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璋先放了些心,随即大步走到御案前,对皇帝一礼:“父皇,事情都办好了。”
早在凤涧砍了凤渊的时候,皇帝就收到了消息。此时得了儿子禀报,也只是淡淡地应道:“朕都知道了。”
凤璋禀道:“八弟说要见您。”
“朕会给他机会。”皇帝淡淡开口,“否则,只会显得朕这个父亲太薄情了。”
凤璋安顺地听下文。皇帝果然还有话:“其实,都是朕的好儿子。只是朕首先是个皇帝,其次才是父亲。只能怨他们投生帝王家,还没有个合适的母亲。”
他今日语气格外不对,凤璋听出他话里有话,没急着接口。
皇帝却没打算放过他。
“肃然啊,你觉得,这为君之道,当是如何啊?”
凤璋躬身,“父皇,儿臣以为,治大国若烹小鲜。”
皇帝点头,“不错。譬如你身边这个,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凤璋心头一跳。
皇帝眯起眼。
“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呵呵一笑,“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和朕耍起滑头来。老实告诉朕,潜入朝露宫下毒的事,可有你一份?”
闵公公的心都吊到了嗓子口。
凤璋沉声道:“有。”
皇帝挑眉:“为何?”
“只因为,”凤璋很沉得住气,“儿臣先是臣,再是儿。只怕夜长梦多,拖到事情生变。儿臣便狠下心来,做了这件事。但顾及父皇龙体,儿臣便选了这最稳妥的方式。”
皇帝幽幽地看着他,“肃然真是长大了。”
“父皇谬赞。”
皇帝忽然长叹一口气,“倘若你今天求饶,这东宫之位是否该给你,朕还得再思量一二。”
“君是九五之尊,是孤家寡人。你若犹豫不决,狠不下心,这大舜天下,朕是万万不敢交给你。”
“儿臣记得了。”
“既然知道,就快回去吧。夜深了。”
凤璋脚步不动,“回禀父皇,儿臣要带走谢归。”
“为何?”皇帝似笑非笑。
“两大士族刚刚折损,朝中必定元气大伤。这种时候,还须得稳住谢家。”
谢归似乎没有听见,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稳住谢家,也不是只有带他回去的方法。若真想翦灭士族势力,稳坐第一的谢家必须得削,你大可提拔两个没出息的嫡系,而这等太厉害的,不一定得留。”
……留?
凤璋下意识转了一下玉扳指。
“下毒的事,朕早知道不是你做的。在谢家的院子里,已经搜出了剩余的毒粉。谢归也一力承担下来,肃然,你现在就回去,并无不可。”
凤璋微微颔首,“儿臣只是想听一遍前因后果。”
皇帝站起身来,无形的威压施展开去,凤璋却岿然不动。
“你不曾指使,谢归却擅做安排。刀是把好刀,可太聪明的刀,不一定好用。”皇帝冷声道,“这次,他能潜入朝露宫来,给朕下毒,下一次会是什么?直接要了朕的性命?”
凤璋没有争辩,皇帝才稍稍舒展眉头。
“朕已经老了,东宫,乃至这朝露宫,终归是你的。可你能否驾驭臣下,会不会让朝纲落入权臣之手,朕还在想……一直在想。”
皇帝对闵公公道:“拿上来。”
闵公公一挥拂尘,一个小内侍端着托盘,低着头走进来,站在凤璋身边。
托盘上有一个小瓷瓶。
凤璋扬眉,“父皇这是……”
莫非要将谢归……毒杀了?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凤璋惊觉后背全是冷汗。
然而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皇帝看在眼里,语气稍稍缓和:
“此子救或不救,但凭你做主。你若不救,便就此出去,明日朕便会告知谢雍,他的庶长子因有不臣之心,已被朕赐死。魏、盛两家之后,朕再平一个谢家,尔后你接手朝政,大可轮换清洗,任你所愿。”
“你若要救,便把解药喂给他,谢家的怨气,朕来承担便是,与你没有任何干系。”
殿内死寂一片。
良久,凤璋叹气:“父皇,谢家不是一时半会能动的。何况父皇与谢家早有约定,此时赐死谢归,日后再有事端,儿臣该如何取信于他们?”
他拿起了药瓶,掀开瓶塞,又捏起谢归的下巴,大拇指微微颤抖。
凤璋终于看见了谢归的脸。
他俊秀的脸上已经浮现青灰色的死气。双目无神,嘴唇乌黑,凤璋手指一动,极细的一缕黑血便从他唇角流出,缓缓滴落在地。
凤璋心底狠狠揪痛。
假如他今夜没有进宫,假如他再迟一点解决魏、盛两家,他是否再也见不到谢归了。
再也见不到他心思缜密、舌灿莲花的念之了。
凤璋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手发抖。他极为小心,将解药全部倒入谢归口中,一滴都没有剩。
他召了两个内侍来,将谢归搀走,才对皇帝道:“儿臣告退。”
凤璋走后,皇帝望着殿门外出神,直到风吹进来,他咳了几下,才回过神来。
“人可走远了?”
他问了一声,闵公公站在殿内一角,恭敬地道:“回陛下,老奴给殿下和谢公子安排了两顶软轿,直接送回了燕王府。”
皇帝低笑一声,又咳了咳,尔后长长叹息:“这一回,朕想去园子里看点花都不行了。”
闵公公劝道:“父子何曾有隔夜仇?陛下想去,燕王殿下不会回绝的。”
皇帝瞟了闵公公一眼,“他敢?”
燕王府曾是郑皇后的产业,一到春天,里头繁花似锦,帝后二人惯于称其为园子。皇后走了这么多年,皇帝的习惯还是没改。
皇帝又咳了一阵子,问道:“之前从魏氏那里搜出来的毒,也用上了?”
他说的是先前凤璋中过的毒。闵公公暗暗叹气,“也用上了。”
皇帝眼神幽幽:“朕猜到他肯定会解毒,可朕宁愿肃然恨朕,也不愿让谢家子阻扰了他的帝业……也罢,也罢,就让他恨吧。”
第60章 死里逃生
破晓时分。
凤璋自睡梦中惊醒。
他仰在书桌前睡着了, 身上有归一给他加的衣裳。
天光熹微, 桌上的灯还亮着。凤璋揉揉眼,叫道:“归一。”
归一闻声进来, 就见凤璋表情迷茫, 随后猛地看向他,“念之怎样了?”就要起身去看。
归一连忙拦在他身前, “殿下不必着急,谢公子的毒已经解了,就是人还没醒。”
凤璋只是停了一下, 还是继续往前走, 归一紧紧跟着他:“殿下慢点,您夜里刚回来就有些晕,当心伤身……”
凤璋嗯一声,还是步伐如飞, 匆匆往谢归的院子走去。
谢归依旧落在从前的院子里,凤璋看见院前来往匆匆的侍卫, 心又猛地吊到嗓子眼。
有两个侍卫拿着血衣往外走, 另外几个端着大大小小的药碗往里赶。凤璋脸色铁青, 没再往前挪半步。
场面乍看很吓人, 凤璋瞥见他们的神色, 表情才稍稍放松下来。
刚进院门,就听见石榴在檐下吩咐侍卫:“几种药的顺序不能弄错,必须掐着时辰喝。公子有什么不舒服的,立刻叫我, 让守夜的几个警醒点……”
石榴瞥见他来了,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殿下,谢公子刚刚醒了……殿下?”
凤璋一进门,恰与刚刚睁眼的谢归对上视线。
谢归已经换了干净衣裳,静静躺在床上,视线还略有迷蒙。
凤璋看见他惨白无血色的脸,心里狠狠揪痛。
他嘴唇翕动,隐约辨出“殿下”两个字。
石榴按顺序放了药碗,催促其他人全部退避,自己出去前,还把门关上了。
房里暗了一些,凤璋却发觉他眼神反而更明亮,走近一看,才意识到他刚刚解了毒,眼睛还畏光,不太睁得开。
凤璋坐在他枕边,帮他挡去光线。谢归安静而苍白地躺着,稍稍闭眼,神情温顺柔和。
带着薄茧的指腹掠过他额头,试了热度,又轻轻抚着他脸颊,然后流连往下,擦过下巴,又落在他手上,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现在可好?”
“好多了。”谢归的声音也像晨雾般,虚无缥缈,“你其实可以不用救我……”
凤璋眉头一皱,“说什么蠢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把谢家打压下去,会把更宽松的朝廷留给你。”
“要收拾朝局,我还没窝囊到要牺牲你的地步。”凤璋冷冷地道,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谢归又闭了闭眼,“也是我心中有愧了……”
“愧什么,你何曾做过对不起本王的事?本王不许你愧。”凤璋俯身下去,双唇贴着他额角,语气有些恶狠狠的,“现在你不用想三哥,更不用想父皇的处置,只许想本王,明白了?”
他的双唇微微颤抖,谢归一怔,浅笑:“……好。”
“我让赵品钧去找药材了,你这身子须得好好养。”凤璋心疼地抚过他瘦削的下巴。
他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谢归养润一点,回京折腾几下,又成了这副模样。
凤璋甚至怀疑,如果谢归以后就用这副身板上朝,哪天御史一发疯,一巴掌能把他打晕过去。
“要休养的可不止我一个,秦九如何了?”
凤璋一顿,凉凉地道:“这时候,你提他做什么?”
谢归以为他生秦九的气,挣扎着要坐起来:“去朝露宫下毒是我的主意,你有气就冲我来……”
凤璋本来不气,被他一说,反倒来了无名火,手探进被子里,咬牙切齿地在他腿上轻拧一下。
“你还有脸提?不知道秦九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胡闹性子,你找谁不好,找他动手?”凤璋手指戳在谢归额头,“我刚把他从父皇那边捞出来。这回父皇确定是你下手,还有他一份。我还没和他算账,你就急着给他顶罪?你是要气死我?”
谢归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他那里没搜着证据,又怀疑了天罡卫,便一个个审下去。
秦九自从见识过谢归的毒粉后,心里一直痒痒的,琢磨着哪天也用在拷问犯人上,就偷偷摸摸钻研。刚刚试出功效相近的,就被皇帝逮着了。
顺藤摸瓜,谢归就被逮了出来。皇帝觉得秦九修整一下还能用,就没把秦九说出来,却不知凤璋早就知道了。
谢归也没想到秦九出了岔子,默然无语。
好好的温情气氛,给他一求情,全搅合没了。
凤璋正在生闷气,谢归还恍然不觉:“按照既定计划,平王已经没了,剩下个不足为惧的恭王。魏家和盛家元气大伤,这两年都换不过来,陛下应该会先着手重整朝政……”
他顶着虚弱的声音不停地说,凤璋听得又心疼又窝火。
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缓两天?再忙下去命都没了。
谢归死里逃生,凤璋恨不得把他按在怀里,抱上好一阵子。
明明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懂他的意思呢?
凤璋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谢归絮絮地念着,凤璋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端过药碗,恶声恶气地道:“喝药!”
石榴把药碗都排好了,不至于端错。浓郁的苦味无处不在,谢归紧紧皱眉,低声道:“石榴姑娘应该准备了梅子……”
凤璋回头一看。
啧,还真有。
凤璋气上头了,做出幸灾乐祸的模样:“你怕苦的事情,日后要传遍京城了。”
他抽了几个软枕让谢归靠着,谢归撑起身来,端过药碗,轻捏鼻子,“相信以你驭下的本事,不会有外人知道。”
还知道变着法夸他呢。
凤璋的气这才消下去一点。
毒性很霸道,否则凤璋找到谢归时,谢归不会是那副模样。石榴试了好几种药,稳妥起见,配了好几种汤药,但每种都很苦。
苦到谢归想昏过去算了。
他眉头紧紧拧起就没松开过,凤璋初时还笑着,可一碗接一碗下去,凤璋也笑不出来了。
最后一碗喝完,谢归猛地出了一口气,颤着声音道:“梅子……”
凤璋却把梅子放进自己嘴里。
“……?!”
谢归瞪大眼睛,却没来得及开口。
只因为下一刻他就被凤璋压了回去。
床榻很宽,凤璋猝不及防的动作,令两人一齐往里倒去。
苦涩的药味还残留在他口中,令凤璋也忍不住皱眉。
梅子酸甜可口,沿着他的舌尖,犹如细密的春雨,一点点渗入谢归唇齿。
酸甜而苦涩。
被褥软枕早就乱成一堆,凤璋知道他身体孱弱,气势上凶狠霸道,落到实处,却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伤了他。
谢归实在受不住这等温柔的强势,整个人被他牢牢制住,予取予求,苍白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红色。
许是两人滚在被褥里,周身渐渐不受控制地热了。
凤璋气息渐渐粗重,暂时放开他,手试探地伸进他衣领中。谢归一颤,定定望他一眼,却撇过头去,没有拒绝。
凤璋低低一笑,俯身下去。
他视若珍宝的念之,已令他渴望太久太久。
——确如意料中的温柔,就是扯开衣领时粗暴了些。
“你轻点儿……”
他的唇舌流连忘返,谢归颤着声音,努力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你现在身子骨太弱,吃不住,但可以先让本王尝点甜头。”凤璋低笑,“这附近本就没人,石榴是个识趣的。你少说些话,要是本王一时没忍住,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末了,凤璋还威胁似的,在他唇上点水般吻了一下,手继续往下游走。
谢归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完全提不起劲。每次将将推拒,一是已经默认了他,再拒绝就不好了,二是想起上次被他折腾的惨状,还不如乖乖就范的好。
“好念之……”
凤璋的声音像宿醉未醒,低沉而朦胧。谢归时而咬牙,时而抿唇,被他手指撩拨得神智混乱,然而他一向是个理智谨慎的,被人操控着思绪,犹如惊涛骇浪中起伏,还真是头一回。
这感觉太陌生了。
凤璋亦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无措的谢归。这人无助地躺在身下的模样,更令他欲罢不能。
然而石榴识趣,不代表其他人识趣。
房内意兴正浓,外头忽地传来秦九的吵嚷:“让我进去,我要见谢公子,他怎么样了?还好吗?”
石榴气得要拧他嘴巴,一边叫了晏七过来,要把秦九弄走。
秦九活像一只猴儿,左蹦右跳,愣是从石榴手下钻出去。
刚到房门口,房门蓦地从里掀开,他家主上披着外衣,长发半解,铁青着脸盯着他。
秦九顶着半身伤,当即傻了眼。
第61章 入主东宫
春去夏来。
暗流汹涌的春季终于结束。盛夏来临, 京城笼罩在炎炎热气中。
燕王府凉亭外碧波粼粼, 秦九拿着扇子,蔫蔫地给猫儿扇风。
晏七端了冰镇葡萄来, 见到秦九, 随口调侃道:“你要扇到什么时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晏七根本没想那么多, 就收到了秦九恶狠狠的眼刀子。晏七愕然,想到谢归还在旁边,不禁莞尔。
果不其然, 谢归翻了一页文书, 再瞥秦九一眼。
“他什么时候知道分寸了,什么时候再回他的大狱去。”
换成别人,秦九早就破口大骂,外加洒一把毒粉了。
奈何对方是谢归, 是他家主上捧在手心的人。
就算没有他家主上,秦九觉得, 以谢归的心思, 要把他往死里整, 也不费吹灰之力。
百般无奈下, 秦九只能和猫儿干瞪眼。
晏七憋着笑, 把冰镇葡萄放在谢归面前。
“主上在和盛家老狐狸斗法,这几天应该是来不了。”
谢归凉飕飕的眼神瞟向了晏七,“我忙我的,他忙他的, 你多什么嘴。”
晏七立刻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秦九幸灾乐祸地插话:“小公子和主上的默契,还用你多嘴?”
他经过惨痛的教训,才忍住了,没把下一句吐出来。
他家主上把谢归扣在王府里,跟金屋藏娇有什么区别。
“你更不用多嘴。”谢归批完一份文书,放到旁边,拈起一颗葡萄,“盛家向来难对付,让恭王不得翻身,已经算大获成功。十天之内他要是能过得来,盛家就算垮了。”
秦九面无表情地补充:“十天?我怎么记得,昨天夜里似乎有奇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