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另外两个青年他都认得,年轻时候的清哥和桥大眼儿,脸上还有些稚气的模样,约莫十几二十岁,正是青春好年华。
而另一个人,他也认得。
“这、这是我?”
照片上的另一个青年模样十分清秀,也是相仿的年纪,而模样,看起来似乎和自己,不差分毫。
傅桥嘿嘿地笑,“是舒长华。”
何斯年手一抖,这才明白过来,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清哥为什么说我就是舒长华的原因?”
傅桥依旧在笑,笑容里意味不明,“是,但不全是。”
何斯年还是不能接受的模样,“怎么可能。”
“照片摆在那里,怎么就不可能。”傅桥摸出了一支烟,准备点上。
“怎么会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傅桥把烟点上,“是啊,我们都觉得不可能。”吐出一个烟圈,“这不还是可能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
“诺,那儿呢!”傅桥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手指指向屋子里的一处。
何斯年顺着看过去,阴影处竟然放置着一个牌位,牌位上面什么字也没有,空白的。
“死了?!”何斯年一惊,手中的怀表也咔哒一声掉在地上。
“死了。”傅桥笑着把地上的怀表捡起来,宝贝似的吹了吹沾上的灰尘,又看看有没有被摔坏,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被顾清久毙了。”
何斯年又是一惊,像是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东西。瞪着眼睛看着傅桥,
“清哥他、清哥、”
“怎么?怕了?”傅桥把怀表放进一旁的抽屉里,“你清哥可杀过不少人。”
嘴角斜向上勾起,“当年在战场上没子弹的时候,他可是一刀一个。”
何斯年对这点倒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这带兵打仗的,哪个不杀人。
只是这舒长华,似乎和清哥没这么简单吧。
“你把所有的事儿都给我说说。”
傅桥又吸了一口烟,“当真要听?”
何斯年好奇心本来就重,又一时间被这么多东西弄得心痒难耐,点了点头。
傅桥轻笑一声,把烟捻灭。
“顾清久,是南方的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我和舒长华,都是他们家捡去的。
当年闹了一个冬天的饥荒,我命好,初冬的时候就被他们家捡着了,那时候刚下了第一场雪,我冷得在他们家门边缩成一团,顾清久刚一开门,我就顺势倒在了他的脚边。嘿嘿。”
傅桥笑得十分狡猾,“我知道他们家有钱,本来想着让着小少爷给我两个馒头,结果他们家就直接把我给捡去了。”
“那时候顾清久就跟个小大人一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看见我脏兮兮地扑过去他也不躲,下人们赶我走,他就用特正经的语气对他们说,‘去回老夫人,收养这孩子。’瞧他那样子,自己也是个孩子呢。”
“后来大年初二,舒长华就那么蜷缩在门口,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顾清久和我,怯生生的模样,顾清久二话没说,牵着他的手就往里走。下人们不让他也不管,只说‘去禀告老夫人’,我和舒长华就那么在他家留下了。”
何斯年认真地听着,“那他们家还收养了很多孩子?”
“不。”傅桥笑了笑,“就我们俩。顾清久比我小,却老是一副大人的模样,话也少得可怜。”
“为什么只收养了你俩?”
“我也问过他,他只说想收养了,便就收养了。”
何斯年点点头,示意傅桥继续说下去。
傅桥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们两个虽是被收养的,可有顾清久的吩咐,那也跟少爷差不多。虽然这样,但大家自己也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少爷,我们的身份,更适合说成是陪读。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何斯年想了想,点点头。
“顾清久从小就对舒长华有意思,从他拉着舒长华的手进宅门我就看出来了。”傅桥古怪地笑了一声,“后来都长大了,有时候他俩还得牵着手。”
何斯年有些愣。
傅桥从兜里又摸出一支烟,点上,好似贪婪般地吸了一口,
“顾清久不想掺和这些事儿你信吗?”傅桥看着何斯年,从嘴里吐出浓浓的烟雾,“可是舒长华想,舒长华是一个有野心且隐藏得极好的人。”
何斯年愣,有些茫然地问了一句,“那他……喜欢清哥吗?”
“当然。”傅桥保持着他一贯的笑,“舒长华可是为顾清久,挡过子弹的。”
“舒长华的野心,是和顾清久绑在一起的。”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我和舒长华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使吃好喝好,也不能像顾清久一般可以去上军校。顾清久是顾家的独苗,自然是被顾家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想去读军校,给老夫人的理由是不喜欢当军人,气得老夫人罚他跪了一天一夜的祠堂。
他的确不想去军校,因为去了军校,就见不着舒长华。而老夫人,并没有把两个捡来的孩子培养成军官的打算。
可是后来他还是去了,因为舒长华想让他去,只有顾清久去了,舒长华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才能在这个乱世之中脱颖而出。他劝了顾清久。
顾清久每次回来,舒长华便拉着顾清久让他给他讲那些军事理论以及实战知识。我也就跟着凑合着听一听。不过我知道,顾清久不乐意,舒长华也不乐意。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顾清久离开那么远那么久,还没来得及好好和舒长华亲热叙旧,舒长华总是缠着他讲关于军事的这儿那儿。
舒长华觉得顾清久命好,顾清久给他讲得越多,他就越是这样觉得。顾清久只是因为有一个好的出身,就可以大展宏图,而自己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养子。
总之,舒长华的野心,也许大于爱顾清久。”
“那后来呢。”何斯年急切地追问。
“后来啊……”傅桥笑了笑,“后来各地军阀割据一方,顾清久在舒长华的撺掇下也掺了一脚,结果才发现,伸出的脚收不回来了,就像一潭沼泽,就这么越陷越深。”
“舒长华倒也真是能干,他是一个极好的军师,揣度人心,出谋划策,与阴谋诡计,他都擅长。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面上笑得温和却是只狡的狐狸。有他在,我们从来没打过败仗。不过后来啊,还是有了。”
“诺,再后来,就是现在的上海司令咯。”傅桥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舒长华是怎么死的。”
“都给你说了是给顾清久毙的。”傅桥吊着眼角,笑里带着股邪气,“你还别说,顾清久还当真是爱煞了舒长华,都两年了,看见你手都得抖。”
何斯年不解“什么意思。”
“那是他毙了舒长华以后的后遗症啊。”傅桥轻笑一声,“那一年的冬至,顾清久就那么拿枪对着舒长华。”傅桥也用手比出枪的模样对着何斯年。
“以他杀人不眨眼的性格我还以为是天儿冷的。”傅桥调侃,何斯年却不想笑。
“砰的一声。舒长华就那么倒在了雪地里。”傅桥的笑看起来十分残忍,手上还有动作重现情景一般。
“顾清久的手就这样落下了毛病,那以后的两个月,顾清久连枪都没法拿,一拿,手就抖得跟筛子一样。
后来慢慢好了,还以为不会再抖了,结果见着你,又开始抖。”
傅桥上下打量了一下何斯年,“如果我没猜错,只要你一有像舒长华的地方,他的手就会控制不住地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想拿枪毙了你,还是别的原因。我说得没错吧。”
何斯年如同坠入冰窖,突然想起往前一幕幕清哥手抖的画面,原来只是因为通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何斯年僵硬地点了点头。
傅桥笑得十分残忍,“你看,我就说顾清久爱煞了舒长华吧。”
何斯年觉得自己连动的力气都没有,浑身冰冷的感觉似乎比犯起鸦片瘾来还可怕,他一字一顿地将话吐出口,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清哥、为什么、为什么会杀了舒长华。”
傅桥在整个讲述的过程中始终带着笑,
“因为抽大烟啊。”傅桥回答得十分简练,又解释道,
“当年他抽大烟,可误了我们不少事儿。”说着看向何斯年,“你前段时间也染上了那玩意儿吧,南京那边还只会这些下作手段。”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傅桥干笑,“舒长华可没你好运,没你的清哥帮着戒毒。他一样也是误食鸦片,可结局却是被打死了。
不过他也是活该,他可没有你戒鸦片的毅力。抽着抽着,就上瘾了。也不敢告诉顾清久,也没有鸦片来源,陆归风就向他伸手了。”
“陆归风是谁?”
“南京的司令,你上次见到过。他本来想吃掉上海这块肥肉,却有顾清久这匹黑马挡在前头。”
“舒长华想要权,顾清久便给他权。后来舒长华和陆归风搅在一起,陆归风给舒长华鸦片,舒长华给陆归风消息。一个月我们连连惨败。
终究是顾清久太信他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你们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舒长华隐藏得很好,一点不像你。”傅桥笑了一声,看着何斯年略微难堪的脸,“不过这吸鸦片的人,终究跟普通人不一样。后来他瘾越来越大,只能随身带上吗啡。吗啡这玩意儿你也不陌生吧。就算顾清久不杀了他,他自己最后也会弄死自己。”
何斯年一愣,鸦片和吗啡……
这一切,不都和他的遭遇一模一样。
“顾清久和舒长华呆久了,肯定看出了些什么猫腻。不过这从小到大的情分,他俩又是那样的关系,他不肯明说而已。一再的纵容,不过是让后来舒长华的无间道愈演愈烈。
那年冬天我们攻占上海的最后一战,惨败。”
傅桥眼里阴晴不定,“舒长华给了陆归风我们所有的消息,又发出的错误的指令,算他还有良心,保下了我和顾清久,其他的弟兄们,无一生还。”
何斯年倒吸一口冷气,“就因为鸦片的原因?”
傅桥点头,痞笑着反问,“不然呢?”
“不妨再告诉你,陆归风给舒长华的鸦片,都是程家提供的。顾清久早就想除了程家,只是这背后牵扯着南京,他动不了手。”
“舒长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顾清久发觉了什么。但他自己已经止不住手了。他已经戒不了这玩意儿了。他也没那毅力。他让顾清久杀了他。
最后那一场惨败,是他故意的。他收不了手,也回不了过去。这场耗尽了所有兵力的惨败让顾清久有理由能杀了他。他激怒了顾清久,冬至那天,我们没有饺子、没有羊肉,在一场大雪纷飞之中结束了这一场荒唐。”
“那天的雪地里,舒长华的血特别红,就像是所有弟兄们的血汇集?3 桑暄殉梢欢溲焐幕ǎ⒖诎咨难├铩!?br />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顾清久的表情。那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慌张地望着倒在雪地里的舒长华,开枪的右手无可遏制地颤抖。他冲上前去抱住舒长华,像是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舒长华倒是十分平静,看着顾清久,说了他最后一句话,
‘顾清久,我爱你,也嫉妒你。’
结束了,所有的荒唐,都结束了。”
傅桥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消失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睛,何斯年只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
“可是你的出现,这一场荒唐的延续,变得愈发荒唐了。”
何斯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知道问什么清哥见他的第一面会开枪,因为他是舒长华的模样。
他知道为什么清哥有时会看着他手抖,因为也是舒长华相似的地方。
他知道为什么清哥不许他参与政事,因为有舒长华的前车之鉴。
他知道为什么清哥反复强调不许他碰鸦片,因为舒长华因为鸦片被毁掉。
他也知道为什么清哥会在知道他染上鸦片的时候会发疯一般掐着他的脖子,因为他和舒长华似乎完全重合。
重蹈覆辙。
舒长华、舒长华、舒长华。
一个戏子、跑堂子,能够得到今天这一切,也真该感谢这个舒长华了。
肺里的空气像是都被掏光,何斯年张嘴想要呼吸却忘记了呼吸的方式。他僵硬地看着傅桥,
“所以,一切都是舒长华?”
傅桥依旧是笑,“不然呢。”
何斯年失魂落魄,“我知道了。”
“成,听也是你要听的。故事我也讲完了,我送你回去吧。”
何斯年没搭这句话,而是看着阴影中的傅桥,
“傅桥,你也喜欢舒长华吧。”
傅桥邪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这满屋子,应该都是舒长华的东西吧。”
抽屉里的怀表,桌上的钢笔,案上的文房四宝,锦盒里的印章,还有屋子正中间的牌位。
都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层,即使没人,大概也是天天打理吧。
“你倒是聪明。”傅桥笑了一声,“舒长华那样的人,没人不喜欢。”
荒唐,真是荒唐。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走吧,我送你回去。”傅桥看着何斯年苍白的脸,自己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何斯年软绵绵地摆摆手,脸上的表情依旧僵硬得不行“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傅桥也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成”,看着何斯年出了屋。
“那你自己小心点。”
身处于这场乱世的繁华之中,何斯年突然有一种没有家的感觉,事实上,本来就是。
他本应该是个跑江湖的戏子,哪里来的家。
说起来,还得谢谢舒长华.
当年有小虫子,就觉得有家。他还老是豪言壮语地对小虫子说,“大丈夫行走天涯,四海为家”,逗得小虫子直乐。后来小虫子不知所踪。
后来觉得,有清哥在,就有家。如今才知道,清哥只是把与他相似的舒长华当家人。
何斯年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些自己曾经参与过的繁华与纸醉金迷似乎都成了泡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顾清久给他的,人脉、金钱、权利、人们的奉承、还有那些假意的笑脸。
与其说是顾清久给他,不如说是舒长华给他的。
不是自己的,都不是!这茫茫上海滩看似属于他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
是他运气好,捡了漏。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要是真想要乘凉,就得永远活在舒长华这棵大树的阴影之下,何斯年觉得难过。
难过得快要窒息。
他随手拦了个黄包车去找马岳。去找找这位精通吃喝玩乐的少爷,找点乐子给他开心开心。
后来一想,马岳这层关系,要是没舒长华,也是跟他搭不到边的。
事实上,属于这大上海滩的一切,与他都是不搭边的。
可他没别的办法了,心头就像堵着一口气,就像一块大石压在胸口,怎么喘气也喘不过来,要是不把这口气咽下去,他觉得自己会窒息死掉。
何斯年突然觉得自己可怜,一个死人给的气,得靠自己把他咽下去。
马岳正在仓库盘点货物,三个多月没见着何斯年也是一惊,
“哟!你怎么瘦成这幅德行了。”
何斯年本就因为戒鸦片的事情身形消瘦,又加之因为舒长华的原因内心郁结,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马岳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一边,“你的鸦片戒了?”
何斯年无力地冲他摆摆手,看着他惨然一笑,
“你今天有空没,去给小爷找点乐子。”
声音也轻飘飘的,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马岳觉得不对劲,“你这是怎么了?”
“你就说你有空没。”何斯年也不想废话。
马岳家仓库正盘点走不开人呢,结果何斯年来了这么一茬。看着他心情确实是不大好的样子,马岳认命似的说,
“成成成,走!想找啥乐子,我带你去。”
何斯年甩了一句随便,便开始闷着脑袋不说话。
一路上马岳想从他嘴里套点儿什么,可何斯年理都不理,他也只好作罢。
车子在一家赌场门口停下,从外面,就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喧闹声音。
赌场老板似乎跟马岳很熟,毕恭毕敬的模样。里面似乎也有很多人跟马岳十分熟络,像是常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