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爻无动于衷,目光沉而冷,“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小布丁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眼神中一丝畏怯,却仍是倔强地不肯起来。
他今年八岁,印象里除了那个深沉严肃的父亲外,他没有被人这样命令过。在很多人面前,他从不知道什么是尊重与顺从。
沈非花见到叶爻很是高兴,又见她一脸严肃瞅着小布丁而小布丁却倔强的坚持着,性子一项泼辣的沈非花此刻倒有些心软了,她看着小布丁偏执顽固的小眼神,恍惚地记起自己年少时也是经常带着这样一种眼神,有些蛮横,有些倔强,不肯低头,不肯服输。不同的是,她与这个小孩的出身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
她忍不住拉了拉叶爻的衣袖,低声道:“算了吧叶爻,我也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毕竟,他只是不愿意服输。”
叶爻瞅了瞅沈非花,又看向小布丁,口中淡淡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是男子汉就应该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不要总是想着把责任推到无关的人身上去。我没有批评教育你的资格,但同样的,你也没有随意驱使别人的资格。你有能力,就该自己站起来。别人的尊严和你是同重的。”
她说这一番话时,没有察觉到身后不远处那个身姿修长的男子隐在轻纱内的唇角轻轻勾起了一抹动人的弧度,正饶有兴趣地望向这边。
小布丁微微睁大了眼睛,看样子是头一次听到这样一种说辞。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有些心虚地瞅了瞅叶爻。
叶爻目光如炬回视。
小布丁慢慢低下头,沉默了一瞬,缓缓站了起来。
叶爻忽然轻轻微笑,眼神温暖,正色道:“对了,这才是男子汉。”
第十一章 不要告诉我是巧合
小布丁呼吸一窒,似乎被“男子汉”三个字唤醒了身心某处沉睡了许久的东西,微微的热血沸腾感瞬间洋溢全身。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长久以来,那种尊贵的生活将他自幼束缚与腐蚀,他像是镶金的笼子里美丽的金丝雀,骄傲想飞出去,却又贪恋温暖与奢华。于是那些展翅云端的志向被渐渐消磨。
直到今天,他再次体会到尊严的珍贵。
叶爻挑眉,没再说什么,转身和沈非花开始聊了起来。
小布丁抬头看着比他高了一大截的叶爻,犹豫了一瞬,忽然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叶爻。”叶爻回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布丁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微微惊讶地张大了嘴,瞪着叶爻,脱口而出:“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顾……”他忽然闭住嘴,看了看叶爻,不再说了。
叶爻心里一动,追问:“你知道我?”莫非这孩子是帝京人氏?
糟糕,她忘记了这附近也有不少帝京的人,可千万别有什么麻烦。
小布丁捂住嘴摇了摇头,叶爻正要再多问几句,突然人群中一阵喧哗,有人叫了一声:“是风一兮长老来了!”
叶爻皱了皱眉,凝神望去,却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一队妆容整齐背负长剑的弟子,拥护着一个穿着深色长袍、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
一个弟子对着人群做了个手势。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叶爻一见到风一兮,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位风长老,风格上似乎与卓一谷有一拼。
风一兮看去约莫也就四十余岁,却并不是很爱打扮,身上宽大的长袍甚至有几个补丁,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并不像卓一谷那样脏兮兮的,而且扫过来的目光炯炯有神,绝非泛泛之辈。
显然,此人看去邋遢实则是个实力派。难怪他能获得山庄人的尊重。
风一兮是陆鸿涯的师弟,陆鸿涯二十年前继承庄主之位,风一兮夫妇便留在庄内协助陆鸿涯处理事务,风一兮的妻子越萍是出了名的女强人,干练精明,庄中有弟子私下调侃传言,说到风长老,就必然提到风长老的惧内。
只是风一兮性格怪异,大概因为自己出身寒门所以只收寒门弟子,而陆鸿涯也从未干涉过。
这些自然是卓一谷告诉叶爻的。
叶爻隐约觉得,卓一谷曾与华云山庄中人有过瓜葛,可她也不便细问。
毕竟他们上一代的恩怨,似乎与她这个异世重生者没什么关联。
远处风一兮缓缓落座,身前临时设了一张长长的桌案,排队等候的这些人陆续上前将右手手心伸过去,风一兮闭着眼睛,将手指缓缓搭上去,那样子看上去特别像是把脉,又似乎不像。
叶爻特别想知道这个方法是谁创造出来的,看去各种怪异。
大多数人把手伸过去后,他只是捏了捏手上的肌骨,沉吟一阵便摇了摇头,不管那人有多失望都是不近人情的一句,“不过关,下山去吧。”
轮到其中一个人时,风一兮闭着眼睛一阵摸索,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射,看着那人冷冷道:“阁下难道不知,华云山庄有规定,学得其他门派心法武功的人不得进入华云山庄的吗?”
那人似乎没料到自己隐藏的功力会被发现,慌忙紧张地一低头,瞬间跪在地上,颤声道:“在下只是仰慕山庄上乘武功,所以做了错事,长老饶过我这一次吧!”
风一兮深深吸了口气,淡淡道:“你下山去吧。”
那人磕了磕头,慌忙跑下山。
沈非花看后有些奇怪地道:“那人至于这么慌张吗?”
叶爻目光沉沉,轻声道:“华云山庄有规定,修习其他门派心法的人不得成为山庄的弟子,若被发现,山庄的人传出去,此人必有身败名裂下场。风长老如此做,是见那人学武心切,竟然放过了那人。倒是个有慈悲心的长老。”
沈非花不赞同地摇摇头,撇撇嘴,“我看不见得,你看,他对那些怀着满满希望来应试却没通过的人那么冷漠,这也叫有慈悲心吗?”
叶爻扯了扯嘴角,“他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消那些人进入山庄的念头,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学武的材料,若为了进入山庄强行逼迫自己而走了歪门邪道,这绝不是风长老想看到的。他这是在以防万一。”
叶爻心里有些不安,她身上兼怀卓一谷传授的各种武功,内力乱七八糟,卓一谷在她临行前倒是告诉了她一种隐藏功力的法门,说对一般的能人术士都有用,可他大概没想到这次会是风一兮这等高手吧?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她心念疾转,装作不在意笑着将沈非花推到自己身前,脑中飞快想着对策。
沈非花将手伸上前,风一兮为人坦荡,这种事倒是丝毫不介意男女之别,在沈非花身心用内力探查一番,微微一笑:“难得的好根骨,姑娘,你通过了。”
沈非花狂喜,欢呼雀跃着回身拉住叶爻的手,大笑着尖叫:“叶爻,我通过了!我可以进华云山庄了!”
叶爻挤出一个笑,“恭喜。”忧心忡忡走到风一兮面前。
叶爻伸出手,故作镇定地看着风一兮。
风一兮微微闭着眼,屏息凝神试探了一阵,忽然长眉一挑,眉头微皱,看向叶爻。
叶爻被他盯得发毛,只得缓缓一笑:“长老,我能通过吗?”
对方深深看着她,似乎在努力思索什么事,而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周围陷入诡异的安静,刚刚过去的沈非花有些担忧地看着叶爻。
风一兮的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有疑惑、有惊异、有不解、有迷茫,更多的是犹豫。像是在斟酌什么。
叶爻心里一沉。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把戏被看穿了。
但她不解的是,风一兮明明看出来了为什么没有当众拆穿她。
叶爻并不认为有慈悲心的风一兮会因为同情而对他网开一面,对于华云山庄这种地方,放进来任何一个来历不明、身怀他家武功的人都是一种莫大的隐患。风一兮绝不可能因妇人之仁做那样的事。
长叹一声,风一兮眼神中一抹淡淡苍凉,缓缓道:“这位姑娘,你还是走吧……”
叶爻的心瞬间冰凉,咬了咬唇。
“风长老!”叶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醇和优雅的年轻男子声。
叶爻心神一震,风一兮则是目光一闪,两人同时向那人望去。
那人将头上帷帽的轻纱缓缓掀起,含了一抹笑意从容上前,目光从叶爻脸上掠过,落在风一兮身上,微笑俯身:“风长老,在下是来传圣旨的,不想途中耽搁了一阵来迟了,长老恕罪。”说着从怀中取出明黄的圣旨卷轴,递给风一兮。
那姿态翩翩有礼,虽是在致歉,语声却从容不迫。
风一兮接过圣旨瞅了一眼,淡淡一笑,“原来是顾相,看来皇上他老人家果真是很看重这次新弟子入选。”
顾西陌淡淡道:“皇上一直颇为看重华云山庄,在下承蒙皇上厚爱担任此次根骨判定,风长老,实在是抱歉。”
“既然如此,顾相,请吧。”风一兮让出座位,自己则是招呼了几个弟子向山上走去了,临走时深深看了叶爻一眼。
叶爻心想,果然如她所料,风一兮脾气古怪,又过于清高正直,对顾西陌这种整日玩权谋混官场的政治人物自然不屑。
顾西陌悠然一笑,懒洋洋往桌案后面一坐,他惯用这般风流旖旎的姿态,到了华云山庄正等地方这种场合竟也不收敛,一瞬间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叶爻狠狠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家伙,怎么会来这里?”
顾西陌笑吟吟道:“华云山庄这么好玩的地方,娘子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叶爻咬牙,将拳头攥紧又松开,只在原地狠狠瞪着他。
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出现,是真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答案呼之欲出。
她望着眼前狐狸般的人,暗暗心惊。
对方对她身上的杀气恍若味觉,只勾着唇角,手指悠闲地轻敲着扶手,眼光中烟波凝练,蕴含风情万种。
“告诉我实话,否则我立刻就离开。”
他无辜地眨眨眼,取过身边明黄的卷轴冲着她晃了晃,“圣上有旨,娘子也怀疑吗?”
叶爻转身就走。
手臂忽然被他握住,温柔醇厚的声音带了一丝戏谑:“真的甘心就这么走?”
叶爻抿了抿唇。
他两个在前面低声斗嘴,后面人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前面突然出现的男子姿容艳丽,神态暧昧,两个人竟似在tiaoqing一般。
叶爻身后的小布丁看到顾西陌的一瞬微微张大了嘴。
沈非花则是怪异地看着叶爻,心里奇怪,平日里大方冷静的叶爻此刻看起来怎么好像有些扭捏了呢?
顾西陌噙了抹浅笑,眼波流转,望定了叶爻,“这位姑娘,在下奉旨进行根骨判定,你还是把手伸出来吧。”
第十二章 走着瞧
看着对面顾西陌一脸风流笑意,叶爻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没安好心借机揩油,扯了扯嘴角,将手掌平伸了过去,口中低低道:“你敢乱动有你好受的!”
对方轻轻握住她的手指,用同样的音量低笑道:“早告诉过你,女孩子不许这么凶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叶爻反唇相讥:“用不着您来操心!”
叶爻只觉得顾西陌放在她手心里的手指冰凉,但感觉起来却很舒服,一股醇和清凉的内力缓缓顺着她掌心血脉流入她体内,她下意识抬眼,对面的男子却目光专注而安静地注视着她掌心的纹路,他眉心轻轻蹙起,那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她微微一怔。
顾西陌忽然低声笑道:“娘子果真是习武的好资质,来这里的确很适合你。只是你体内糅合了这么多种内力,这些内力自己都在斗争,连我都压制不住,你练功想必是极辛苦的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刻意压低,只有叶爻能听见,饶是如此,叶爻仍是暗暗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哼了一声道:“要你管!”
他忽然笑了,修长手指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伸出手,丝缎般的凉滑肌肤如春风拂过她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
刹那间叶爻的脸烧了起来!
她想也不想,身躯挡住身后众人视线,一个手刀就冲着顾西陌劈了过去!
他微微偏过身躲过,笑道:“娘子好狠的心!”眨眼间玉指如剪已夹住她手掌,眼中流波荡漾,挑眉,“你到底要不要进华云山庄了?”
叶爻抽回手,冷冷道:“你先告诉我,张氏父女怎么样了?”
他淡淡道:“原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你放心就是了,总之他们很安全,你认为我会轻易放过谢家这么一个把柄吗?”
叶爻哼了一声,“鬼才知道你的心思。”
他低低道:“答应我一件事,我让你过去。”
叶爻盯着他的眼睛,警惕地道:“什么事?”
他耸耸肩,轻笑道:“暂时还没想好,以后想起来就告诉你,你先答应我就是了,总之不会是有违道义的,也不会是你办不到的。”
叶爻垂眸片刻,抬头道:“好,我记着了。”
她抬起的目光如一泓秋水,照得他微微一怔,片刻后漫开一丝笑意,看向她的身后,微笑道:“该你了,小弟弟。”
衣袖忽然被人拉住,叶爻回头,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小布丁正眼巴巴的等在她身后,小布丁牵着她的袖子,用他稚嫩清脆的声音说了一句:“你叫叶爻是吗?你好,我是林曜。”
叶爻认真的注视着他,点了点头,笑容温暖如春风化雪,“我记住了,你是林曜。”
小布丁嘻嘻一笑,“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叶爻再次点点头。
小布丁笑着,又要说什么,顾西陌忽然轻轻咳了一声,淡淡道:“这位姑娘你既然通过了,还请先上山去等候下一轮甄选,后面还有人在排队。”
叶爻白了他一眼,顾西陌全当没看见,含笑不语。
一个时辰后,叶爻和入选的近百人站在华云山庄的中央广场上,等候第二轮的测试。
前方不远处坐着面沉如水的风一兮。他长眉紧锁,似乎在默默思索什么事情,偶尔抬起头来,目光隐隐带着犀利看向人群中的叶爻。
叶爻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然而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退。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来了,对方已经看出来,她就不能再退。
何况卓一谷一番殷殷嘱托,十二年教诲之恩她不能置若无物。
她觉得卓一谷一定是隐瞒了她许多过去。十二年前自己从山崖上坠落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她,也必然有他的道理。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家,她大概需要经过一番确凿的证实,打听清楚有关御龙阁和修罗道的情况,再盘算着到上面去走上一趟。不过在这之前,她要确保自己有能力从那里活着出来。
时机既然未到,不如做好准备等待。她需要的是提升自己的实力。
前方,带着帷帽的男子坐在风一兮一侧,眸光流转,轻轻在人群中扫过,看到叶爻时微微一笑。
叶爻在人群中回瞪他一眼,偏过头。
风一兮忽然沉声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请教顾相。”
顾西陌笑得彬彬有礼,“风长老请讲。”
“方才那位姑娘脉象奇特,以相术推断,分明又是杀神之相,若放此人入庄必有麻烦,顾相何以故意偏袒?”
顾西陌微笑拱手,“顾某只是奉旨而来,见那位姑娘是习武的好材料,此等人才若不为军家重用岂不可惜?”
风长老目光一凝,紧紧盯着顾西陌,“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顾相您的意思?”
顾西陌淡淡道:“长老这是哪里话?在下此来是替我朝选拔人才,自然是代表皇上。长老若执意追问,在下只问一句,那位姑娘有嗜杀之相,此相有利且弊,若将之拒之门外,任其流落民间,若为江湖叛党所利用,将来危害四方,届时将如何处置?”
风长老脸色一变,看着顾西陌的目光第一次多出一丝惊异来。
而那年轻男子却不再说话,只噙了抹淡淡笑意悠然品茶,目光浮沉。
风长老深吸口气,他亦是有远见之人,此时心下了然,再不多言,向场中朗声道:“各位,接下来即将进行第二轮选拔,实不相瞒,这一轮选拔将有生命危险,须有心志坚定者方能通过。若哪位想要此刻离去,我华云山庄绝不阻拦。”
人群静默,没有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