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环走到他身前,微微俯身,又是一笑:
“朕在这里任你所伤,绝不还手,直到你对我解恨为止,好么﹖”
少年冷冷抬眸。
“万一我在这里手刃了长明王,北汉便有籍口率军南下,陛下认为我会上当么﹖”
阿那环深深凝望他,忽然吐出一句:
“凤凰,是你吧﹖”
白灵飞锋冷的笑了。
“陛下,你是说我、还是被封印四百年的昭国元帅﹖”
酒馆忽响一阵低笑声,在外面的雪地微微回荡着。
“你果然带着记忆、慢慢的醒来了…… ”
阿那环叹息似的呢喃,温柔地覆住了他右颈的烙印。
时光穿越了四百载,这位北汉历来最伟大的君王身上,竟是有和当年怀阳帝同样的眼睛——
兼具了暴虐和深情、创/世和毁灭的眼睛。
“当朕君临天下,只你一人的光芒与我永在……我们两个,一同与天地永在。”阿那环低道:“随朕回霜英城去吧。”
白灵飞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陌生却熟悉的战栗。
碧阳的记忆很是零碎,除了洛水邙山的一幕之外,他还没记起其他的片段。但这番话里的悲哀,他竟是确切的感受到了——
是什么样的爱情,才能让千古一帝执念如斯;又是多么深沉的思念,甚至隔着灵魂、仍在传递着这种震撼﹗
“凤凰,和朕一起回霜英去。”
阿那环情深难抑,将白灵飞一手扯进怀里。
“朕让你统领全北汉的兵马,盡情驰骋草原大漠、再次拥有我们的一切荣耀和辉煌。你想要的,朕都许给你,我会用尽一切,去补偿我曾经犯下的错……”
拥着多年求而不得的人,君皇脸上渐渐有了满足。
“你要我永陷情劫、不得超生,那么我就陷在你身上,世世代代,甘心为你放弃轮回。”
白灵飞听着这段忏悔,双眸闪烁良久,这才凝起了焦距,一掌将阿那环推开。
“凤凰……”
“我不知陛下曾与昭国元帅有何恩怨,但我不是他,没必要接受你的任何补偿。”白灵飞低道:“我暗随你北行出关,只为了弄清楚我师父跟北汉的纠葛而已。”
阿那环脸上悲怒交集,忽然又玩味的笑了。
“你想要弄清楚什么﹖”
“我师父是鲜卑人,他本姓拓跋,所冠为王族尊姓,为何会成了黑玄兵的统帅﹖”
“为何﹖”阿那环语带讥讽:“种族之间的斗争,胜者自然为道。鲜卑百年前败于柔然之手,子孙世代为郁久闾家所用,有何不妥﹖”
白灵飞以为是自己听错,不可置信的瞪着阿那环。
若他所料不误,阿那环身上同样有四百年前怀阳帝的魂魄,何以能用这般不屑的语气、去谈论草原他族的存亡﹖
“我曾经一统中原漠北,可是现在,南楚的时代早已过去,我是北汉的长明王。”这草原霸主竟似看透他的心思,淡淡的道:“我足以创造下一个时代——无论姓景、还是姓郁久闾。”
那样的思维,白灵飞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
四百年的轮回,难道就可抹去对自己一手开创的国家的感情么﹖倘若在他眼里,南楚或北汉只是名称的区别,那么唯一可使他动容的,是否就只剩下昔年的昭国元帅﹖
“三十年前,拓跋王族为向怀柔献功,参与了北塞统一战争,怎料最年轻的王子于战场被汉人俘获,辗转流落中原。”出乎意料的,阿那环竟然柔声解答了他:“那王子在中原的经历如何,无人可知,只知他成年后重回草原,剑技已臻宗师之境,于捕鱼儿海一战,竟可一手将当年的草原之雄乞伏胡奎斩在剑下。”
“自此之后,他承继了‘敕那’之衔,成为北疆公认的最强武者。明教此代的两位教王,武艺均已独步天下,但仍不曾公开向他挑战过。”
白灵飞一边细听,眸光开始有些湿润的雾气。
这位“敕那”在中原的经历,在北疆无人知晓,但他知道。
师父流落中原之后,想是被祖师爷机缘巧合的救走,带回忘忧谷照料教导,最终七式练成,艺满出师。一切的轨迹,恰似师父当初在戈壁收养他和师兄一样——
师父一直不忘师门的恩情,于是才会选择从战场收养遗孤、继承他的衣钵。
那么多的顿悟,骤然使他麻木的心有了痛感。
以前他从没理解过师父的过去,也无从窥探他的内心,只知道在月下独酌的时候,师父偶尔会嗟叹一声,却不知那声嗟叹,竟是有意难平、志难酬的心思。
当日为哄他开声说话而织的蟋蟀、因他弹琴弄食而和师兄闹的小脾气、多番缠着他们要饮酒下棋的蛮劲……一切一切,纷纷都成师父征讨的岁月中,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在他心里,忘忧谷的时日是如斯的不可替代,而在师父心里,他们的陪伴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他们追着天下的梦,将旧日的时光全留在栈道另一方,不知不觉就把师父离弃在原地。
他跟师兄始终没察觉,戎马半生的师父,原来是将僅有的温情和关爱,全都给了他们师兄弟。
蓦然之间,童年时与黑玄兵的仇怨渐渐被冲淡。
他拾起美化得似乎虚幻的记忆,逐些朦胧了双眼。
“师父……”
皑白长雪,苍茫大漠,他们隔着北疆与江南的距离,隔着国家之间的阵营鸿沟。
他想唤当年给他蟋蟀的人,却是再也唤不到了。
北域乱风中,他就像昔日在戈壁被丢弃的小孩一样,跪在地上掩面忍泣。
“你可以回到他身边的。”阿那环弯下身抱着他,轻轻的低道:“我带你回去,回去你真正的故乡。天苍苍、野茫茫,你会是北疆最耀眼的骑士,策着草原最神骏的马,和我一起直奔天地的尽头。”
回去……﹖
那么多的记忆,他的故乡在哪里﹖草原、北域、江南、平京、忘忧谷、晋阳城……他最牵挂的人又在哪里﹖
悲哀在雪中纷飞,他带着泪,茫然在看自己多年走过的路。
他最牵挂的人……现在到了哪里﹖
“凤凰,我们回去吧。”
十二月下旬,一直失去踪迹的皇太子终于再次上朝。
这支南楚的定海神针甫一现身,便叫整个都城都平静下来。汉中数十万北伐军收到太子回朝的消息,终于放下心头大石,这才不枉青原再次冒死动用凤凰旗的苦心。
皇太子与本来坐镇赤坂的青原少将联袂登殿,带来一道炸开全中原的消息——
得明怀玉首肯,楚郑将于初春联军,由安若然发兵绕过秦岭,目标是在明年底前攻破长安﹗
殿上洪达、叶鸣钦、徐汝等人都开怀笑了,安庆王微微回头,也对皇太子投以赞赏的眼神。
景言俊容有些苍白,更兼有积累良久的疲惫。本来有事要议的众臣见状,都默默将奏折收回袖里——
万一议事稍长、把皇太子当场累昏了,他们就是南楚的千古罪人啊﹗
早朝完结,青原护在景言身边,将前来慰问的朝官都一一应付过去;皇太子走近安庆王,看着他空了一截的右袖,低声开口:
“你的手——”
“行了别说废话,免得让我汗毛掉一地。”
景言微微笑了。
“我是想说,你去太医院找墨大夫吧,如果不好好用药,将来刮风下雨会隐隐作痛。”
“……别有的没的顾别人,还是先顾顾你自己吧。”安庆王没好气的道:“你的贴身护卫呢﹖不是他把你救出外使馆么﹖”
皇太子神情一僵。
安庆王看出了端倪,立刻皱眉,“他怎么了﹖你们不是一起离开洛阳吗﹖”
“他走了。”
安庆王立时大吃一惊:“什么﹖﹗”
殿上朝官已退,这话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
“楚郑联军在即,他是锋狼军的支柱,安若然还是他的师兄,怎能二话不说就走了﹖”
忽然间,安庆王终于解释得了他刚才的心不在焉。看样子,若白灵飞在初春前还没回来,这皇侄的内伤也就治不好的了。
“他这是去搞什么﹖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景言茫然看着黄金台阶,微冷眩目的光刺进眼里,却射不进他的心内。
“他会回来的。”皇太子喃喃道:“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
冬雪的季节,终在风平浪静中渐渐过去。
东宫的侍女迎回了皇太子,芳心自是有如鹿撞,然而皇太子出了名的习惯,却令她们叫苦不迭,几乎想与其他侍婢调更——
以往熬夜到二更就算了,现在每晚都彻夜不眠是什么花样啊﹗
不止侍女,连太医院也是看不下去,每天派御医来书房对皇太子苦心教育。但刚伤愈的皇太子明显不打算静心调理,每天对着前线军报和地图,不吃、不喝、不睡,除了上朝之外,几乎是半步不出东宫外。
这天前来教育的不是别人,便是青原少将。
侍女们心里松一口气,这应龙军统领果然遵循传说,人还没到,咆哮已传到了书房——
“全部下去﹗”
她们对少将投以热切期待的眼神,全都鱼贯退了下去。
青原少将是非同凡响,进了太子东宫,连门都是用踢的来开,堪称当朝神勇第一人。
“安若然五日前率十万大军西出洛水,如约定计划沿秦岭东麓绕行,将在瑶碧峡横过秦岭。”
青原双眼眨了一下。
皇太子用朱笔在地图前左划右划,淡然续道:“按此路线,不到七日,他便可直抵子午谷东南一百里外。”
青原额现青筋,咆哮忍了一下,顿即又加倍火力送了出去: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鬼﹗”
除了自家的男人,能让他如此操心的,估计也只有这位皇太子了。
景言仍是站在地图前,直接把咆哮忽略过去。
“那事查得怎么了﹖”
青原微一愕然。
“我早对各位统领旁敲侧击,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还有什么人想漏吗﹖”
青原仔细思索良久,方才苦笑:“建中城那次,我查过所有知情者,就只除我和灵飞了。”
——显然这没有半点建设性,若他或白灵飞是内奸,那么皇太子就算有千万大军也不够丢,更遑论是能活生生站在这里了。
想了半晌,青原才意识到什么不妥,继续对皇太子吼道:
“灵飞还没回来,你也不要一副等着去死的样子啊﹗不吃饭不睡觉是要干什么﹗”
“这事不能再耽搁。”皇太子低道:“若揪不出内奸,接下来我们可能要赔掉百万北伐军。”
他沉着脸色,将一份前线探子整理的情报给了青原。
“长孙凯在长安和武功两城都出动大军,直指子午谷而去。这份军报半个时辰前才到平京的,上面回禀四万黑玄兵半月前出了霜英,由拓跋灭锋亲自领军,全速穿行草原,现今就在长城内的榆林重镇。”
青原立时一震。
柔然在夺去幽云之地后,相隔百年终再度重临中土……黑玄兵出征,相当于替阿那环昭示天下,从这刻开始,北汉将正式加入逐鹿中原之战﹗
“在洛阳的时候,阿那环早已与夏国达成同盟,故长孙凯才会放任黑玄兵突入国境后方、加入这场关中防线之战。”皇太子显然已消化了这份消息,“春暖花开后,中原的局势便会急转直下,我不能浪费任何时间。”
青原看毕军报,再凝视书房内挂起的地图。
按此情势,黑玄兵将与夏骑在关中境内会合,屯兵于子午谷;郑军则与即将拔营北上的南楚军会合于终南山脚,双方无疑会于子午谷正面硬撼。
“殿下。”青原忽然低道:“你是怕灵飞不会回来罢﹖”
皇太子默然不语。
“你和灵飞之间,到底在洛阳发生过什么﹖”
青原终于按捺不住疑问。
他以为景言在为北伐一事伤神,直到皇太子疯癫到所有人都开始忧心,他才豁然明了——
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那样的景言,其实早已没了魂魄。若非心中痛苦难堪,怎会落泊到如此境地﹖
书房里陷于沉默,良久之后,景言才低声道:
“他知道当日芍药居的真相了。”
皇太子靠在案桌上,本来英伟的脸庞竟然颓丧了许多,看得连青原都胆颤心惊。
“我一直瞒他,自己便是害死两个小不点的凶手,以为这样就能把他留在身边,让他不顾一切来爱我。”景言苦涩一笑,“其实我想等北伐完结,便用一生去补偿他,用幸福来填回他因我而受的痛苦。可是到头来,我所有的不择手段,都要他替我承受。”
青原顿时止住言语。
赤川王否认屠庄后,他也曾因此而放心,以为这秘密能从此隐藏下去——
可是终究,他们过不了这关口。
无论爱得多么激烈,他们还是敌不过最初的残酷。
“这么多天,我都不敢去想。就算融雪之后,南楚很快便能攻陷长安,我也不愿那天来到——”皇太子用手拧着毛笔,剑眉下掩藏着浓烈的哀色:
“因为一旦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没回来,那么这一辈子,他都永远不会回来。”
青原低叹一声。
“所以你这月暗中调动平京的骑队,万一灵飞没有回来,你就将锋狼兵和所有轻骑都压上前线,打算自己承担起整支北伐军的前攻锋锐。”
皇太子不发一言。
“殿下﹗”青原向他低喝:“我们接下来打的是黑玄兵,如果不用双翼战阵,即使有安若然作援军,你也没可能在拓跋灭锋手上活命﹗”
“那是我应有的下场。”皇太子合眸轻道:“如果当年灵飞没随我入京,我北伐之路本来就该如此。”
青原紧握双拳,差点要将景言揍醒,不料东宫外却有太监急呼:
“欧阳楼主——”
青原脸色一变再变,不消几下光景,可怜的书房门口又被高手一脚踢开了。
“你没事往皇宫跑干嘛﹗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青原不留情面便是一记怒吼。
景言睁开双目,瞥了欧阳少名一眼,便向他微微挥手。
“把你的人领回去吧,他快要喊破嗓子了。”
欧阳少名难得没去逗夫人,劈头就是一句:
“洛阳各大商社回报,说是这个月郑军从各地采购了不少浮木,一问之下,原来是带去征战用的。”
能让欧阳少名直闯皇宫,便代表连他这江湖人也看出了问题:
浮木自然是用于架桥渡河,然而从秦岭到两军会师的终南山脚,郑军都不必涉水,何来架浮桥的必要﹖
皇太子露出注意的神情,仔细望着地图思索。
其实由洛阳发兵、要前往终南山脚,可选择穿过伊洛平原西方的密林,大可不必往南行军绕瑶碧峡。当日安若然提出这条路线时,他虽心有疑惑,但顾念郑军已因连手之事冒上风险,与安庆王商量过后,都决定不再执着在此点。
他用朱笔在地图虚划了几下,忽然如遭雷殛的住了手。
“安若然不是去终南山。”
皇太子咬紧下唇,逐字逐句的道:
“他架桥是要过汉水,直接南下去攻天引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便要完卷了,作者君表示,第三卷的最后,殿下会受到十万点虐心伤害……
☆、重归
安若然领军出秦岭后,没有与南楚军会师终南,而是架桥涉河、横跨汉水,直攻三国交界的天引山。
同一时间,北汉在关外螫伏数十年,终于再次越过长城进军中原。四万黑玄先锋由鲜卑战神拓跋灭锋带领,与夏国大军已会师于关中,待雪季完全过去,便会对屯兵汉中的南楚军发动进攻﹗
形势急转直下,满朝只能将战局寄望予皇太子一人。
——上次受长孙晟和湘州叛军两面夹击,是皇太子力挽狂澜、造就了北伐的契机;然而这次,当南楚要与整个天下为敌,他们的战神是否还能再创奇迹﹖
楚都平京,终踏入北伐后最剑拔弩张的时刻。
天街、集贤巷、东西两市……百姓无一不在惶恐,万一这次皇太子扛不住战局,战火烧至平京,他们便要像关外的汉人一样、被胡族的铁蹄践踏在下﹗
国家风雨飘摇,民众都以星象作信仰寄托。宿星殿首席天官连夜观天,终在五重塔顶占得一卦:
战星北来,唯有御影神刃,方能为南方挡住凶煞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