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什么了?”
魏溪觉得委屈,语气里带着些哭腔:“很多,我看见漫天飞舞的箭、狂奔的战马、叮叮当当的刀和剑,……还有到处都是血。都是昨晚的事,怎么赶也赶不走。”
苏晋之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孩子下山以来一路颠沛,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厮杀,即便当下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过去后却始终难以平复。这样的感受苏晋之当年也曾体会过,每一个初涉江湖的少年人都难以避免。
没有人会生来习惯杀戮,毕竟都是血肉之躯。
但他还是愿意魏溪越少体会越好,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
“没法不想,就让它去吧。”苏晋之说,“实在睡不着,也让它去,不用勉强。就睁着眼躺会儿也好,师兄在这里陪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出声叫我。”
他的手伸进被中摸到了魏溪的手。少年的骨节因为练剑而有不少厚茧,苏晋之的手指摩挲过那些粗粝坚硬的皮肤,与对方的五指交缠在一起。掌心相合,渐渐升温。
魏溪感到手掌传来的温度,心也好像有了归属。有师兄在身边仿佛就有了一个安全可靠的屏障,那个杂乱暴戾的世界一下子就变得遥远了。于是他躺着躺着,眼皮不由自主地就慢慢合上。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二人简单梳洗了一下,用过下人送来的晚膳。苏晋之询问了傅卿云那边的情况,这才知道,那个山庄内的叛徒已经落网了。
这进展在意料之中,但人选却预想之外。
为此魏溪比苏晋之更着急许多,拉着他一路小跑到傅卿云草设的审讯之所——也是嫌犯落网之地,与他们数墙之隔的一座院落里。
白天傅卿云曾放出谣言,说裴霄与秦若欺在地牢遇袭,因而转押此地接受照料,待那行凶不遂的嫌犯自投罗网。这是苏晋之出的主意,也的确很快就见效。以至于连傅卿云都觉得一切是不是顺利得有些过分。
“你不肯招,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说话。”二人赶到时,傅卿云正刚开始问话。
小院里里外外都是守备,想是傅卿云有过吩咐,他们见到苏晋之一行,便自动让开道来。而魏溪一进门,便见到那被五花大绑死死摁在地上的,确确实实就是那个老实巴交的邱落言。
他这么焦急赶来,也正是因为听说嫌犯的名字是那个在客栈腼腆地叫自己“前辈”,穷得连饭都差点吃不上的邱落言。
“我……没有,我……不是……”邱落言额角嘴边皆有血迹,他的肩上、胸前也有打斗留下的伤痕。
那些伤口的位置足可以取他性命,看来是沈连风故意留手。想必这也是傅卿云的授意,他要留下活口,才能搞清事情的真相。
但邱落言的嘴比任何人都紧,除了“没有”和“不是”,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头上流的鲜血太多,已经模糊了视线,以至于都没有认出魏溪来。
直到魏溪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邱落言才发现了他,艰难地仰头,在空中茫然寻找了一通才捕捉到青年的身影:“前、前辈……”
魏溪这才见到,他的嘴也已经肿了。刚才不断重复“没有”“不是”,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别的。
尽管眼前的人影在邱落言眼中十分模糊,他还是忍不住向魏溪的方向蹭了蹭,仿佛是本能地寻求一点庇护。
魏溪没有躲开,邱落言满是血污的身体蹭到了他的小腿边,湿漉漉的血迹一下就弄脏了他的裤脚。魏溪低头看见,眉头不禁一动,如同胸口被针狠扎了一下似的。他立刻蹲了下来,轻轻托起邱落言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眼角的血迹慢慢拭去。
邱落言疼得呲了呲牙,却没有出声。待鲜血擦干,那眼眶的瘀肿便愈发明显,于是他肿着一只眼,冲魏溪感激地笑了一笑。
魏溪抬头看向沈连风:“一定要这样吗?他已经说不是了。”
沈连风看着他,一向冷漠的表情忽然有一丝犹豫。
傅卿云道:“说不是就不是?上钩的只有他一个,如果不是想补刀夺命,他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到这儿?这是你师兄的点子,你怎么不问问他该如何解释。”
魏溪于是侧头去看师兄,苏晋之正蹙眉沉吟,这时也答不上话来。
魏溪等不到回答,无奈又道:“那也不用这么狠啊。没有证据,不可以慢慢问吗?”
傅卿云冷笑一声:“当然可以,你不如叫我再去问问那两个死人。”
邱落言一直虚弱地半趴在地上,听见这话,忽然惊醒:“你说……谁……死了?”
傅卿云:“还能有谁,你为之而来的那两个人。”
邱落言“啊”了一声,然后怔怔的,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声音。
魏溪见他失魂落魄,低下头柔声问道:“小邱掌门,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么?”
“我……”邱落言才开口说第一个字,眼泪便整颗整颗地滑落下来,“想帮……裴兄。”
魏溪:“裴掌门?为什么?”
“以前他……他帮过我……”
这人知恩图报,倒是有情有义。魏溪点点头,道:“所以你不是来杀人灭口的是么?”
邱落言点头。
魏溪大有收获,回头看向众人:“你们听见了吗,他不是凶手!”
傅卿云牵起嘴角,冷冷一笑。
这样的一面之词他如何会采信,只是他也不耐烦与魏溪这傻小子争执,接连向沈连风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把魏溪拉走。
沈连风蹙了蹙眉头,似乎不大想对魏溪动粗,但他更不会违逆傅卿云的指令,于是稍稍踟蹰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拉拿魏溪肩膀。魏溪敏捷得很,一个转身,便将对方的手掌滑开。沈连风接连几次伸手都被他躲去了,知道再这样下去非动真格的不可,不由得眉头拧得更深了。
“阿溪!”苏晋之叫道。
魏溪知道师兄是让他不要反抗,因而不解:“师兄,你也不相信小邱掌门吗?”
说实话,苏晋之对此事并无判断。他与邱落言交往不深,不能断言对方的人品。既然落入陷阱是他,便不能说他毫无嫌疑。
但以直觉而言,他又觉得魏溪说的有理。只要是人,难免都有直觉好恶。这孩子喜欢谁相信谁,是因为与那人本身散发的气味相投,并非没有缘由。
于是苏晋之道:“尸体的伤口十分利落,我也觉得不像是邱掌门所为。”
傅卿云笑了笑:“呵,要是因为他弱就认定他必然不会害人,这真是世上最愚蠢的理由。”
这也的确是他切身之痛。当年傅卿云的二叔正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材,然而最后串通奸臣密谋陷害他父亲,害得他家破人亡父死母丧的也正是这个蠢材。
傅卿云又道:“先前此人在阵中胡言乱语,离散军心,这笔账我还没同他算过。好个昆仑派……洛风磊本就系出昆仑,他爹洛云峰还曾当过昆仑三任掌门,若说这一切只是巧合,你当我是黄口小儿那样好骗么!”
苏晋之沉默了,这邱落言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在这时候撞到傅卿云的手里,此时无论说什么,傅卿云恐怕都不会有耐心去听。在他眼里,挡路的和可能挡路的都一样该死,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也根本没有耐心去分辨真相。
☆、旧怨
蒋岱怒道:“小王八,不识好歹,我第一个就教训你!然后再放火烧了这破山庄!”
傅卿云见他猖狂,当即扬声道:“给我拿下这狂徒!”
手持巨网的手下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捕鱼一般将乌金细网从空中罩下,饶是武功再高的人也只能束手待毙。蒋岱被那巨网一困,瞬间便无法动弹,细密的乌金丝越挣越紧,在他皮肤上勒出一道道血痕。
“带走!”傅卿云冷笑一声。
凶手一网成擒,众人又是一阵大喜。魏溪看看一旁伫立不动的师兄,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们现在还走吗?”
沈连风转身对他们抱拳:“先前多有得罪,这是庄主布置,不得已为之。”
苏晋之一哂,并不回应。
魏溪:“原来如此,那小邱掌门呢,能放出来了吗?”
“查明真相,自会妥善安置。”
魏溪松了口气,见师兄眉头仍然紧蹙着,便问:“师兄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你师父?”
“……”
“既然如此,咱么为什么不跟上去看看?”魏溪道,“老王,不,老人家虽然脾气很坏,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苦衷。反正傅庄主不撵我们走了,咱们等看完再走不迟。”
魏溪这一番话倒是说出了苏晋之心声,他师徒分别十数年,心头许多疑惑都未解,要是这样一走了之,恐怕今后心头都要悬着这么个谜团,不能自在安闲度日。
不料魏溪话音未落,前方押送蒋岱的队伍便传来一阵喧哗。沈连风箭一般窜了出去,前方聚拢的人被冲散开来,稀疏的人影中露出那张巨网。蒋岱在网中如同发狂的猛兽一般跳来窜去,单是这样折腾就已弄得满身血花,根本没有人敢接近。
苏晋之眉头一皱,跟了过去。
围观的人也是一头雾水,这蒋岱不知怎么就发了疯,嘴里振振有词也听不清在骂什么,只是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定在下恶毒的诅咒。
铸剑山庄的护卫们一个个都剑半出鞘。
苏晋之扫到那一片寒光,突地上前一步,扬声道:“别妄动!取长棍来压住,我有办法!”
众护卫转头看傅卿云,傅卿云点点头。
于是大家依言找来长棍,拼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蒋岱困住,苏晋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抽出一枚细针刺入蒋岱后颈。蒋岱蓦地一抽,而后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苏晋之解开乌金网,伸手搭上蒋岱的腕脉:“是回魂散。”
魏溪:“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治伤药,有固本培元强健体魄的功效,但是长期服用能让人脾气暴躁,神智失常,所以江湖上早就禁用了。”
“也就是说,他脾气本来应该没有这么坏?”
苏晋之顿了顿,诚实道:“本来也挺坏。”
魏溪摇摇头:“好吧,那真是无药可救。”
苏晋之冲两边的护卫道:“把人抬走吧,有金针在他醒不了。对了,他身上的伤势还需要止血,务必轻放。”
傅卿云道:“那是自然,逍遥楼的消息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魏溪看着蒋岱被抬走的背影,心中涌出一丝同情:“刚才还那么厉害,说疯就疯了,哎……”
苏晋之:“回魂散虽然有毒,倒不至于有如此效果。他忽然发狂,应当是受了刺激所致。”
“刺激?”魏溪眼珠转了转,不解道,“我、我骂得很凶吗?”
苏晋之都被他逗得莞尔一笑,在他脸上轻轻一捏:“不是你。”
“那还有什么,这里一片都是坟地,谁还能气得他那样?”
“坟地……”苏晋之朝周围一看,果然一座座都是铸剑山庄历代的门人。
山庄建立百年有余,期间几经易址,每一次搬迁这些坟茔也会被一同搬走,但下葬位置向来是位于山庄的东北侧,这在傅家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墓碑也是按照辈分来排,先祖最内,向外资历依次递减。苏晋之一抬头,便看见好几个熟悉的名字,其中之一,便是少时曾亲切招呼他,时常教他些兵器常识的慕容荻。
蒋岱被送到庄内机关森严的审案堂,周身给锁在铁椅上,止住了血,才被拔出后颈金针。
他一醒来便大喊大叫,众人现在终于听清了,他骂的是“骗子”“小人”“背信弃义”,不用问也知道在骂谁。
多年前的恩怨到今朝都不能平息,哪怕慕容荻已早一步魂归黄泉,蒋岱心头的郁结仍旧不能除去。
傅卿云听得不耐烦,按住眉心:“就不能治治他这张臭嘴?”
“金针一施,必然神智同失。现在他气血异常,哑穴也最好不要点,免得影响真气流窜,会有性命之虞。”
傅卿云挑眉:“所以,你的建议是?”
“等。”
等他骂得喉咙嘶哑,自然不会再有声音。
魏溪听师兄说得有理,立即坐下陪他等。但那噪音入耳委实太吵,他伸手入怀摸到一物,忽又想起这手帕是前不久师兄给他新买的,实在有些舍不得,便放了回去,跑到沈连风面前:“沈兄,你有手帕么?”
沈连风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伸手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给他。
魏溪瞧那帕子朴素,看起来就不太贵的样子,喜道:“送我行么?”
沈连风点头。
于是魏溪兴高采烈地跑回座上,立刻将那帕子撕成了四条,再团成四团,两团塞在师兄耳里,两团塞在自己耳里。
苏晋之在他手上感激地拍了拍,自己耳边一下清静了,款款端起茶杯来慢饮。
傅卿云却被这咒骂声激得心绪暴躁,纸扇一下一下拍在掌心,几乎都拍红了16 。
沈连风往怀里摸了摸,想起手帕已经给人要走,看了看那悠闲喝茶的两人,默默走到傅卿云身边,伸出两手,替他盖在两侧耳边。
傅卿云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他在替自己挡噪音,却挥挥手让他退开。
“我倒要听听他能骂到几时。”
蒋岱这一骂,倒真是滔滔不绝无休无止。若是把他骂的每个字记录下来,估计能码满一整面墙壁。他好容易骂累了,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嘴里哼哼着:“水,给我水……”
魏溪把耳塞拿了,问:“啥?”
蒋岱盯着他:“水!蠢材!你聋的吗?”
魏溪蹙眉,对师兄努努嘴,表示果然脾气太坏,但还是在旁边拿了只空杯,倒了杯水过去。
杯子递到嘴边,傅卿云却道:“慢着!答了问题才给他喝。”
蒋岱愤怒地看着他,恶狠狠骂:“果然跟那慕容恶贼一样卑鄙。”
傅卿云反击:“自甘堕落却要怪别人,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蒋岱的声音顿时拔高:“我自甘堕落?那慕容荻又好到哪里去?当年要不是他暗下毒手独吞宝物,我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田地!十六年,我等了整整十六年!好不容易才恢复功力找到这里,你居然告诉我他已经死了?!我不信,没有我亲自动手,他怎么能死!”
苏晋之问:“当年在剑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听同门说,他们在那附近亲眼发现了您的尸首,因为伤得不成样子,所以没有带回便就地埋葬了。”
“那些家伙巴不得我死,撒这种谎有什么出奇?” 蒋岱冷哼一声,“可我对这帮小人的恨,远不及对慕容荻的万分之一!他表面上与我称兄道弟,骗得我放下戒心,连剑冢的秘密都说给他听。没想到,呵,怎么也没想到……”
魏溪听得心急:“没想到什么啊,他到底把你怎么了?”
“他一见到宝剑,就下药将我晕倒。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我失去意识之前他还跪在身边,口口声声跟我说,对不起。你说可笑不可笑?分明是他下了毒手,却要跟我说对不起。难道说了就能当自己没做过么!”蒋岱仰天大笑,“这样的伪君子,死也多半是装的,要是不把他的坟挖出来,我是永远不会信的!”
“挖出来也没用。”傅卿云冷冷道,“那坟里根本是空的。”
魏溪喜道:“人真的没死?”
傅卿云摇头:“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我师叔在迷晕这人之后,便被人杀了。”
蒋岱:“胡扯!你小子当年才几岁,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傅卿云忽然有些激动,“我不单知道他死了,还知道是谁害死了他。那个人也害死了我爹,害死了我娘,害得我这一双腿一生一世都站不起来,害得傅家声明扫地,险些基业不保!”
苏晋之道:“是你二叔。”
傅卿云喘了口气,稍稍缓过一些来。他难得如此失态,从前掩饰得太好,唯独此刻才露出个鲜活的人样:“当年我师叔跟你前去的确另有打算。可他打算的不是想独吞什么宝剑,而是想替铸剑山庄彻底封了这两把魔剑!这是我山庄子弟的责任,他从小受我祖父教导,一直以此为己任,所以尽管知道此行艰险,也坚持一定要去。”
蒋岱脸上现出一丝惊愕,但随即又皱眉大骂:“谎话连篇!”
傅卿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当年他这计划只有我爹与二叔知道。他还怕做了此事你醒来会对他不利,对他们说万一他回不来,千万不要找你报仇。他之所以对你道歉,也是因为心有愧疚。可谁能想到,你却不分是非,仇恨了他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