目光里波光流转,几分异样神色。
司徒铮也不避讳,坦荡直言:“此乃先皇太子之遗物,斯人已逝,唯有此剑不舍遗弃。”
“侯爷倒是重情重义之人。”那人肃然一礼,缓缓道,“当年先太子一腔热血,却落得那般下场,不知如今的侯爷如何看法?”
司徒铮沉默片刻,隐晦道:“阁下想必是先太子旧友,以至于推崇缅怀。只是,政治之事,不过成王败寇耳,非你我所能评论。”
那人目光似剑,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侯爷莫非当真不知,当今圣上是如何登上这至尊之位?”
“咔”司徒铮握着的座椅扶手猛地碎裂。
这一句瞬间激起惊涛骇浪,他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失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整个会客厅陷入死寂。
那人吹了眼眸,只站起身,修长手指缓缓抚过壁上悬挂着的冰凉剑鞘,他心神微微激荡,怔怔望着那乌黑剑鞘上反射的窗外寒光。
“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看到这把剑,都想把它拔出来,父亲却从未许我碰过它……”他终于缓缓开口,眼神灼热却哀凉。
司徒铮屏住了呼吸,微微睁大了眼,为心中某个不敢置信的猜测而激动,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今日再看到这把剑,我很为它的主人感到欣慰,总归是当年他未曾看错人。交友当如此,何况忘年交。”他轻轻勾起唇角,回首,容颜似将这一室映亮。
当年,一个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一个是三朝老臣、朝廷栋梁,两人年纪相差近三洵,却因志趣相投而成了忘年交。
司徒铮张了张口:“你是……”话到嘴边,却哽咽难言。
太激动,太不敢相信,以至于说不出口。
年轻男子敛衣襟拜倒,纵是见惯风雨,此刻依旧忍不住心神激荡,薄唇轻颤,哽咽道:“时隔十五载,晚辈上官烨,给世叔请安。”
司徒铮全身巨震,已红了眼圈:“当真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相见
这一夜月上柳梢之时,司徒家的公子司徒明才踮着脚悄悄靠近家门,看见一脸疲倦的家丁靠在门上打瞌睡,一掌拍醒了他。
“睡什么睡?我爹呢?”司徒明毫不客气地问。
家丁吓得一激灵,迅速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是公子不是老爷,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会客厅的灯,愁眉苦脸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您这是又去了哪儿,得亏侯爷今天有客,没一直盯着您,您一会可千万机灵点,别说是这个时辰才进府。”
说着关上了院门。
“来的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打扰。”司徒明皱着眉毛朝里面看了一眼。
他走上前。趴在门边,对着家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亮灯火映照下,他那年迈的父亲正试图将眼前单膝跪地的男子扶起,那人却执意跪着,轻声道:“世叔,晚辈未能早来见您,本就有愧。请等晚辈说完。”
司徒铮目光雪亮:“你心中所想,我约莫能猜到一些,只是,并不容易。”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人,一时不知是该心酸还是欣慰。
他竟然活了下来,并且成长得如此优秀。
那人垂眸,长长睫羽投下如扇阴影,神色晦明难辨,突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看那神色姿态,竟是一副对那物事十分敬重的模样,而后双手交到了司徒铮手中。
司徒铮微微迷惘地接过,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明黄的带有血迹的丝绢刹那,手剧烈一颤,几乎将之掉落在地。
“这……居然在你手中!”
“这是家母当年拼死夺下命人带出宫的,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为父亲报仇雪恨。”
平淡的语声,却压抑着些许激动。
司徒铮深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丝绢,决然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晚辈知道,您在南疆多年,无论民心军心俱在掌握,我想请您集结力量,待时日成熟,即刻出兵。”
他抬眼,望着司徒铮,目光灼热,闪动着烈火,仿佛熊熊燃烧的梦。
司徒铮后退一步,厉声道:“我如何能置南疆军民于战乱水火!”
“难道就任这真相被无情掩埋?难道当年皇上所作所为就应该值得原谅?还是说,”男子眼中一抹苍凉笑意,“十余载过去,您热血已寒,无心为作古之人争一短长?”
窗外司徒明听得心神俱动,呆呆望着自己父亲苍白的脸色。
这男子语气尖锐,直接戳中了父亲多年来的痛处,也是自己的痛处。
司徒铮缓缓道:“十余年来,景炎国整体虽算不得富庶安定,但也算是天下太平,寻常百姓尚且能过上安稳日子。如若再起兵戈,彼时四方战乱,并非我所愿看到,也必然并非你早逝的父亲所愿见。”说罢遥望远处,长长叹了口气,“你父亲当年含冤而死,我不是不知。只是,局面已定,再起争端,受苦的只会是百姓。大概是人老了,不愿再看到征伐杀戮。”
司徒明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从不明白,当年叱咤风云的父亲为何心甘情愿来到南疆偏安一隅,甘愿忍受人后无数猜忌质疑。
他也从未对自己解释过。
做儿子的以为,父亲不过是老了,消磨了当年英锐义气,只求平淡与安稳,如今才戛然懂得父亲苦心。
恍惚又听得司徒铮面沉如水道:“如今朝局动荡,最忌讳再起战乱,况且北方有邻国虎视眈眈……侄儿,这不是你父亲所愿意看到的。”他伸手扶起面前男子,忍不住细细打量,这孩子眉眼风华,像极了他的父母。
当年那情形他不是不知,这孩子本该夭折,却是如何一步一步活到今日?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手臂一僵,居然不能动弹!
司徒铮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下手,也想不到那般光明坦荡的人的儿子如今已是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之辈,却见他已深深拜倒,语气沉凉:“对不住,世叔,您所言句句在理,只是,这条路上已牺牲太多人,侄儿不能对不住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若要置南疆于水火,此等深重罪孽,总有天谴报应,彼时侄儿一肩承担,断不会连累世叔。”
“你……”司徒铮闻言震惊,又惊又急,望着眼前男子拜伏在地的单薄身躯,一时竟茫然心痛。
这一句话,竟有将自己生死早已漠然之意。
他颤声道:“你果然和你父亲一样固执,只是……”司徒铮语声凄然,剩下半句没有说出口。
只是仇恨太深,执念太重,竟令这本该聪慧通达之人深陷其中不能看破,又何谈自救?
良久,他疲倦地摆摆手,“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旦出了差错,你便是百死莫赎,粉身碎骨也不为过。但是,如若事成,你打算如何?夺回原属于你的东西吗?”目光尖锐如刀刮在拜伏的身影上。
那人却已缓缓抬头,在灯光下一字一字平静道:“世叔放心,晚辈已厌倦杀戮,即便事成,也断然不会在此世间久存,自会还景炎国一个安泰天下。”他薄唇勾起幽魅而恍惚的笑,神情里隐隐苍凉。
是真的累了吧,今日之举,不过是多年来的不甘心。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皎洁月光,思绪无意识地飘向帝京方向。
此后自己生死一线,都不再与她有关。
她有她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方向。自己前方是水深火热,怎能再让她多一份挂怀。便让她当真以为自己不在了吧,彼时无牵无挂,便可少悲痛。总好过未来昼夜忧心不得安眠。
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司徒明大声道:“爹!让我去吧!”
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吹动桌案上摆放地花枝簌簌颤抖,城主府的家丁站在门外看着被风刮落的树叶,忽然惊觉。
似有风雨将至。
数百里外,帝京。
暗蓝的天幕此刻看去分外阴沉,云层淡薄而稀疏,远处星光柔弱,不敢与明月争辉,安静的房间内,素衣的女子负手站立,望着窗外夜色深沉,若有所思。
“庄主,您找我有事?”有人低沉的语声打破了这寂静。
来的人单膝跪地,一身黑衣融在夜色里。
叶爻转过头来,神色淡漠,唇间缓缓念出他的名字:“蝠翼……我听燕师兄说,你之前曾在帝京做过几年暗线?”
被称作蝠翼的那人点点头:“三年前被调往南方了。”
“很好。你在南方的时候表现一直很出色,这次特意把你召回,是为了让你重新在帝京埋伏,代替那些死去的弟兄。”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会完成的很好。”
“属下定当尽力。”毫不犹豫的回答,不愧是精英。
“还有一事,除了观察京城各方势力动向,我还需要你,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帮我查一个人,”叶爻转过身,看着外面天色,声音依旧带了几分哀凉,“顾西陌。”
果然,纵然努力去选择忘却悲伤,心里某个角落在记起那个人的时候,依然会痛楚几分。
纵使不相信,她仍然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那人愕然抬头,看到眼前女子单薄寂寥的身影,又把头低了回去。
“要不惜动用一切力量,查清楚他的出身,”她目光灼灼,“我要最准确的。外界公知的,你无需报给我。查他出仕之前的详细情况,越详细越好。”
那人微微咋舌。
难道关于这新任庄主与某人的风流传闻竟是真的?
莫非这些日子以来新任庄主如此殚精竭虑日夜主持工作其实是为了缓解心理的巨大伤痛?
“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些线索,一定要隐秘地查,此命令由我向你直接下达,你无需报给他人,明白吗?”
“是!”
“还有,”叶爻有些复杂地皱了皱眉,“这件事,不要让燕师兄知道,他若有质疑,让他直接来问我便是。”
“是!”
可以说,叶爻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和燕洛廷的关系。
他心里待她如何,她都知道。她仅仅把他当师兄,他也知道。可偏偏这个人执念深重,无法彻底放下手。
她要如何才能让他明白,她此生此世不会再爱上另外任何一个人?
可是无论自己怎样淡漠婉拒,他都始终不为所动,依旧付出各种关心,尽管他的那些关心根本抚慰不了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没有他能帮助的。他也从来不懂得她。
而她原本想要有所依靠的人,不在了……
她站在窗前,夜风微冷,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哈哈大笑:“叶爻,你一个人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呢?是不是被风吹傻了?还不快过来,今天是你姐我亲自下厨!”
她愣了愣,向外张望而去,便见沈非花一身红衣耀眼,正在楼下冲她呲牙。
叶爻望着她脸上恣意笑容,心下一暖,立即飞奔下楼。
沈非花抓了她的手,冲着她自己的房间跑去,一边嘟囔道:“你呀你呀,自从半个月前回来,天天就把自己埋头在公务里,我就和林曜那小鬼头商量……”开门的瞬间,将叶爻推了进去。
第一百零四章 她的生日
骤然进入漆黑没有光亮的房间,叶爻的视野出现短暂的不适应,不禁一怔。
光线突然猛地亮起,仔细看才知是满室烛光灯火,点缀得如梦如幻。
她站在房间中央,恰好可以看到头顶炫目靓丽、闪着灯光的图案,那是一幅代表祝福的画,象征着一家人欢聚一堂,温馨美满。
仔细看才知,地面上放着一个一个雕刻精致的小盒子,上面以琉璃琥珀镶嵌作表,内部一根极小的蜡烛,光芒却耀目,中间一层是雕刻镂空的图案,从内而外的烛光照射出来,通过弯曲的表面反射到天花板。
“有趣吧神奇吧这可是小爷我辛辛苦苦下山跑了十几里路找到一个小镇的一家古董店的一个老大爷备足了诚意三顾茅庐才求来的艺术精品今天为了让你开心开心可是第一次用呢不过这效果还真是不错!”唐小川一脸贱贱的表情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秦弈面无表情,沈非花一脸嫌弃,小布丁撇了撇嘴:“肺活量真高。”说完这小家伙自鸣得意,这可是当初叶爻姐姐教给她的“新式流行词”。
叶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冰雪明眸里却不知何时盈满了泪光。
她忙转过头,看到桌上赏心悦目的饭菜,不禁一愣,“非花,原来你手艺这么好。”
“我倒是希望这是我自己的手艺,可惜,我只是个帮忙的,真正的大厨在那里。”沈非花手一摊,示意叶爻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角落里,有个少女静静站着,笑容温婉,纤细腰间还系着围裙,见她望过来,抬手将鬓边一缕碎发挽到耳后,神情里一丝腼腆。
“阿妤!”叶爻欢喜惊呼。
“阿妤姑娘病好后准备来京城从商,我们打算帮她打点,今天也是特意请来,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唐小川叉着腰,看了看阿妤,见少女明眸善睐也朝自己望来,立即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
眼尖的小布丁一眼瞧见这家伙耳根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