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金芒耀目,睁不开眼。
剑入胸膛一刻,楚狂师敌只觉心脏几乎感受到了剑尖的灼焰,惨呼一声,重创倒退,收势不住,脚步一错,滑入山下鸿渊。
“大哥!”一声悲戚。
镇守边锋两路的守领正是其妹逸冬清。虽为一介女子,心气却高,其自幼与兄长操练兵甲。眼见族地日渐荒漠贫瘠不堪居住,惟有进军中原方可求一丝生机。这天下本就是杀人人杀,抢夺他人土地又岂可矫饰?但求我族能有一息生机,即便背起这骂名与恶果又能如何?为人主者,从来不是享受,而是受命于天,替族人争命。
逸冬清眼睁睁见自己的兄长重创跌落了山崖,无从施救,痛呼一声,急忙抢上,挥剑斩向倦收天。
甫一照面,双眸如赤。
我,逸冬清与倦收天誓不两立,这恨与仇,生死无改!
死亡如果是生命的终点,又为何成为另一个悲剧的开端,这一幕接着另一幕,当时执念,待时过境迁,回头再看,输与赢,皆悲辛。
主将身亡,士气顿丧,一时大乱。
呼雷却抢步跟上,先挑开了倦收天的剑,压抑着惊怒,低声对逸冬清道:“这里我来,族人需要你之带领。”
逸冬清强压悲痛,点头撤退几步。白袍银甲,如一尾银龙,跃上楚狂师敌的马背,一扯缰绳,黑马嘶鸣而立,掌中一物当空一扬,闪起一道寒芒,厉声喝道——
“战斧在此,唯吾号令。天羌人只可战死,何敢偷生!”
兄长纵逝,伤悲何用,惟有将此责任从此扛在肩上,誓死血仇,至死不休!
一个人的意志可以使人去向地狱而无所畏惧,从此舍生忘死跨过生命极限。
逸冬清的血是热的,眼神却是冷的,俯身示意身边亲兵急调两翼精锐。
存亡成败到了最后,也许是因为实力,也未必只是实力。
局势又转。
远处,难以继续保持沉默的灵犀指瑕,又一次追问道:“还要再等吗?”不知为何,也许是当年之事仍有介怀,她并不乐意去看问话的对象。
慕峥嵘并未立即回答。
此时,感谢师奇怪道:“诶,小慕,你看起来心思沉重,怎样一回事?”
慕峥嵘眸光闪烁盯着战局,皱眉道:“局势恐怕有变。”
祖鸿钧感叹道:“果然如慕兄弟所料,对方底牌将出,该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慕老弟虽是后辈,临战有此定性,可畏也!”
感谢师忙道:“好,好,好,先莫说这么许多,既然时机到了,我们如何行动?”
慕峥嵘道:“吾料今夜之变,成也是巧夺无极,败也是巧夺无极。”
灵犀指瑕闻言气冲脑门,怒道:“何必咒其失败?既然情况有变,我等为何仍迟迟不作援手?你来此目的就是看戏吗?”待一串连珠炮似的说完,自己也惊讶何以如此容易就按捺不住发作,似乎只要看到这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烦躁。
慕峥嵘看她一眼,努力地心平气和道:“灵犀姑娘,何出此言?盟友之间,最忌意气之争,姑娘何必激我?此地是审时度势的战场,非是女儿家任性之所。”
灵犀指瑕听完火气更大了:“我只问你何时出战,你何必牵扯其他!若我真要任性施为,岂能让你如意到现在?”
感谢师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怎会三两句话间就起了争执,火药味还如此浓烈,赶紧劝阻道:“两位小道友且住!且住!同道之盟友,何必如此相伤!”
慕峥嵘负手而立,冷然道:“我知你想去找原无乡是吗?若不想他有危险,你就安分在此等候。”
灵犀指瑕更为窝火,柳眉一竖道:“汝这话什么意思?笑我技不如人,只会添乱不成?”
感谢师赶紧打圆场道:“好啦好啦,大家都是为了此战能顺利,各有考量,非为结怨。二位此时置气何用?不如先想对策,战势要紧啊!其他事情等过了这一段再说不迟。”
祖鸿钧却从旁提醒道:“小慕,灵犀姑娘说的也并非无理。以此地之距离,如真有变化,恐怕救之不急,不如先行靠近,再作图谋,更为妥当。吾等确实也不是来看戏的。”
慕峥嵘仍是四个字:“时机未至。”
灵犀指瑕见阵中一白袍女子杀伐之气甚重,天羌族兵卒又开始集结成阵,急道:“汝见危不救是何道理?既然汝不愿去,也可!吾先行一步,告辞!”言毕,就要带着南宗的弟子离去。
慕峥嵘瞬移,挡住她之去路,自袖中缓缓取出一面令旗,当风一擎,冷哼道:“灵犀指瑕,道门援军之部众皆听吾之号令,汝忘记了出师前的誓约了吗?”
临行前,葛仙川谓:众军不可无帅。他知感谢师不擅行兵,李公烈等资质一般,灵犀指瑕是一女子,恐不能服众。故最后指派道玄的代表慕峥嵘,大家也并无异议。
此时,慕峥嵘突然拿身份出来压人,灵犀指瑕被其气得不轻,一甩袖袍,走向另一处站立,不复再言。
慕峥嵘道:“轻举妄动,只会乱了局势。眼下胜机未现,敌军变阵,后招未出,此时动作是陷众人于危难。北宗之人听令,汝等可先行潜入,尽力相援。吾等再观后效,待敌军变阵,再分道玄、道真、道灵三路切入,一举歼敌!”
感谢师本还待说些什么,听这一席话,也不无道理,只得暂时按下。
慕峥嵘见众人不再多言,转身立于危崖。
他独爱站在最危险的地方,错一步便是碎骨粉身——押最大的赌注,才有足够大的兴趣。至于性命,他并不放在心上,就算是自己的也未必,何况是别人的。
此时,非是不救,只是缓援。
倦收天,当年大败之耻,我日夜铭记,希望你也不要忘记。想做我的对手,便要有足够的觉悟——汝,先得有本事活下来,你我再论长短。这一局的胜败,端看扰军之举是否成功,就请你尽力表现——搏取汝之性命,为吾之胜利开道。
数十年的光阴虽能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却并不能改变性格与仇恨。
风拂衣摆,人在危崖。
北宗援军由李公烈与刀中品为首,得令奔入战场,知自家两位师兄正在阵中,自是心急,方才山上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细节,等奔到近处,才知道情况是如何惨烈。
最负英雄的脚程最快,依着战策指示方向,奔出去请援兵,在山口附近遇上李公烈等带着北宗弟子前来,不觉大喜过望,高声道:“你们可算是来了!怎会如此之慢?”
李公烈道:“我等早早就在对面山头上待命,只待时机。”
“时机?千军一发,援军不至,还待怎么样的时机!”最负英雄亦有不快,待望了望其身后,见并无他人,皱眉道,“怎么会只有北宗之人,道门其他援军呢?”
刀中品道:“最负师兄不用担心,道门的援兵均至,吾等是先锋,先行前来接应你与倦师兄。”
最负英雄略为心安道:“敢问来的都是哪一路的道友?”
李公烈道:“正是道灵、道玄的两派援兵,都已在外围护守,只待天羌族阵势一乱,便能分敌而灭之。”
最负英雄点头道:“此番领军之人是谁?”
刀中品道:“道玄慕峥嵘。”
最负英雄心中一紧,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只得道:“也罢,由我等再行扰敌,以策应道门大军行事。”
刀中品提醒道:“另外,南宗的人也来了。”
李公烈则接口道:“道门其他派别道友都来相援,南宗不来岂非落人口舌?”
最负英雄当即斥责:“慎言!两派本无绝对对立的立场,不过是些意气之争。不明就里,以一己之心揣测他人之意,实为不智。况且南宗尚有一人正在阵中苦战,汝此等心思不教人笑话北宗浅陋?不必多言,快随我来,正事要紧!”
二人面露惭色,赶紧跟随最负英雄闯阵,前往接应仍在阵中的倦收天与原无乡。
最负英雄自是能猜到“巧夺无极”虽然厉害,然耗功必巨,不宜久战。目前人数与战力仍是天羌族远占优势。待回到了阵中,他反而一愣,本以为主将战死,必然使之大乱阵脚,可眼前却是不然。
一女子在短短几句话之内,稳住将乱的局势,甚有大将之风。人心安定,战阵亦再次集结。速度之快,令人钦佩其平日何等样训练有素。
最负英雄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此女为何竟有些眼熟?罢了,没空再作思量,此时惟有从外围再次冲击军阵,分散敌军攻击焦点,给予阵中倦原二人以支援。
既然是扰敌,便要就此搅起滔天风浪,而以少对多,惟有乱中求胜。
以倦原二人之目力自然发现有援军已到,两人对视,一点头,双剑一展,左护右击,直取中军,两人默契地总先将对方护在自己剑网之内。
逸冬清以铁甲阵为护,占据地利与人和,兵卒绕行,一沾即退,并不给道真双秀以机会突围。
李公烈与刀中品等方入战场,祭开各自刀剑,在外围杀得兴起。道真有祖训不可轻易伤及他人性命。道真的弟子们平时习武虽勤,但少有实战之机缘,如今得了掌教的开赦令,性格好胜之人竟兴奋得莫名。连连痛下杀手,将外族人马战得一片混乱,伤亡更重。
逸冬清先有亡兄之恨,现见道真援军如此凶狠,心知再僵持下去恐怕不妙,遂眸光一冷,冲身侧副将打出一个手势——
“呼雷。”
呼雷神色一凛,心知决胜时候到了,虚晃了三招,点拨了一队人马,撤出阵中。
原无乡忽觉压力轻了,三两个转身挡住攻势之后,眼前的凶悍对手竟不知去向,提防有异,暗自留神——勇将战死不难,轻离战阵必有蹊跷。
逸冬清则飞跃而起,长剑划出道道冷光。她本是少有的武学好材料,少年时得异人传授,在天羌族中无人与之并列。如此不顾中军,冒险长击,求的就是快与狠。
出其不意,竟然一击格杀两人。
“刀中品!李公烈!”
倦收天离得略远,剑光跟出去阻止,可惜已经迟了,见同门惨死,不由怒上眉山,并两指一点,清喝一声:“汝接吾一剑!”
宏大剑势匹练而出,金芒晃得人目不能视!
逸冬清虽知倦原二人实力超绝,料想也就是剑阵厉害,分开而论,未必如何。她本对自己的武艺极有自信,直待接完这一招,虎口震裂,剑差点握不住坠地,口角流血,内创不轻。
再重的创伤都会有治愈的一天,但此时心情如此悲愤,问苍天为何不遂人愿——平生难遇之劲敌偏偏挡在平生必行之路上!
天命总是如此可笑。
但——
纵然伤又如何,死又如何?
汝等坐拥苦境十倍优渥于吾族民的资源,怎会懂得不毛之地生存艰难?汝等整日清谈修道超脱了生死界限藐睨红尘,怎能知晓生如飘蓬死作蝼蚁的惨状?仰头问天,天不语。哈。身后是如同手足的族民,期待自己杀出一条生路,而我同样肩负着亡兄不共戴天之仇,所以——
我无错。
就是我要掠夺中原资源为族民谋求一线生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亦不惜!
正是我要战,战到死,死不后悔!
拔起长剑,泣血匣中,寒光烁烁,此时,我的剑,我的志,我的命,该当如是!
剑光起,斧影动。
也许无人可以挡住你们的剑阵,但,若少了一人,剑阵便不再成阵!
她低喝了一声:“呼雷。”
随后,翻身跃起,倾全力以长剑缠住倦收天的剑芒,碰擦出如许的火花。两人斗的并非是剑,而是剑意,是战意,更是意气。
倦收天无惧无畏,剑芒暴长。
这一剑,无人见血,却战得血气腾涌。
谁会低头,谁能服输?
火花四溅,剑上争锋,剑势胶着,剑气弥野。
许多年之后,当最负英雄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已经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倦收天,那一剑的胶着,后来,你可有后悔?
回答他的人并不是倦收天,而是另一个温润和悦的嗓音:“为何要后悔?若非如此,他便不是倦收天。”
声音中带着笑意,以及从来不愿掩饰的骄傲——仿佛不这样说,他就不是原无乡。
可那个被问的人却沉默了,看着原无乡,良久,才开口道:“那一剑之后,原无乡可后悔吗?”
手,便被他牵住。
恍惚间,又见百年前的那一个夜晚,东篱南山坡前,有两个孩童挤在一处,在寒风萧瑟的春寒里,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赤裸的双足,暖意行遍了周身。百年过去,握住自己的手掌又冷又硬,早已没有了任何的温度,再多的温柔呵护都不能让它再暖起来。
原无乡笑了:“我不悔!”
仿佛他仍是那个七岁的小小少年,行所当行,义无反顾,接过那个金色的团子小心地抱在怀中,坚定地道:“原无乡定不负所托。”
待到时过境迁,心在局外,清明洞彻。
只是当时,身在险局,情在尘网,心在洪炉。
逸冬清豁命缠斗倦收天。
一剑出,短兵接,双锋胶着。
与此同时,天羌族阵势启动,两拨战甲军分两个方向冲向倦收天与原无乡。
倦原二人本已分开一段距离,再被两队人马冲散,就离得更远了,首尾不能兼顾。
原无乡本无忧惧,兵卒虽多,纠缠不休,但二人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此时见敌军伤而不乱,必有反扑之招,心中越发机警,掌风严密,眸光观察周围变化。
倦收天正与逸冬清剑锋相对,赌上各自内力,周围军卒被其二人内劲冲击,无人可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