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两人相对而立,一黑一白,一张沉静刚毅的面容,一张是绝代的美丽,含雪似霜,清清冷冷的,又出尘胜仙容颜。
那黑衣人道:“他若死了,你当如何?”
“这不正和你意。”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南箓更冷了声音:“黑箬,你说我当如何?”
“忘了他,修仙成佛,再无受人间苦楚,逃脱轮回,弃离妖身,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细长美目微眯,有寒光一闪,声音沉沉道:“然后呢?成仙之后又当如何,受尽了世间的苦才成那无悲无喜的仙,成仙到底有什么好?”
“这是你生来就该背负的命运。”
南箓沉吟一阵:“我知道。”
“该放下了,仙不该有执着。”
“再等等。”
“等什么?”
“等……等他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呢?”
南箓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床上闭目躺着的人脸上,那人有一张天生带了点媚气的脸,凤眼微微挑高,总是嚣张跋扈的模样,穿得花哨,没什么骨气,有时说话不着调,全是富家公子的习气。
却总是被他骗,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到底爱不爱他,他从来都说不爱。
那人现在却躺在床上不再看他一眼,不知生死。
夕阳又换了方向,几缕秋风夹着花香,淡淡的,从不远山头飘来的蔷薇香,如同那二月初见的天,也是这般和静美好。
他望着窗外的远方,声音有些寥落模糊,也不知是对黑箬还是对自己道:“再等等,等这一世过后。”
黑箬道:“等不了,也来不及等。”
“我知道,你先回去。”
黑箬还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喉咙口,终是吞了下去,只恭敬道:“是,主人。”
夕阳的余晖总是暖暖的金色,照着美人毫无瑕疵的容颜,一双美目深邃而迷离,长长睫毛将眼底情绪半露半掩,高挺如玉雕琢的鼻梁,还有那比花瓣还美的唇角,淡淡的神情,翩然不染凡尘的仙。
他却轻叹,奈何修了一副仙人的形,却没修得仙人的心,红尘扰扰,佛说执着如渊,却依然是众生放不下的念。
张至深睁开的第一眼便看见这绝美静好的仙,双目微微眯着,映着暖阳,瞳孔里有他缩小的容颜,温柔得仿佛整个繁华灯花中最美的一个念。
“南箓。”他轻轻唤了一声,似乎还是在做梦,他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深很虚幻的梦,梦里这个人也有这么温柔的眼神,在那里,他是他的整个天下。
但那……也仅仅只是个梦。
南箓有些清冷的声音淡淡道:“你还活着。”
“……”张至深确信自己是真醒了,那个温柔的眼神是梦中残留的错觉。
他这才想起来为什么南箓说他还活着,心口似乎还在疼痛,归兮剑刺入胡露娃身上时,那小道士狠戾的神情,几乎是痛恨的,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只手就插入了他心口,似乎是穿胸而过,到底是不是,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剧痛无比,一颗心仿佛要炸裂般,之后便没有了知觉,呜呼哀哉,此命休矣。
他猛地摸向左胸口,那里一颗心正在缓慢沉稳地跳动,惊道:“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
南箓道:“可惜了,没死成。”
张至深也不管他话里什么意思,坐起来抱住他,南箓正欲推他,却见他侧耳贴在自己胸口,专心致志。
一下又一下的跳动,有些凌乱,有力而热烈。
“真好,我们的心都还在。”
南箓有些错愕,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是,心都还在。”
张至深笑得有些狡黠,挑眉道:“你猜我刚刚听到什么了?”
南箓直接道:“不猜。”
“小爷我不小心听到了你的秘密,很大很大的秘密。”
南箓目光一闪,不留痕迹地隐去,依然倾城绝代的容颜,美目深深:“我有很多秘密,不知你听到的是哪一个。”
“我听到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却总是藏着掖着,就是不肯说。”
“你道那人是谁?”
张至深收了笑,正经道:“南箓,你爱我。”无比肯定的语气。
南箓道:“没有的事。”不带思考的回答。
张至深道:“我不信,箓儿,我再问一次,你到底爱不爱我?”
“不爱。”
“你骗我。”
“没有骗你。”
“你就是骗我。”
“我没有骗你。”
“……”
张至深看着他,忽然道:“南箓,你的眼睛骗了你自己,你爱我。”
那双清冷的眼直直看着他,漆黑而深沉:“你在骗你自己。”
“我都知道了。”
漆黑美目沉沉的,似乎有些异样,低沉了嗓音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爱我,很爱很爱我。”
“你想多了。”
“小黑都告诉我了,你还想骗小爷到什么时候?”
南箓道:“他骗你的。”
张至深却转移了话题:“那一天,我已经把剑插入那叫胡露娃的小道士心口,他……”
“死了。”
张至深心里一沉,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杀人,即便那人罪大恶极,却终究是一条命。
南箓似乎看破他心思般,难得安慰道:“他本就不是人,罪恶多端,你没有错。”
张至深点点头,忽然展颜一笑,捏着美人下巴道:“美人儿,小爷我为了救你,命都快没了,你是不是该好好报答爷?”
“你想要什么报答?”
“你爱不爱我?”
“不爱。”
“……”
张至深捏过美人下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道:“那就以身相许,就算得不到心,爷也要得到你的身。”
南箓不为所动,将他扶倒在床上:“你的伤刚好,要多休息。”
张至深还想挽回点福利:“箓儿,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
南箓不答话,张至深正要再说什么,他却忽然探下身,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个吻,张至深愣了愣,对上一双深邃而好看的眼,那眼神真是温柔的,如梦中一般。
然后那妖精还故意用低沉而迷死人的嗓音缓缓道:“我很感动。”
张至深眨眨眼,再眨眨眼,傻了一会后才醒悟,舔舔嘴唇:“我还要。”
南箓总算温柔了一回,俯下身轻轻吻他,这算是自他们认识以来最温柔的一个吻,细腻和软如春雨般,缠绵旖旎,两颗真心紧紧靠在一起。
一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分开,张至深轻喘着气,依然不肯放弃他的执着:“你爱不爱我!”
南箓用那甘醇如美酒般的声音低低道:“不爱。”
张至深眨眨眼,猛然大叫:“去你大爷的!老子得不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
“乐意奉陪。”依然是好听得要命的声音。
“老子不弄死你就不姓张……唔……唔唔……你摸哪里!”
残阳将近,院中几株桃树在风中微微摇曳,秋叶纷纷落,伴着醉红晚霞,好似春来时,依稀零落飞舞的艳红桃花,满院都是流离的光阴,错错落落,似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人成对,影落双,落花悲叶也是春情欢然。
执着就是放不下,放下了,就不是执着了。
流光飞逝,从来就不见它的踪影,有的爱,从不需说出口,就像有的谎,无需戳破。
屋内一片春意黯然,缠绵悱恻,久别相见的人,自然需要一些激烈的方式表达相思,自然不会在意窗角一对绿莹莹的眼珠带着惊喜和研究的目光。
无品道长捏着那绿孩子一声不吭地往外走,绿萝侧着头,耳朵被捏着,眼睛还对身后的事念念不忘。
“师父,您松手松手!哎呀呀,耳朵都要被你捏掉了!啊啊……你轻点,轻点……”
走出老远,无品道长才松手,脸上的不自然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一指戳了绿萝的额头:“非礼勿视,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懂事。”
绿萝揉揉耳朵,满眼都是求知的光芒:“师父,这就是书上写的鱼水之欢?周公之礼?”
无品道长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的功课做得如何,为师要检查。”
“师父,我的那个也长出来了,徒儿也要行周公之礼!”
“咳咳……既然张至深已经醒了,我们在这也没什么好留的,收拾东西,明日回长回山去。”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行周公之礼,人家已经长大了,师父你莫要这般狠心!”
无品道长终于正色道:“修道之人,要修身养性,不可乱了心智,更不可……不可贪图……咳咳……”
绿萝静了下来,眨巴眼睛问:“真的不可以?”
“不可以。”
“师父从来没有过?”
“咳咳……为师修身养性,自然是没有过。”
“哦。”绿萝懂事地点头,“原来师父一大把年纪,还是处男身。”
“……”
无品道长顿时将张至深的祖宗全问候了不下十遍,这浪荡公子什么不教,偏偏将自家纯洁小徒儿往歪门邪道上带!
第九十五章:还债记
自从醒来后,张至深就真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确切的说,是神仙他大爷的日子,毕竟南箓那妖精在他心里还是神仙般的妖精,被神仙伺候的日子,自然好过。
无品道长在他醒后的第一日来告辞,他才知道这道长竟然还如此品德高尚,为了救他一条小命奔波了好几个地方,又留在十陵镇为他护法护命的辛苦了两个多月,张至深感动得泪花浮现,直拉着叫他多留几日,待伤好了要好好表达谢意。
无品道长坚定肃穆道:“不了,贫道今日便走,绝不多留。”
“那道长您路上小心,在下伤还未愈,愧不能送道长。”
“不用了。”
张至深在他身后瞟了一圈,确定没看见那片熟悉的绿,问:“绿萝怎么没一起来?都要走了,也不让叔叔见他一面。”
无品道长面色一僵,依然正色道:“他等不急,先走了。”
“啊,是这样啊,那真是遗憾。”
……
第二日,张至深午睡醒来,一眼看见的不是他家美貌倾城的箓儿,而是面容肃穆的无品道长,一张削瘦的脸,几缕山羊胡,面容矍矍,正气浩然。
“道……道长?你不是回长回山了么?”
道长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般,只道:“贫道是来告辞的。”
“……那昨日……”
“张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后会有期。”
“道长……喂喂……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别走啊……”
可道长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般,走得正气浩然,虎虎生风。
南箓从屋外进来,一袭白衣翩翩然,出尘胜雪。
张至深望着道长离去的方向,茫茫然:“这……怎么回事?”
南箓笑而不语,高深莫测。
第三日,张至深拿了一本小传打发时间,南箓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喝茶,淡淡茶香飘了满屋,伴着几缕紫淮香,安神定性,舒适无比。
无品道长泰然自若地入了屋,张至深忍着嘴角不上扬,疑惑得极其自然:“道长此来何事?”
道长道:“贫道是来告辞的。”
张至深早已想好措辞:“既然道长要行,晚辈挽留也是无用,为谢道长救命之恩,晚辈准备了一些盘缠,希望道长不要推脱。”
说着,将一个不小的包袱递了过去。
无品道长瞧了那包袱一眼,面不改色:“贫道乃修道之人,身外之物并不在意。”
张至深坚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些日子辛苦道长了,晚辈没有什么可报答道长的,除了几个俗之又俗的银子,道长就千万别推脱了。”
无品道长用那正义凛然的,非常不屑的语气道:“既然张公子坚持,贫道便不客气了。”接过那包袱,拱拱手,“告辞。”步伐坚决,走得正气浩然。
张至深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南箓放下茶碗,细长的眸子微微含笑,摇头:“非也。”
“那是为了什么?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跟小爷告别三次,还一次比一次理直气壮。”
南箓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绿萝不见了。”
张至深也不在意:“那小妖精还能去哪?”
“你醒来后他一直吵着要见你,无品道长拦着,拉着他立即回长回山,然后绿萝就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每次来向我告辞,其实是想看看绿萝在不在我这里?”
“深儿变聪明了。”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
日光西沉,晚霞醉红,许院的五株桃树依然落叶纷纷,撒着金色的阳光,红了一大片。
南箓一走,张至深便觉百般无聊,取了一盆水来施展月术,每一次结印念咒后,那水中显现出的都是模糊的影,等他试道第八遍时,水中的影像终于清晰,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水中的影,一片欢快的声音打断了他。
“小深哥哥!小深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张至深手一抖,将水中幻象打散,荡起一圈涟漪。
“绿萝,你师父正到处找你,你这几天去了哪儿?”
绿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绿眼睛左右转了几圈,动作迅速地将门关好,舒口气:“我偷偷跑了,本以为师父这么想回去,肯定撇下我先走了,没想到他还没走。”
张至深道:“你不是一直跟你那厉害的师父形影不离,怎的现在倒巴不得他走了?”
绿萝嘟嘴道:“绿萝想见小深哥哥,他不让我见。”
“现在见着了,你便可安心跟他回去。”
“人家不要不要嘛,你才刚刚醒来,人家想多看看你,你不知道那胡露娃将你的心掏出来时,血淋淋的样子,人家以为你没救了,都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张至深摸摸自己的心,觉得那个地方还在隐隐的痛:“绿萝是好孩子,知道心疼叔叔。”
“小深哥哥也好厉害,一剑就将胡露娃杀死了。”
“呃……言重言重……”
当时无品道长告诉他只有归兮剑才能杀了胡露娃,找到他之后,道长制住那妖孽,张至深只要一剑捅穿他的心脏便可大功告成……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直到他真正把归兮剑刺入胡露娃心脏,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绿萝甜甜叫了一声:“小深哥哥。”
张至深一个哆嗦,一种不祥的预感:“乖,你该叫我叔叔。”
绿萝更是眯着绿莹莹的眼,大大笑着:“不要嘛不要嘛,人家就要叫你小深哥哥,小深哥哥,你还记不记得答应绿萝的事?”
“咳咳……”张至深又一个哆嗦,摸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什……什么事?我的伤口好痛,叔叔我一把年纪了,此次受这般重的伤,忘记了许多重要的事。”
绿萝依旧兴奋道:“你说你要让我尝尝当男人的滋味!”
“……这,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撒谎,你什么都记得,你想赖账!”
张至深终于正色,这小妖何时变聪明了,依旧耍赖道:“叔叔是真不记得了,年纪大了,记性就差。”
那双碧绿的眼疑惑道:“可是小黑哥哥都说你一定记得,但你一定会赖账。”
“……”小黑真是了解他。
张至深面色不改,抓住了重点:“你这几天跟小黑在一起?”
“恩恩,我让小黑哥哥将我藏起来的,不然师父肯定能找到我!”
小妖精真的变聪明了。
张至深眼睛发亮:“也就是说你跟小黑关系很好?”
小妖点头:“对呀,小黑哥哥对绿萝可好了!”
“他怎么对你好?”
张至深想象不出小黑对人好的样子,难道那眼中没有了悲伤,还是会忽然回眸对你一笑?张至深打了个寒颤,摇摇头,这太恐怖。
绿萝天真道:“小黑哥哥不会对我凶,也不会欺负我。”
“难道他会对你笑。”
“没有。”
“对你露出过哪怕一丝的表情?”
“他一直就是那样的表情。”
“……”好吧,如果这也算他对你好的话。
张至深再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绿萝摇头:“他送我回来后就走了。”
“没有说去哪里?”
“他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张至深又是一阵失望,叹气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你答应人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