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陆于霏悲愤得瞪着汹涌湍急的水浪,嘴唇咬成痛苦的紫色:「不要下来……为什麽要下来,我又没事,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男人很快就脱到只剩下一件衬衫,露出强壮精炼的体格。
「……淳先生!」洪天淳跳下来的时候,陆于霏只来得及发出绝望的低吼,他想昏过去,也不想看着洪天淳掉在湍急的河水中,不要受到接下来这段担心洪天淳会不会出事的时间给折磨。
「不要救我,你是不是疯了?跳下来干嘛?救我干嘛?我不需要你救……求求你、不要……」
再彻底晕过去的前一秒,他恶狠狠得揪紧自己枯枝般湿淋淋的身躯:「求求你,不要救我啊……」
作者有话说:
☆、七十三
陆于霏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
他试图动了动身体,就发现右膝盖沉重的动不了,再来才逐渐感觉到手掌和脸颊,闷钝的知觉随着伤口的23 严重程度缓缓扩散开来,就如同他的意识和稍早冰冷的记忆,像墨水滴进水缸中渐渐晕散。
丽娜!
丽娜呢?
陆于霏忽地惊醒过来,不顾浑身是伤,掀开棉被就跳下床,他一踩到地板,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严重,疼痛的感觉也间间续续,模模糊糊,大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被人放置了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他眼前的视线。
他迷迷瞪瞪得拖着身子往门口迈进,却怎麽走也走不到,等他再度回过神,眼前只剩下绵软的绒毯和地板的硬度,才发现原来他跌倒了,正趴在温暖的地毯上束手无策。
他歛着涣散的凤眼,就算使不上力,也一目了然,他现在待的地方不是医院,而且他被下药了,估计是麻醉类的止痛剂,而且剂量下的很重,基本上他现在整个人都是瘫痪的。
坚持在他体内下药的人是谁,陆于霏毫无质疑,他没有独自一个人焦虑太久,门就被推开了。
陆于霏只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影匆匆走了进来,忽地,他的身体一轻,被人拦腰放回床上。
陆于霏安分得看着来人默默得帮他盖好棉被,又把被他扯掉的点滴从新插回他的手臂,直到男人一套动作乾净俐落得完成,陆于霏才恹恹得开口:「丽娜呢?」
男人没料到他还有精神讲话,但还是如愿回答他想知道的答案:「在医院。」
陆于霏怒从心起,既然知道要把丽娜送去医院,怎麽不顺便也叫救护车多载他一个,医院还容不下他一个人吗?偏偏把他关在这间鸟不生蛋的旅馆里,还下这麽重的麻醉药,到底是要救他还是惩罚他,真是气死他了!他在寒天雪地里刨挖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活着醒过来,却连丽娜的脸都看不到,他跟谁说理去!
陆于霏恶气丛生,宛如幽潭里的毒苔,张牙舞爪得寻找受害者,无奈他整个人都瘫软的嵌在床上,只能张着毒牙对床榻边的男人喷道:「洪天淳呢?」
在洪天淳底下做事的黎渊,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并不像上个问题那样爽快得交出答案,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管针筒,在床榻上的人惊愕的目光之下,泰然自若得注射进入点滴里,彷佛没看到陆于霏想生吞他的眼神。
「好好睡一下吧。」
留下这段可恶的催眠语,陆于霏又陷入一片黑暗。
※
陆于霏做了一个梦,一段他尘封在锁库里的记忆,满地的雪,和满地的血。
四周都是车子撞碎的零件,汽油味,灰厚的烟硝,和绝望的冷意。
他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具不属於他的炽热的重量。
他从四周残破的玻璃碎片中闻道一丝生存的味道,同时也闻到了死亡的血腥,前几秒钟还低声下气得跟他谈笑风生的男人,转瞬间就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莫约两个小时以前,这个男人才出现在在他的校舍,开着最新进口的跑车,不容置疑得叫他坐上副驾驶座。
男人握着方向盘,把暖气烘成让人汗流浃背的温度,他的表情一贯带着阴郁,温柔又黯然得对他说:「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他那时候怎麽回答男人的,好像只是垂着凤眼不吭一声,而後不耐烦得转向车窗外。
然而那天他们却没有看到海,失速的跑车撞断了山道上的护栏,然後垂直摔了下去。
怎麽会摔下山呢,陆于霏始终不明白,煞车像失灵了一般,怎麽拉都使唤不住狂奔中的引擎,男人试了好几次,眼看速度越来越失控,他只剩下两种选择,一个是左转打到底,冲进石壁来煞车,或者飞出栅栏,沿着山坡地滚下去。
男人毫不犹豫得选择了後者。
陆于霏就不明白了,他坐的可是副驾驶座,就在驾驶座的隔壁,但事故结束後他却毫发无伤,所有致命的伤害全被男人自告奋勇的吸收,他除了受了寒,吹了冷风,还能为他多分担什麽?
撞断栅栏的那一刻,陆于霏就觉得男人疯了,他明明有好几十秒的时间可以决定让车子煞在道路上,那才是明智的选择,虽然最先受到冲击的会是他陆于霏,可是至少车子会煞在道路上,而不是赌上两人的性命跌坠至深不见底的山崖。
真是见鬼了,陆于霏泪眼模糊得痛骂,从驾驶座撞飞出去的男人,直到最後一刻都还不忘用身体保护住他,这个白痴,干嘛要救他?
他舍命去救的人,甚至连答应陪他去看海都懒得装样子。
陆于霏看着男人一动不动得倒在雪地中,忍不住匍匐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痛哭。
为什麽,他坐得可是见鬼的副驾驶座,遇到危险的时候,司机本能得会想闪避,这时候倒楣的绝对是坐在他隔壁的冤大头,但他却没事,为什麽!真是见鬼了!
「为什麽……为什麽?」陆于霏痛抱着那具逐渐被风雪榨乾温度的身体,痛不欲生得呻吟道:「你为什麽要救我啊……我根本、就不值得你救我……」
作者有话说:七年前有人为了保护学长而丧命
学长因此有了阴影~
☆、七十四
「怎麽样?」史育朗乾站在陆于霏的房门外,还没听出什麽动静,就看到黎渊走了出来。他赶忙凑近作势要检查黎渊身上有没有伤口,好像他刚走进去的是关着野兽的洞穴,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乖乖,这不是没事吗。看来这镇静麻醉打的够实在,否则没看到那丫头不晓得他怎麽疯。」
黎渊瞥了他一眼,意思是他还有闲情开玩笑:「我又加重了安眠药,睡得很安稳。他伤得挺重,虽然都是皮外伤,但毕竟在零下的气温待超过好几个小时,就算没有伤,不病都难,其实还是送医院比较妥当。」
史育朗耸了耸肩:「嘛,这你就不晓得了,表哥他人谨慎嘛,伤的能是别人吗?是心尖滴子!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照他的意思就是,人就算死了也是折死在他手里,我们还能说什麽。」
「不是第一次?」
「之前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状况。」史育朗邪气得眯起眼:「也是那小丫头惹的祸,陆于霏可把她当宝了,有次那丫头发高烧到四十度,可家里根本没人,差点就烧死了,那阎王爷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把表哥都从国外折腾回来了,你知道淳哥赶到医院的时候,陆于霏做了什麽吗?」
「什麽?」
史育朗露出一个复杂又古怪的表情,夹带着些许敬佩,些许不以为然,这中间比例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前甩了淳哥一个巴掌,卧草,真他妈绝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过这麽剽悍的小情儿,淳哥为了他,在赶来的途中还跟别的车撞着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吓的毛都快掉光了,就为了个男人,一句话就从太平洋东跑到太平洋西,表哥也真是个风流角色。」
他嗤了一声:「我怎麽就没瞧着这恶魔王哪里好了,长得就那样,但也是十年前的事,恃宠而骄也是要看年龄看身分的。」在他看来,陆于霏这点架子就属不必要,不过就是淳哥玩腻不要的,再无理取闹就矫情了,偏偏有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当年洪天淳去美国的时候,这不多硬气,钱不要,房不要,车不要,就守着个小丫头,还真当是自己生的,一个妓女的种,要不是淳哥这些年没有生育,那丫头哪排的上号。
同样一件事,黎渊却有截然不同的见解:「洪先生跟人擦撞的事,你让于霏知道了吧。」
史育朗应道:「当然,病房就那点空间,我还躲出去接电话啊?他一字不漏都听到了,谱摆的比谁都大,听到消息也没见他松动几分,脸色难看到我都不忍形容了,还好表哥没什麽事。」
「难怪你不了解。」
「什麽?」史育朗是真没听清。
黎渊摇摇头,心想史育朗是一辈子都不会了解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个中滋味。
※
陆于霏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段很长的梦,他困陷在一摊浓稠的黑色沼泽,怎麽爬都爬不出来,好不容易有人伸出一只手,他感激涕零得握上去,甫一抬头,就看到那张熟悉又令人畏惧的脸孔。
他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气喘吁吁得躺在床上,脸上冷汗淋漓,无不显示他才刚经历一场邪恶的梦魇。
「嗯?醒了?」沉稳的男低音从空荡荡的空间传进他的肺腑。
他轻微一动,才发现男人正握着他的手,致密的体温疏而不漏得透过掌心传进他的体内,让他紧绷的神经感到些许脱力的安慰,这种麻痹的温柔,他再熟悉不过了。
「怎麽样,身体还疼吗?」男人闲话家常般的坐上床榻,陆于霏腿边的床垫立刻凹下去一个大窝。
陆于霏像是倦了这种慰问,连眼皮都懒得张开:「丽娜呢?」
「在医院,办了一间VIP给她,有专人全天照看,别想太多。」
「你有办法把她安置在医院,怎麽就不把我也送进去,把我关在旅馆里有意思吗?」陆于霏有气无力得瞪他:「我要看她,我要确认她有没有受伤,还是感冒了,这麽冷的天气,不动出好歹才奇怪。」
「不问我为什麽丽娜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吗?」
「有什麽好问的,问了你就会让我去看她吗?」
洪天淳不接他这话,用没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得探测他的额温:「先养一阵子再说吧,你现在连站起来都有困难,不好好躺在床上操心什麽?」
陆于霏不想跟他吵闹这个,他被打了这麽重的镇痛麻醉,起得来才有鬼,想来是全身脱力的知觉让他的精神也跟着脆弱,他一直心神不宁得打量着洪天淳,又厌弃得撇开头,浮躁的情绪竟然一刻也掩饰不了。
洪天淳近在咫尺,自然察觉到他的不快,他打消了叫医生进来的念头,有些粗鲁得捏起陆于霏明显抗拒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目光:「怎麽了?」
陆于霏神情晦暗得投射进入男人的瞳眸,明明没有掉泪,却比哭还难看:「你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丽娜会出事,百分之百是你的错……」
他被钉在男人强烈的目炬之下,如泣如诉得缓缓道:「……河水那样急,外面几度你知道吗,你不该跳下来的。」
洪天淳噙着始终如一的微笑,凝视着陆于霏,久久不语,他突然用拇指抚过陆于霏苍白的薄唇,力道之大,竟从绝望的惨白中生出一抹红嫣,顷刻凸显出那张秀气的脸蛋中,不该拥有的娇艳。
说白了,陆于霏不是他看过最漂亮的人,顶多算是合眼缘罢了,不过是那双凤眼媚了点,身体的手感好一些,外貌上陆于霏并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但他却拥有一副独一无二的脾气,越相处,越放不开。
不论是肆意的火爆,世故的隐忍,任性的倔强,和不合时宜的心软,之所以独一无二,只因为陆于霏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源自於背後浓厚的感情。
就是这些浓厚的情感,让他忍不住心生爱怜,让他频频想回头,让他觉得总有一个东西还落在原本的地方,一顿足,一耽搁,就是十年。
就像现在,他又忍不住搁浅在他的床边,想爱抚他,想看他死气沉沉得躺在网中央,好比一只缺了求生意志的半翼蝶。
「为什麽,丽娜会从桥下摔下来?」陆于霏任由洪天淳亲吻他的手背,虚弱而颓厌得望着墙壁上的窗户,他的眼神是如此得渴望自由,身体却少了一半的翅膀,是他自己摘除下来的。
洪天淳这回却不答他的话:「反正你都已经认定是我的错,不管原因是什麽就都是我的错吧。」他轻柔得抚平陆于霏上挑的凤眼,那一双锋利的弧度,傲然得刀削着他的倔强,越抚越锐利:「这件事是我不对,我答应你,以後不会再发生了。」
陆于霏微微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洪天淳主动认错。
Tomas总是讥笑他在洪爷面前,连过街的老鼠都不如,那老鼠还知道要逃跑来保护自己,他呢,则是闷不吭声,逆来顺受,不管洪天淳让他做什麽,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呵,告诉你什麽叫做爱情是盲目的。」Tomas嗤笑他:「在爱情当中,没有对错之分,只有你情我愿。」
陆于霏却发现,好像不仅如此。他可以因为一份感情,而失去了对错之分,洪天淳却又可以为了一分感情,承认了对错。
丽娜不是第一次遭遇危险,上一次他也记得很清楚,丽娜被请来的保母遗忘在空无一人的房子,发了高烧也没人理,她年纪小不会求救,就独自在卧室的床上萎缩,要不是他联系不到人发像不对劲,丽娜很可能因为高烧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跟今天她躺在冰冷的石块上不省人事一样,他现在想想都还是心有余悸。
而洪天淳更是蠢,又或者说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不得安宁,他人在国外接获丽娜高烧的通知,任他在电话大骂一顿就好了,又何必百里加急得赶回来?赶回来给谁看呢?不过就是让他的妻子更痛恨丽娜罢了,他赶到了又有什麽用,丽娜烧也烧了,命该丢该保都确凿了,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不能改变什麽。
他却偏偏要赶回来,好像很在乎的样子,还遇上了车祸,要是真的这麽在乎的话,早应该好好照顾丽娜,而不是事後才来补救,还搭着命,好像自己多伟大,好像他特地飞回来,丽娜这一烧也不亏了。
就跟今天他落水的事一样,明明只要等搜救队下来就可以了,又不差几分钟,他也伏在岸上性命无虞,他都央求他不要下来了,洪天淳却充耳不闻,也不顾水流湍急,天寒地冻,不顾他的乞求、他的担心和害怕。
跳下来做什麽啊,以为他会感激他吗?才不,他讨厌他,讨厌死了。
「你让我想起来,之前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洪天淳彷佛猜透他的心思,不紧不慢得开启了同样的话题:「我匆匆忙忙赶到医院,你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
陆于霏怎麽会忘记,又怎麽会重复一遍。
洪天淳柔声道:「你这样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告诉你,十个你都换不回一个丽娜,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他深沉得轻哂:「你那一巴掌甩得真用力,我看你那手疼的,至少两天没办法拿笔,嗯?」
陆于霏虚弱得板不出脸孔:「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当然知道。」洪天淳执起他的手心,蜻蜓点水得落下好几个吻,充满了怜惜,宠溺,以及晃荡满溢的暖意。
陆于霏打起精神撑了十几分钟,兴许是确认了丽娜的安全,洪天淳又待在他的身边,再加上麻醉的药效,没多久又沉沉睡去,他也是关心则乱,这会首要的忧虑一解除,就松懈得昏睡过去,来不及顾及被他遗落在电话另一端的姜城霜。
洪天淳观察着他熟睡的容颜,直到床上的人儿呼吸也逐渐调节平稳,才默不作声得从口袋拿出一台手机。
这是方才黎渊转交给他的,是陆于霏遗落在桥上的手机。
他把手机打开,转了静音之後,随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则坐在正前方的沙发上,十指交叠,好整以暇得等候造访这支手机的人。
未接来电栏,不出所料,青一色的只有同一个人的名字。
果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沉睡的电话突然从大梦中惊醒,洪天淳捡起手机,带着胜利者自命不凡的轻慢,慵懒自持得开口:「喂?」
作者有话说:学长真的对渣攻早死了心,真的!!!!!
但他心很软,洪先生就是拿捏着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