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右手剑,左手掌,剑掌并用,纵横捭阖,挥洒开来。
敌军闻风而退,又不敢真退太远。欲战却不敢靠近,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将之围困。
但,竟也困不住。
凡倦收天进一步,敌当退三步。敌兵不想动,却不得不动。因为,倦收天想走,便无人能阻——谁敢一试?
敌兵调了火箭队上前,重重叠叠,密不透风,搭弓而上,欲将之逼退。北面最远,目前自家兵力并未完全占领。此人千万不能让他过去,不然北城之地难保不出纰漏。
倦收天冷眼,再进一步,抬头见曲水酒坊的牌子,便停下了。
箭风如骤雨,火焰如流星,迎面铺天盖地逼过来。
倦收天停了下来,不愿再动。
他不动时,谁也别想让他再动分毫。
火属阳。水属阴。
双足徐徐离地,悬浮于空,一抬手掌,掌心金焰骤起——金阳之体,仙源天授,区区人间烟火,能奈我何?
霎时熊熊火箭如同凡鸟遇上凤凰,其焰顿萎,纷纷落地。
倦收天一翻手腕,负手,倚长剑,独立当空。
众敌将倒抽一口冷气,骇然变色。
千军何用?
一将难求。
呼雷站在城头遥望多时,墙上青砖被捏出深深指痕,恨不能立时飞身下去与之一战。可恨军务在身,守城当先,偏教自己动弹不能。
人生能有多少遗恨难全?
英雄不遇豪杰,武者难逢敌手。这个千军万马挡不住的人,绝不可力敌,但也必须力敌!遇挫而勇,遇强更强!方才痛快淋漓!
倦收天,杀吾族民,此恨难偿,我呼雷身为天羌族第一战将势必加倍讨回——要汝悔之莫及!
一扬手,一枚烟火升空。在黑夜中,醒目非常。
众敌军见状,齐声高呼:“援军将至,速速拿下此人!”
原无乡跃出酒坊,立于大宅高墙之上,看得分明,听得真切,心中一凛:“不妙!”
举目四望,心中再作计算:镇中格局,四横四纵,共八条道。一半火势太大,已经无救。现下大半镇民涌向北侧,若能由此出城,再往北数里之外,便进入道真北宗范围。虽说突围非是良策,但时至如今,吾方不见消息,敌兵增援却将至。未来形势将更为凶险。更何况最负英雄此去难保不会再添变数。也罢,不能再留幻想,只有做下最坏打算——必须设法突围。
究竟要如何于险中求胜,败中求生?
倦收天正牵引着对方大半战力,团团而战,耳畔忽闻一声:“好友,西南。”
此时的西南是什么样的所在?
正是一片火海,赤焰烧得最久也是最灼热的地方,一旦靠近,高温都能将人融化,可谓城中最危险的地方。
倦收天闻言,却只道一声:“好!”未有一丝一毫的迟疑,脚下步伐一动,双掌交替而出,便引兵缓步转向西南。
去向最危险的所在的人必是真有危险,而留下来的人也未必就真能安全。
有时候,未知的险恶更为可怕。
然,无需解释,无需商量,汝想要的,吾必然办得到。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交待,就是两人耳畔,同时响起了对方的声音——
“千万小心。”
倦收天索性收了剑,仅靠掌力。掌势无边,惊天动地,无人敢轻触,奇妙的是掌中似有一种神奇的引力,近处敌军被他掌风黏住,人不自觉被他带出去几步。外围的敌兵以为倦收天终于体力不支想要逃离,更兴奋地大步挤过来。不出几个回合,敌军的重心已随倦收天脚步移向西南。
原无乡则双足一顿地,化身如云鹤,疾奔至北城楼门下,足蹬高墙,笔直而上。
此地距南门最远,也是敌兵最后到达驻扎之地,果然尚未稳固,楼头仅只有一队人马。一见有人如此神通飞跃上来,一时惊呆,伸手搭上背后弓箭,白影已到了眼前。
原无乡本长于轻身之法,此刻不敢多留哪怕一眨眼的时间,将身法提升到极限,一蹬上墙垛,连环飞足踢开了一众正欲放箭的守兵。一口气都不喘,身形再起,人在空中,巧运无极连转,掌风排空掀起楼头檐上瓦当,哗啦啦一层层飞起,连成一片,如暴雨将至前积压在空中的黑云,越过城墙,劈头盖下!
城下的敌兵被突如其来的飞天奇物砸得莫名所以,顿时阵脚大乱。
几乎在同一时刻,原无乡已越过城头,落到了城门之外。一出手,三两下劈晕了数名守将,甩袖掀开扣上了数道门栓的城门。为了以防万一,双臂猛一较劲,硬生生将铁轴震断,两道巨大城门齐齐卸下。如此,一时半会儿,不必再担心有谁可以将门再合上。城门被两掌震倒,撞飞了另一排正想扑上来阻止的敌兵。
城门豁然洞开,寒瑟长风呼地灌进来。
原无乡转身急奔到北方一处画梁雕栋的祠堂外。方才为自己所救的老丈正倚门而盼,见他来了自然无限欣喜。
原无乡顾不得说太多,只道:“城门已开,诸位快走,随吾来!”率先引道。
听闻城门大开,又见高人显灵,好似神光乍现,原本慌乱的百姓突然多了期盼,听话地全往北门涌了过去。人心安定,秩序便有了。人有序,干什么都快,顿时镇民们强自镇定,相携退走。
原无乡当先开道,扫开敌兵围堵,又不时需要替百姓断后,摆脱追兵纠缠,前后照应,忙了个额头见汗。每向城门走近一大步,都必须耗费相当大的心力。
倦收天听闻北边一阵大乱,心知原无乡八成已得手了,暗道一声好,如此眼下便是要紧之时。双掌交错,掌力频发,力阻敌兵奔向北方支援的可能。
可怜一众敌兵围得住,却稳不住。既杀不了,也退不走,反倒还被拖住了。
城头的呼雷看得真切,纵使为敌,仍心生赞叹:“好一对英雄人物!此二人不除,吾族南下之霸业堪忧!”
镇民们好容易奔到了城门下,发现重新聚集起来的敌兵已填满了门洞,顿时又是惧怕,又是绝望,一时裹足难前。
原无乡心知自己只要慢了一刻,倦收天的压力就多一分。强龙难敌乌合之众,战阵之中暗箭尤其多,倦收天从不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难保不会吃暗亏。心下也暗自着急。抬眼见城楼在前,城门虽倒,但,守兵仍众,如何驱而杀之,惊而走之?
修道习武之人,无论习掌,或是习剑,终非战场应敌之最佳利器。说白了就是杀伤力面积太小。战场之上惯用的是长刀、长矛、长斧,正所谓长一分,强一分。即使人在马上,也可以远距离取敌方首级,只有在弃马近身交兵时,才会使用佩剑。即便是佩剑,亦是巨剑与重剑之流,绝非修仙道者使用的轻灵之物。
原无乡抬头往左右一看,猛一提气,腾身而起,足点敌军兵甲而去,翻身劈手夺下两面敌兵战旗,又倒退跃回来。
偌大的战旗展开能卷住十数人,此刻贯注了道真至柔之劲,变得韧劲十足,兵刃不可加摧之器。
原无乡双腕一抖,沉喝道:“起!”
双手开合,足踏八卦,旋旗连环而出,卷、拍、打、扫,将数丈之外的敌兵尽数震飞。
守在门洞下的敌兵人马,从未见过此等战法,接二连三倒成一片,还来不及爬起来,又遭如鼓点般密集不可喘息的驱逐,脚步仓惶,相互踩踏,一时大乱。而偌大战旗乌云般罩下来,一卷一甩,敌兵纷纷摔出城门之外,骨断筋折,哀嚎声不绝于耳。
镇民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又恨极这些敌寇残杀自己亲友,竟连自身的危险都忘记了,连声叫好,直道痛快。
原无乡极难得地一声怒喝:“快走!上官道!”
百姓这才惊醒,扶老携幼,从城门奔逃而出。
原无乡心知百姓全数撤走仍需要一些时间,这一刻的断后绝不会太过轻易,随即再提气跃上城楼,以备若有追兵拦阻时,自己可在楼头,左右兼顾,城内城外及时施救。孰料,脚才落地,忽觉气闷,手撑了一把墙垛,察觉胸口隐约作痛。想是方才眨眼间使出一连串大招,将内力浪掷而出,一口气提不上来,气脉略有凝滞。眼下情势又哪来时间调息,忙急喘了几口气,将痛楚暂且压下。从楼头望下去,见半数百姓已然奔逃出城,而敌兵散乱伤残者众多,暂不成气候,这才略为安心。
再回首,望向西南,火光冲天——倦收天的战团离西南越近,就离自己更远了。
倦收天。
就这一几个眨眼的功夫,敌兵犹能再战,人虽不多,对于正欲脱逃而出的百姓仍是为难。
原无乡心知此城已然难保,索性引燃了两面战旗抛入敌军之内,翻身而下,力阻敌军扰民,遂又是一场混战。
百姓们再次趁乱奔逃,不消多时,已尽数而出。
原无乡看在眼中,长出一口气,心道不可久战,飞身跃上楼头,气沉双肩,双掌推排而出,墙垛受不住他的力摧,呼啦啦倒下大片。
砖土如雨落下。塌倒的半片楼头墙砖,正好七七八八堵住了门洞,纵不甚严实,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清理通过。 如此,敌军便难以迅速地追击百姓。只消再给自己与倦收天一点时间,相互接应,便可双双脱身而走。
自此,原无乡终于长出一口气,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原来,今夜竟有明月。
明明如玉,清辉若梦。
纵人间有五浊恶气排空直上,也遮不住一天明月净如寒霜。
嗯?
哪里来的马蹄声?
一骑绝尘,哒哒声震——
偏要踏碎琼瑶。
第十六章 千军一人
寒瑟未偃,春已三分。
新绿点点,碧水溅溅,空中不时飞过一对对归来鸿雁。
天蒙蒙亮,灵犀指瑕已踏在南宗通往立云坪的山道间,步履轻快,心情如飞鸟般雀跃。
此番奉师命下山,定要将久旅在外的小师兄请回南宗。时光真快。送别之景恍惚若昨,待回神,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这个山谷本是少时与小师兄常来游玩的所在,一切至今都还未变——嗯,这一处延绵数里的竹海是其经常练拳之处;那一处急瀑深潭又是其不时冥想之地;五月的时候,山坳间可观花海壮丽如澜;而初寒时节,平沙溪滩便会有最美的芦花飞雪。
转过山坳,驻足眺望。天色未明,连绵青山仅有一个淡淡的轮廓,仿佛哪一座山都是立云坪,又仿佛没有任何一座山可以是它。
呵,何处一对烦人的翠鸟儿在高枝啁啾。
暗恼了自己莫名而起的情绪——何以停停行行,不如早些来去,脚下步履一紧,身形如飞燕般穿花而去。
立云坪虽为道真一派的创教之所,但灵犀指瑕却是第一次来,对地形不甚熟悉,只大抵知道一个方向,结果兜兜转转绕了些道。待她终于踏入立云坪的范围,天际启明,红日跃升,抬头一看,却发现不远处的异状。
依稀知道前面是一处古老城池,灵犀指瑕秀眉一皱:奇怪了,莫非是出了什么状况?不如前去一观,再上山不迟。孰料,方行了不出百十步,兀地蹿出一队人拦住了去路,倒把灵犀指瑕骇一大跳。
奇也怪哉,师兄每年归来南宗探望,也常讲些山下趣事,从未提起过此地会有山贼歹人出没。哈,看打扮还是外族武士,莫非到此扰民不成?
灵犀指瑕眉头一皱,高声喝问:“汝等何人?意欲何为?”
领头人见是个孤身女子,浑没将之放在心上,大声喝回去道:“此地已是吾族之境!看你模样当是西华镇上的漏网之鱼!抓起来带回!”
灵犀指瑕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又气又怒道:“外族何敢如此猖狂!欺吾中原无人不成?中原大地岂容尔等鸡鸣狗盗之辈任意来去?”
迈大步,一攥拳头,提气便出招。
自小师兄走后,派门之内已无知己,灵犀指瑕遂一心向武,这些年来不断精进,已超越了其亲兄,在南宗之内,除了掌教这一辈人,已少有人能与之对敌。如今惊闻巨变,料想镇民多已遭受不幸,怒火喷薄难抑,浑厚纯正的南修真拳路呼啸而出!
领军的将领自恃人多未将一女子放在眼中,哪里知道她会武,竟还如此厉害!一时没防住她,顿时手忙脚乱,眼见着身边数位兵士抵挡不住,皆自摔飞出去,赶紧上前相助,拔刀直取灵犀指瑕。
灵犀指瑕冷哼一声,清喝道:“找死!”
全然不似女儿家的强霸拳路,却在抽招换式之际带着一股连绵不绝的柔劲。刚需柔济,此为近年来的领悟。灵犀指瑕一改早年一味强横之术,以柔济刚,可使后招连绵,劲力难竭。
领兵之人骇然失色,城中已有两个武艺出众之人,正闹了个天翻地覆,至今都还没有抓住他们,这里怎地又来了一个,难不成这三人有何种关系?此女如此厉害,必是同党。如此一想,顿时吓得不轻,赶紧传令——火速告知将军此地亦有险情,急需增援。
大抵这世上的悲剧都源自一场以讹传讹的误会。其实,灵犀指瑕又哪里会知道此时她想找的人——原无乡正与倦收天一同在西华城中力战众敌。
一道急令传回前哨。
灵犀指瑕虽未害怕,却也察觉到事情并不单纯,自己一人之去留何以惊动如此多的外族之人?眼下自己孤身一人,武艺再高,也难挡千军万马。于今之计,惟有退走请援。立云坪就在附近,自古乃天险之地,绝非普通军士能够上去,不如一寻小师兄,或可求一个解方。心定计成,身法一变,脚步不停,翻掌起落间,急欲脱身前往立云坪。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呼雷拄长刀立守城头。
忽闻说城外有其同党突袭,呼雷皱眉道:“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