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过多的人惨白着一张脸,极是畏寒。
倦收天将之整个护在怀中暖着,并不敢太过用力,恐压到了伤处,抬手轻抚,替其擦拭额上汗珠。
原无乡半醒半晕,只一味皱着眉,闭紧双眸。
倦收天仔细看护,伸手卸掉原无乡的发冠,轻拔开额前乱发,好让其躺得舒服一些,一遍一遍轻抚他的面颊耳鬓,静待其熬过一阵接一阵的痛楚。
自有印象以来,这个人一直都很会照顾人。从小如此。只要与他在一起,吃什么,去哪里,怎么去,自己从来不需要操心,陪着就好。可这个看似很会照顾人的家伙其实最不会照顾的就是他自己。吾曾暗自立下誓言,你便由我来看顾,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而今,你却因我伤重如斯!
吾之恨,汝知否?
原无乡又忍过一阵痛,略缓了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眸,便被一双担忧又懊悔的眸子刺痛心神。
离得太近,仿佛眨一下眼就能碰到对方。于是,看得太过真切,这种满心酸楚之意氤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与悲凉。相识百年,几曾见你露出此种黯然无措的神情。
倦收天,好友,对不住,对不住!
说好了,什么事情都要分担一半,如今你之悲伤又要如何才能分我一半?
沉默如深渊。
吞食一切声响,望不到尽头,空洞得令人发慌。
原无乡忽然低声道:“好友怎不替我擦脸?”
倦收天一怔:“什么?”
原无乡仿佛笑得轻松如昨日:“你看,连天战火,暴雨如注,一定浑身都脏兮兮,想我小当家如此脱俗,怎能让俗尘染了面颊——”
“你闭嘴!”
原无乡一怔,多年共度,倦收天从未如此大声训斥过他,他们甚至从没为了任何事情真正红过脸。
“痛便喊出来,不准你这样笑。”倦收天撕下一片干净的袖子内衬,折了两下,替他轻轻擦脸,仔细地轻拭过眼眉、发鬓、额角、下颔,低声轻语道:“那一次,我没有答应你,从今以后我都会替你做。”
原无乡不明所以,怔了又怔,才恍然明白他说的正是——当年,二人初到立云坪,自己打扫庭院之后,曾戏谑要求倦收天替自己擦脸,但倦收天不明其意地拒绝了——早已忘记一甲子前发生的这桩小事,未料倦收天竟一直记得清楚,此时再度提及,满是涩然,喃喃道:“你——”
倦收天轻柔地拢过银白的长发,将人挨到自己肩窝,坚决道:“我们回立云坪,待天一亮,就回去。原无乡,我定要设法让你恢复!”
我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倦收天温暖的肩窝,有力的臂膀,不容质疑的决定,原无乡却蓦地升起了一阵寒意,挣扎着要起来,无奈周身血脉被封,伤重体弱未能如愿,口中慌忙劝解道:“好友,你冷静,这样不行——”
倦收天蹭了一下他的脸,道:“别动,不准拒绝吾!”
离得太近的人反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有一种酸酸的痛楚蔓延开来,竟比双臂上的重创更痛得磨人,原无乡尽力放柔了声音道:“好友,别这样,我知你心里难过,但我会好的,像以前一样——”身体动弹不得,手臂也抬不起,只能将脸微抬,贴了贴,又碰了碰。
好友,我该如何教你将心中重抵千钧之情义如抛却一枚鸿羽般放下?
两人相贴的脸颊忽地一热,温热的水渍沿着二人的面颊划落。兀自心惊,不知是谁的,没有人愿想那是什么。
原无乡无从安慰,到底是伤重不继,意识又昏沉起来,不觉阖上眼睑。
倦收天急忙单掌贴着原无乡的背心。两人功体相契,互为体用,相互疗伤有事半功倍的妙用,但眼下原无乡非是内伤,而是外创过重,并无承受内力的体能。倦收天也不敢再冒险,只得小心为上,收敛金阳之体过于霸道之内息,只送一二分纯阳内劲为之助益。
内力能化作体能,却不能化成血液。重伤者仍是气虚体乏,意识渐失,恐有性命之忧。待挨到后半夜,原无乡更是浑身烧得滚烫,两颊通红,人却在瑟瑟发抖。
倦收天拧了浸泡过冷雨的手巾敷上其额头,一手环抱着人将之贴在怀中,一手按着其心口。伤痛难熬,连雨不休,不由暗自心焦,从来未有一刻如此盼望日出来临。
洞外仍是漆黑,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
正在焦急之刻,忽听到一声清响,三短一长,来自于十分熟悉的运气方式。
倦收天眼前一亮,捂住怀中人之双耳,依法出声长啸相和。
不出一刻间,一道人影来到洞口,急切道:“可找到你们了!”
夜雨潺潺,阻了敌人,也阻了自己人。
纵然最负英雄精于追踪之术,也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里,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倦收天劈头便问:“你身上可有伤药?”
最负英雄长年在江湖奔波,身上带着多种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待他看过原无乡的情况,不觉皱眉,自怀中掏出一个极小的玉瓶,低声道:“我曾得异人相传的保命之丹。先服下此物,以固本培元。原无乡之外伤过重,必须尽快医治休养,天色一亮便护送出去。”
倦收天点了点头,将药丸喂原无乡吞下,又辅以清和内力调和,使之迅速发挥功效。
最负英雄抬眸,见倦收天的脸色真没比重伤的那位好到哪里去,以倦原二人往日交情,料此番惊变必成倦收天终身抱憾,不觉长叹一声:“师兄,你也要好好调息,多加保重。”复又念及原无乡就此武功尽废——断臂之重创,于武者而言比失了性命还要痛苦——唉,天妒英才,于心何忍,怎奈命运竟如此弄人!一时思绪纷乱,对着二人,宽慰之话竟无从说起,望着跳跃的火光,怔怔然——念三人欢歌把盏只在前日,如何而今竟成如此这般黯然相对。
胸中郁结难舒,最负英雄下意识地取出腰间酒囊,猛灌了一大口。
甘烈入喉,此时风味,肝胆俱裂。
三天前,自己正欲离开立云坪,却特地先悄声来到后院,想顺一壶原无乡的新酿。熟门熟路地跃入后院,摸了架子上一个坛子打开,浅尝了一口,奇怪地看看坛子,又饮一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咦,这次的新酒依然是以往柔劲的路数,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奇了,入口温润绵长,微甜中带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青涩,酒意缠绵,难不成是酿给老相好的?”原无乡随后赶来,恰听得这话,立即佯斥道:“好个大胆盗酒之人,竟还诽谤主人,简直不识好歹!”最负英雄自是不会怕他,却忙压低声音道:“小点声,莫被师兄听到。”又提起坛子,灌了一口,细品了酒味,赞道,“要真说这味道嘛,恰似——嗯,久别重逢欢喜难言的情人之泪,别有一番故事——咦?莫不是真说中了?你脸红什么——”这下可好,没等倦收天过来赶人,倒先被原无乡一把夺过了酒坛,扫地出门。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羊皮酒囊却越过墙头扔了出来,装得满满当当。
原无乡终究是个温柔心细之人,他能调出最是回味无穷的“春水柔”,亦能酿出后劲刚烈霸道的“肝胆裂”。而那一日,他给自己灌满的正是这一壶只为英雄践行的“肝胆裂”。
一抬手,将酒囊扔给了倦收天。
此时此刻,有人比自己更需要慰藉。
倦收天接过酒,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灌了几口酒。
最负英雄知其酒量不算太好,只留了少许给他。
毕竟,长夜难挨的不止是原无乡。
不过一会儿,最负英雄就后悔了。
烈酒入喉,穿肠,灼心。
倦收天饮罢,扔下空酒囊,突然开始说话:“师弟,你知道吗,原无乡是世上最可恨之人。”
最负英雄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道:“你说什么?”
倦收天好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继续道:“初识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讨厌的个性,从来没有变过。”
最负英雄奇道:“倦收天——”
倦收天道:“那时,他只有七岁,就敢顶撞葛仙川,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干的人,不惜和掌教大师兄对峙,从来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
最负英雄慢慢地沉默了,独自坐在一隅,望着跳动的火苗,不再开口。
“三岁之前,吾本不能时常视物,却为他开眼,因为吾十分好奇如此笨蛋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十五年后再遇,世间无物足观,吾本想闭起眼,再也不看,终又不舍得看他不见。”
“都说,人会变。可为什么原无乡却一直都很笨,从未改变?总是照顾身边之人,却不懂看顾好自己。他之温柔竟成了这世上吾最痛恨的东西。”
“你知道吗,原无乡除了笨,还是个怪人。他不爱刀剑争锋,从未想过要做道真代表。他其实也会认真,为了做一块饼,研究十五年。每酿出一种酒、种出一树花,远比练成一部武功还开心。做饭、种花、酿酒这些太过复杂,我都不懂,但只要他喜欢,我就陪着。看他展眉而笑,我亦欣然。”
“吾希望,有朝一日,他会变,变得不再笨,多多保护自己,快些聪明起来。”
停停讲讲,讲讲停停,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心思,从不与人分享的一切:两人第一次看过的日出,藏了十五年的饼,以及立云坪的春夏秋冬。林林种种,记忆似决堤。
倦收天不是一个爱与别人分享心事的健谈之人,在记忆中也从没一次讲过这么多话。
最负英雄沉默地听着,听着听着,便更沉默了。
长夜,前所未有的难挨。
原无乡烧得昏昏沉沉,服了药,过了许久才清醒了一些,只觉耳畔似有人在轻声低语,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便无意识地低唤:“倦——收天——”
“我在,原无乡,我在。”
问的人意识不清含含糊糊,答的人认认真真清清楚楚。
一遍又一遍。
最负英雄拨旺了火堆,站起身,默立在洞口。
雨渐渐停了,但愿日出快来!
天色微亮的时候,最负英雄立即跃出洞去,几个纵身,立于高处分辨出所在方位。
原来,昨日慌乱之下,他们冲着终南山之南而去,只待翻过两个山坳,南宗在望。
最负英雄不觉皱眉,甚是为难,回到洞中,将此事与倦收天一讲。
倦收天立即道:“好,去南宗也可,能救他即可。”
最负英雄忙道:“你且冷静。南宗本就与我等有隙,如今原无乡为了你——”见倦收天脸色黯然,不忍再说,改口道,“——恐怕南宗不能就此善了,我等前去未必是优选之策。”
倦收天摇头道:“不管南宗要什么样的条件,我都答应。原无乡本是南宗的弟子,南宗再如何不与北宗相契,也会念及自家弟子安危。至于我的处境,我不在意,你也不必担心。”
最负英雄几乎脱口而出:你方才念叨了一夜,说他笨,你就聪明到哪里去了?普天之大,能救人者未必只有南宗。现在原无乡意识不清,南宗对你从未有过好感,此去绝不可能善了,九成九将引发更大误会,致使南北两宗不可挽回的局面。见倦收天一副听不进去的着急模样,偏又骂不出口,只能吞忍叹息。
倦收天已将原无乡仔细整理好,用自己的外袍厚实地包裹起来再小心地负在背上,又恐其跌落无察,遂用衣带将两人身体缠在一处,这才道:“你带路,动身吧。”
最负英雄心知是劝不了,也罢,事到如今,终须面对,走一步看一步了,只得点头道:“到了南宗,千万不可冲动。”
倦收天点头答应。
晨风寒凉,冷风灌入衣领,精神顿时清醒了不少。
倦收天与最负英雄飞跃疾行。两人功体不凡,又是心急,脚步自然更快。
行过一处山坳,耳畔闻得水流声响。
林雾四起,随风流走。
隐约中,似有人声。
二人皆是一怔,停下脚步,敛了气息。此时天色方亮,深山之内,如何会有早行之人出没。
却闻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道:“何人在此?”
对方先一步发问,即表示在第一时间就明了他二人的行踪,此人绝非是简单人物。
倦收天与最负英雄对望一眼,敌友未明,不由暗自戒备。
有人穿过薄雾,踱步而来,一袭白衫似融入了雾中,看到二人不觉奇怪地打量:“此谷鲜少有人经行,两位从何而来——”忽地望到倦收天肩上之人,惊呼道,“原无乡!”急欲上前查看。
倦收天岂能让他如意,退开一步避让,将原无乡护得更牢,沉声开口道:“请自重!”
来人一怔,忙解释道:“抱歉,是我太过心急。两位道长不必戒备,原无乡是我好友的朋友,也算是我朋友。敢问你们可是原无乡的同修吗?他是怎样了?看其面色,气虚血败,必有重创在身。”
最负英雄暗自奇道:此人好眼力。
倦收天仍警觉地不让其靠近。
最负英雄问道:“据我所知,原无乡朋友不多,敢问兄台之好友又是什么人?”
白衣人听罢,似是甚为不快道:“你们竟不信我吗?好,我也不必相信你们!世道多诡诈。你们究竟是救了原无乡,抑或是凶手本身,犹未可知。就此把人留下,否则——”一抬手,打出一道烟光。
倦收天无心与之辩解,对最负英雄道:“既然他不想说,吾等不必理会,走!”
最负英雄亦觉此人乖张,所言未知真假,此时哪敢冒险轻信,这便要走。
未料,一道宏大拳风拦住了二人之去路,人未至,声先到——
“天子,你在与谁说话?”