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将他领到中庭, 里面围了一大群人, 乍看去全是禁军打扮,呼喝声是从人群里面传来的。
“都让让都让让!”
校尉大吼着开路,人群慢慢分开一条道,恰有一人被独孤逐踢出来, 撞在校尉身上。
“还有没有能打的?”
一群人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动手。独孤逐扛着长棍,得意洋洋,扫视一圈,视线定在谢归身上。
气氛有一瞬的凝固。
禁军们都以为他要挑弱不禁风的谢公子出手,都捏了一把汗。
霎时间,刚才还和禁军耀武扬威的独孤小将军,化成了等待垂怜的小羊羔。
“……”
谢归顶着一圈惊疑不定的目光,默默地叹气。
罢了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
凤璋踏出朝露宫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倦鸟归巢,他缓缓走向东宫,却觉得有些冷清。
晏七发觉他心情不好,试探地问道:“殿下是想去燕王府看看?”
言外之意,就是殿下您想谢公子了?
凤璋淡淡地道:“不必了,估计这会儿还在和独孤逐折腾吧。”
原来是为此事烦心。
晏七会意,“殿下放心,陛下只让公子陪他转转,公子身边还有许多人手,不会有事的。”
凤璋不置可否。
待进了东宫明心阁,凤璋挥退上来伺候的宫人,又与晏七说起另一件事:“陪着兰公主的是谢棠?”
晏七点头,“正是,今日一早,谢棠便奉旨陪兰公主游玩去了。”
凤璋揉揉太阳穴,倚靠在榻上,略显疲惫,“父皇这是要把谢家吊在风口浪尖上啊……”
王太子耶律卓有皇帝和他接待,一个公主归了谢棠,另一个小将军由谢归带着。
明面上很信赖谢家,翟人使节也放心让他们接触。
就怕是捧杀。
虽然他知道,皇帝与谢雍有口头协定,可帝王喜怒无常,真有什么动作,谢家必定元气大伤。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那时,谢归又该如何自处。
晏七没忍住,劝他道:“殿下,谢家真有什么事,也会等到翟人使节走后。殿下不如先担心怎么熬过这一关吧。”
凤璋瞟他一眼。
今天一大清早,他听说独孤逐要让谢归带着,便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独孤逐出岔子,把谢归的身世抖出来。结果转眼间他就忙着自保,怕耶律卓太欣赏他,非把耶律兰兰嫁给他不可了。
耶律兰兰带来京城做什么,不用耶律卓开口他也明白。
可怕的是皇帝也有这个意思。
毕竟是异族公主,放在储君身边更稳妥。若是归了别的皇子,里应外合之下,会埋下大舜动乱的祸根。
“倒也不用熬,”凤璋低低吩咐,“去找小八,让他给闵公公知会一声,把兰公主在王庭的故事,悄悄说两则给父皇听。”
晏七会意,立刻吩咐下去。
与皇帝和耶律卓斗智斗勇了一整天,凤璋陡然放松下来,一时打不起精神。
半个时辰后,死士之首的杨十送来了密信。
恰巧晏七领着送晚膳的宫人入内,眼睁睁看着凤璋的脸色黑如锅底。
他心里咯噔一下。
宫人很快又出去了,凤璋抬眼,望着晏七的眼神十分和善,晏七却觉得浑身上下如千刀万剐,疼得厉害。
事情不妙啊。
“四方馆的禁军没一个能打的?用不用我亲自教他们怎么打人,连个独孤逐也收拾不了?”
晏七干笑两声,“尊卑有别,而且没上头的吩咐,他们哪敢动手,殿下和他们置什么气……”
“早晨,和独孤逐去了东市,买荷叶露两份,米糕两份。”
凤璋抖着一张薄薄的纸,慢条斯理地念着。
“正午,听雨楼用膳。茶点两份。独孤耳语片刻,公子甚为……开怀?”
“下午,独孤逐购得短刀一把,赠予公子……”
晏七一口气提起来,直到凤璋念完,他也没敢吭气。
明心阁内死寂一片。
一颗汗珠从晏七额边滑落。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冻住了,直至凤璋语气平缓地开口:“这个时辰了,杨十既然送了信,念之差不多该回府了吧?”
晏七赶紧附和点头。
“甚好。”凤璋语气温和,“待会儿你跑一趟,告诉念之,那刀趁早丢了。要是下回我还能看见刀,看我怎么收拾他。”
——
今日注定是个疲累的日子。
凤璋在东宫似笑非笑时,谢归刚刚摆脱了纠缠不休的独孤逐,逃似的回了燕王府。
而赵品钧则刚刚垂头丧气地到了落脚处。
赵家这回进京的人手不少,吃穿用度都是笔大开支。可事情急转直下,他一时想不到周转的法子,这几日便有些自顾不暇。
盛家现在还没来找他麻烦。换成别人,早趁着这个机会,溜回幽蓟去,轻易不再进京。
赵品钧不这么想。
好不容易有个落在京城的名头,而且他指望的这两位,现在还能见到,以后可就再难见面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今日去了燕王府,打算腆着脸赔罪,却被告知谢公子出门去了,陪的还是独孤逐,根本轮不到他。
赵品钧顿时恨自己当时沉不住气。
夏夜还有几许闷热,赵品钧心里烦躁,起身推窗。
窗外人影一闪,他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掐住了脖子,压倒在地。
他略显浮肿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壁房里的侍妾吓了一跳,叫了两句,没听见他的回应,便没再叫他。
赵品钧喉头咯咯地响,惊骇至极地瞪大双眼,看向掐着自己的脖子的人。
这人他已经快认不出了,可那双眼睛,与盛九娘有几许神似。
——他曾经亲手掐死了盛九娘,看着盛九娘不停挣扎,最后断气,因而对她的眼睛印象格外深刻。
此时只是风水轮流转,被人掐着脖子不得动弹的,变成了他赵品钧。
“你……呵……是……”
赵品钧的眼睛越瞪越大,对方咧嘴一笑,露出个极诡异的笑容。
——正如当时在城头,一枪挑翻了潜行的死士。
对方只剩一双神似盛氏的眼睛,脸上已经布满了伤疤,狰狞可怖。他又对赵品钧露出诡异的表情,更是将赵品钧吓得出气多进气少。
“杀……痛……快……”
他死死掐着赵品钧,却没有轻易让他死。赵品钧被他折磨得痛苦不堪,双手奋力挣扎着,在他脸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死得痛快?”对方狞笑,“赵品钧,当初你怎么对阿姐的,又哪来的脸面,让我给你痛快?!”
他的声音也不复停云关时的轻佻朗润,变得十分沙哑。
赵品钧怎么都想不到,已经销声匿迹的盛十郎,会出现在这里。
京城这么多人,盛十郎又变得这么可怖,他是怎么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找到这里的。
而且,他又为何知道盛九娘的死?
盛十郎哑着嗓子笑道:“想让我放了你吗?”
赵品钧的脸已经肿胀成猪头大小,闻言忙不迭点头。
盛十郎放开了他。
赵品钧先是错愕,又暗喜,正欲呼救,盛十郎从腰间翻出一把刀,精准无比地,对着他下身捅去。
——盛九娘的死,他可是一清二楚。
赵品钧的呼救登时拔高,化成凄厉的尖叫,听得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喜欢糟蹋她吗?糟蹋啊!哈哈哈哈——!”
赵品钧像头被开水烫了的猪,疼得不停地打滚痛哼。盛十郎已经起身,欣慰地看着满地打滚的人。
不消片刻,赵品钧已经痛得昏死过去,烂泥一样一动不动。盛十郎瞥他一眼,收了刀仔细擦拭。
他忍辱负重,远出关外,又悄悄跟随翟人使节的队伍潜入京城,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得好好感谢翟人使节,要不是京城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还有附近许多闻讯聚来的商贾贩子,人群冗杂,他也一时找不到进京的办法。
盛十郎最后瞟了赵品钧一眼,施施然转身,霎时间定住了。
赵品钧娇娇弱弱的侍妾站在门口,而侍妾身旁,还站了另一个正朝他眯眼笑的女子。
盛十郎忽然开始冒冷汗。
这两个女子,是什么时候打开门,又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
眯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状似天真无邪地道:“盛十郎,我们可等你很久了。”
第64章 黄雀在后
京城的燥热, 终于在一阵阵的雨水中冲洗干净。
失踪已久的盛十郎忽然出现, 并且伤人时被当场捉住,也只是在朝中投下了小小的石子, 没有引起大风波。
盛家是真不如前了。
有人这么感慨。
与之相对应的, 是谢家的崛起。
燕王府凉亭中,谢棠凭栏而立, 忽然回头,笑吟吟地问谢归:“念之哥哥,你说盛家会倒么?”
谢归慢慢擦拭竹箫, “你今天过来, 就为了问这个?”
竹箫试出第一个音,还算清亮。谢棠的声音也软绵绵的,像初春的柳絮:“盛十郎已经下狱了,虽然不是嫡子, 杀了不损根本,可陛下就是要用他打盛家的脸哪……”
谢归放下竹箫, 淡淡地道:“你既然知道了, 还来做什么。”
谢棠故作讶然, 团扇遮了小半边脸, “父亲这几天唉声叹气的, 我以为念之哥哥会担心父亲,回去看看。哪知一直等不到哥哥回府,就递了帖子,看看哥哥是否……痊愈了。”
意思就是当爹的都愁白了头, 你做儿子的,不该回去看望?
谢归慨然。
亏得谢棠是女子,这言语功夫,与他不相上下。
“父亲和我都有分寸,不劳你操心。”谢归稍稍挑眉,把问题推回去,“倒是你,大哥又惹你生气了?”
谢棠眼神一闪。
“别在兄长面前故弄玄虚,好歹都是谢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今日找我,是因为谢栩又给你拖后腿了吧。”
谢棠笑了笑,“我不是他,会信同气连枝的鬼话。”
魏家和盛家气势一低,已经没落的士族们蠢蠢欲动,想借此机会,攀着谢家,重现旧日荣光。像谢栩那样脑子不清楚的,这时候很容易受人蛊惑。
这么一来,谢归就想得通了。
无外乎谢栩要作妖,谢雍忙着政事,疏于管教,谢棠有意约束,却拿他没辙,只好跑来燕王府搬救兵。
谢归摊手,轻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我现在自身难保。要不是今天耶律太子找独孤逐有事,你还寻不到我。”
有谢归陪同,独孤逐就像撒欢的狗,成天在京城里溜达。谢归实在是疲于应对,只好找凤璋帮忙。凤璋又找上耶律卓,才堪堪限制了他一天。
还不知道明天如何应付过去呢。
谢归又禁不住犯起愁来。
谢棠轻摇团扇,“念之哥哥,盛家可没死透,你要当心了。”
谢归擦拭竹箫的手一顿,不置可否。
谢棠在谢府里,听到的消息也不少。谢归有天罡卫在旁,也知道盛家并未死心。
盛十郎现在只是收了狱,至于如何发落,可以大做文章。端看是双方如何出招了。
“多谢提醒。”谢归又试了两个音,见谢棠还留着不走,叹气,“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他最近很容易感到疲倦,原先过目不忘的记性,也减退很多。
谢归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谢棠收敛了笑容,坐在他对面。
她郑重其事的表情让谢归一怔,“什么事?”
“念之哥哥以为,兰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你想听到什么话?”
耶律兰兰即将成为五皇子的正妃,谢归就算有话,也不能随意说出口。
谢棠幽幽地道:“我这段日子陪她游玩,发觉兰公主有个习惯……她需要男子陪她……”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谢归挑眉,“你很在意?”
“她实在是……惊世骇俗了。”谢棠却没有半分瞧不起耶律兰兰,反倒是有很多怅惘。
谢归心里有了底。
以耶律兰兰的性子,必定是和谢棠交了底,才会让谢棠这么纠结。
“世上流言蜚语太多,你该学会明辨是非。”谢归又试了音,这回才算满意了,“兰公主心事太重,你可以多陪陪她——就算是给你自己铺路。翟人耶律王族,还有五王妃的关系,可不容易攀上。”
谢棠眸光一闪,轻轻道了声是。而谢归想到只有数面之缘的耶律兰兰,亦是心情复杂。
之前身陷王庭时,他也曾以为,耶律兰兰有某些癖好。可他后来询问过辛辰,辛辰却矢口否认。
谢归以为辛辰顾及面子,哪想辛辰涨红了脸,拼命替耶律兰兰辩解:
“兰公主不曾轻薄于我……她只是让小的蹲在外间,陪她说了半宿的话。小的问过其他男子,他们说公主都是这么做的,但公主也很奇怪,从不许他们说出去,随外人怎么猜,从来都不辩解。”
谢棠走后,谢归想起她刚才的茫然神情,幽幽而叹。
良久,秦九送了一碗补品来,见他望着茫茫荷叶发呆,调笑道:“谢公子,你要是真想主上了,就进宫去看看。”
谢归没有反应,望着远处的眼神已然放空。
秦九觉得奇怪,“谢公子?”
他叫了好几声,谢归都没反应。秦九忍不住拍了他一下,谢归却像被惊吓了,猛然起身,神色亦是仓皇不已。
秦九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没多想,将补品往他面前一推,“殿下听说公子不舒服,特意叮嘱我做的。”
“谁让你和他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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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归低笑着摇摇头,舀了一勺送到唇边,手腕忽然一抖,调羹跌入碗里,溅出一片汤汁。
秦九埋怨道:“公子嫌弃我就直说,我去换杨十那张死人脸来伺候。补品我再去熬一碗。公子要不要顺便换身衣裳?我去取来,就在旁边停风轩换了就行。”
“我还没那么娇气。”谢归挑眉,“东西不用了,取衣物就行。”
秦九应声而去。
荷风轻送,谢归垂眼瞧着手腕,用指尖轻碰调羹柄。
他随即看见了自己轻微颤抖的手指。
谢归有一瞬间的失神。
——
在精心安排下,盛十郎的审问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赵品钧没死成,却和死也差不多了。光脚不怕穿鞋的,他心一横,直接把盛十郎做过的事抖了出来。
一条都没落下,包括盛十郎如何与盛九娘私会,两人私情如何,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朝臣们见过偷情的,没见过盛家姐弟这么偷情的。
有臣子毫不留情地嘲笑道:“盛大人将九娘远嫁幽蓟,大约是早就知道此事?”
盛江流的老脸完全挂不住了。
他要是知道,早就掐死这对儿女了,还会给他们指手画脚的机会?
盛家还没来得及反应,漆四在谢归的指示下,悠悠地添了第二把火。
漆四上奏,赵家的巨额家产都不知所踪,这些年赵家一直在盛九娘手里,而赵家和翟人有亲密的关系……
这回谢归玩了一把虚实相生,也可以算是无中生有。耶律卓和凤璋共进退,帮谢归小小地栽赃一把,也不是难事。
盛江流真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又开始称病不朝。只要盛十郎暂时别死,这巴掌别打得太狠,谢归猜他是不会跳出来的。
魏明呈在府休养,盛江流称病不朝,两派的爪牙也收敛很多。几员大臣,就剩谢雍一个能说上话的。
谢雍为了省心,也为了去去晦气,按照皇帝的意思,开始忙碌起五皇子和耶律兰兰的婚事来。
凤璋让闵公公吹的风很奏效,皇帝此后绝口不提他和兰公主,遂在皇子里挑了个中庸平和的,促成和翟人的好事。
一挑就挑到了五皇子头上。至于其中有没有凤璋的手笔,就难说了。
王太子耶律卓不能离开太久,这趟来大舜京城,连兰公主的嫁妆也一同带了来,之后就要带着与大舜的协定,返回王庭。据说礼部官吏前去清点时,险些被晃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